独家专访 □本刊记者 彭立昭 封面摄影 徐
【人物小传】
史光柱,云南省曲靖市马龙县人。1981年应征入伍,1984年1月入党,2005年10月从某部副政治委员职位退休。先后荣立一等功1次,二等功2次,三等功2次,1984年被中央军委授予“一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1990年被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国家人事部,解放军总政治部,中国残联联合授予“全国自强模范”称号,2006年被中国文联,中华基金会联合评选为“全国十佳卓越人物”。唯一一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盲人作家,出版了多本诗集,作品曾14次获奖。
史光柱参加北京广播电视报社主办的《最爱读书的人》栏目并合影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1985年央视春晚舞台上,被誉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的“一级战斗英雄”史光柱,用带有地方特色口音唱着《小草》的一瞬间,他那穿着军装、戴着墨镜的英雄形象,迅速传遍千家万户。
史光柱是一位英雄,一位作家,一位音乐家,一位朗诵家,他驰骋于战场,在艰难的收复老山战役中以非凡的毅力,指挥带领全排攻占了两座高地,立下赫赫战功。命运关闭他的双眼,他却用心寻找光明。他用音符与文字,谱写了战场硝烟中闪烁的中华军人魂和身虽残而志未泯的战后生涯。他是战场上的勇士,他是生活的强者!
2019年6月16日下午,史光柱来到由北京广播电视报社主办的《最爱读书的人》栏目,随主持人席立娜上台,与北京广播电视报社党员以及来广营乡绣菊园社区、双井街道广和里社区的党员一起,面对面地回忆起了20岁时他经历的那场刻骨铭心的战役,大家仿佛身临其境感受那场战争的激烈,感受那炮火的残酷。他带领在场的全体党员激情宣读“入党誓言”。在现场,他还激情地和小朋友们朗读起了自己创作的一首诗《眼睛》。6月16日那天正好是父亲节,他也衷心地祝福天下所有的父亲幸福安康。
浓黑的墨镜遮住了史光柱那被炮弹炸出眼球的眼睛,台上的他,时刻保持着庄重的军姿,那种英雄主义的情怀,时时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屏幕上,不停地播放着上世纪80年代一张以史光柱为原型的宣传油画:一位从硝烟里镇定走来的军人,他头戴钢盔,眼扎绷带,手提步枪,胸裹子弹袋,军装破烂,浑身伤痕。战斗英雄的形象再次为人所倾服。此后,出现了大量以他为原型的文学、绘画、乐曲、剧目,比如歌曲《血染的风采》就直接吸收了史光柱的经历。
虽然眼睛失明了,在黑暗深处,史光柱却走向了另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正如史光柱新版的散文集《阳光一点》一书扉页上所写:一路走来,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生命阳光,才会给人阳光:心明亮,才会给人光明。桥之所以为桥,就是在别人认为难走,无法走的地段,穿越了,撑起来了;就是俯下身来,把脊梁交给别人,把心胸交给天地,把沟坎揽于身下,把道路纳入心中……
每个人都有做太阳的机会。时光回溯至史光柱“兵之初”的生活。
“1981年10月,我应征入伍。从马龙武装部乘车来到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城里入伍的新兵见多识广,他们说这车叫闷罐车,拉货物用的。到了火车站后,我们换乘有篷布的卡车。篷布顶上有破洞,正巧天下着大雨,雨水打着我的脸,但心情舒畅。到了部队,我分到了步兵班。我在老兵班一班,一、四、七班是全连的尖子,平时工作学习、完成上级交给的各种任务,处处走在连队前面,这是各排的灵魂。记得自己曾有两次被点名批评。一次军容纪律检查,我因鞋带系错,就被叫出队伍当众批评了。时隔不久,遇到全军大比武,我们班代表连队参加比赛,由于训练强度大,磨破的脚需要宽松待遇,我再一次善待自己,鞋带系得很松,谁知道比武当天,400米障碍比赛翻高墙板时,一只鞋竟然鬼使神差地飞了出去……一次小小的失误,让全班的努力前功尽弃。我懊悔不已,那是我入伍第一年留下的印象。又一次被点名是为我的副连长打抱不平。原来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副连长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回家不到10天,接连收到部队让他赶回的加急电报,可是他迟回了三天,他受到了记大过处分。而我知道副连长回来迟的真正原因是他家住在山区,妻子病重,她一人还带着两个孩子,副连长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家,便将电报揣在兜里,死赶活赶把家里承包的责任田全部翻了个遍。我看到副连长手上全是血泡,便冲动地想为他叫屈。结果,副连长将我叫了点名批评,还认真地对大家说,‘人情有多大,难道有法纪大吗?’这两次点名,至今让我受益匪浅。前者,让我明白小错误如果迁就姑息,就会酿成大错。后者,让我更明白,当国家利益、公众利益需要的时候,个人的事不论有天大的原因都得服从,而且是不讲条件的……”史光柱兴奋地说起了自己“兵之初”的生活。
“由于步兵团的炮兵只是配属单位,在训练和作战中不占主导地位,许多学员重步兵、轻炮兵,不愿意学炮兵知识,以致炮兵中队员学员不足,不得不临时将学步兵专业的人员调整一部分到火炮中队,我属于被调整人员,上级已经做出决定,就必须服从。我来到火炮中队第一区队报到,班里的学员全是炮兵出身,有的虽然不是来自炮兵连队,但也是来自步兵连炮排,只有我对炮一窍不通,因为从当兵到教导队,连炮弹皮都没有摸过。
“干一行爱一行。我虚心求教,埋头钻研,从60炮原理到保养维修,从理论知识到实际操作,从单兵动作到炮手协作配合,再到有障碍、没障碍射击,夜间移动靶、固定靶射击、炮阵地选择,以及班排协同指挥,一个内容一个内容地仔细研究。功夫不负有心人。六个月下来,我不仅掌握了60炮专业知识,而且成为‘示范标兵’、‘优秀骨干’,思想素质和专业技能等得到了全面的提升。”
“回到连队,我又临时接受命令到昆明北校场训练民兵,接着又到连队当新兵班班长。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任命为九连四班副班长。三个月后,因班长眼病到医院住院,我代理班长。我在教导队学到的东西这次在实践中得到了融会贯通,并充分调动每个战士的积极性,使工作得心应手。等班长回来,年终考核已经结束,四班在各项考核和评比中成绩优异,被团评为优秀班,班里的战士全受嘉奖,我个人也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荣立三等功,被全团评为‘优秀标兵’。”
“1984年的1月,我和几个班长同时入党。4月,老山战斗的红峡谷,飞出一声黑色的巨响,弹片击落了属于我的日月星辰。”在那个残酷的4月,史光柱第一次感受到了战前的肃杀气氛。
史光柱和战友们一起,齐刷刷脱掉军帽,全是光头,誓师上战场。“4月初,我代表全班写了一份请战书。”“请战书”上,“宁可死在山顶,也不死在山脚”,令人激奋。
“至于家信,我是在训练间歇分两次写完的。头一次写了几句,天下起雨来,不得不收起信纸。第二次是我看完沙盘推演,跟着指导员到边防前哨,近距离观察作战地形,回来后越来越觉得战争迫在眉睫,尽管出征酒没少喝,但从部队远程拉练来看,离收复老山的日子不远了,越在这个时候越想念亲人,如果在出征前和亲人见一面就好了。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作为一个肩负使命的革命战士,此时此刻我知道怎么做。我利用模拟演练的间歇掏出信纸,向家里讲述了侵略者在我边境武装挑衅、占我领土、杀我边民、毁我田园的种种罪行,告诉父母,我正准备执行任务,不能请假。我的父母都是老党员,相信他们会理解我的心情。在信的最后,我这样写道:亲爱的爹娘,当你们收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经上了战场,你们不要悲伤,请你们等候我杀敌立功的消息……”
由于战前训练表现出色,史光柱被指定为战中排长的第一代理人。
多年后,史光柱这么描述那场战争:“伤痕只当琴弦弹……”
“4月28日凌晨,收复老山的战斗打响。我军炮兵一轮猛烈的射击过后,我和排里的战友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发起攻击。我们的任务是配合三排先攻占57号高地,等三排拿下阵地,再配合一排,左右两把尖刀,夺取敌军连部所在的50号高地。四班是二排的尖刀班,担任主攻任务。六点半,攻击敌阵的我方炮火刚停,三排便发起了攻击。二排迅速跟上,遭到敌人猛烈炮火的拦截。当我排刚冲击到58号高地与57号高地之间时,代理排长刘朝顺负伤了,被炸成了重伤……当时敌人从轰炸机上投下的‘地震弹’重达7吨,爆炸后,方圆8平方公里内的地面都会剧烈震动,半径300米以内的一切皆化为焦土,可想而知,当时的战争是多么残酷,战场上的伤亡又有多大。”
史光柱受了伤,但他仍以坚强的毅力站了起来,扑了过去,并熟练地把自己身上带的三个急救包全给了受重伤的代理排长刘朝顺包扎上。
“刘朝顺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四班长,现在全排由你指挥,一定要打好,不要给我们排抹黑。’”
史光柱说,排长这句在战场上交代给自己的话,一辈子都忘不了。
“由于排长伤势过重,一个急救包不够用,我用我和另一个战士的急救包,给排长包扎好伤口后就立即接过步话机,向连长报告情况。连长当即命令,二排迅速向57号高地左侧进攻。我判断了一下方位,带领全排向57号高地冲击。”
当史光柱接过指挥权时,他用全身的力量,带着身边的战友们继续冲击,接连拔掉了敌人的好几个火力点。
“此时,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烈,我身边又有一个战友倒下了。他是一个从成都入伍的战友,他的下巴和牙齿全部被敌人打掉了。我立刻命令一位新战士把这位受伤的战友抬下去,没想到我的这位战友挣脱了战友,在我的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他已经不能讲话,只能用这一拳来表示他重伤也不下阵地的决心。继续用火箭筒摧毁敌碉堡,战友秦安金是轻机枪手,左脚被敌人地雷炸断,用爬行,逐段掩护我们战斗。毙敌两名后,胸部又中弹,鲜血染红战场,直至壮烈牺牲。后来,我们在这位战友的身上发现了一本鲜血染红的笔记本,上面记着这样一段话:‘战友们,如果我牺牲了,我还欠四班刘有宏十五元,请我的父母还了。’他的副射手也在这次战斗中不幸中弹牺牲。这位副射手牺牲前对我说:‘排长,你回去时,一定要去看看我的母亲,她有病……’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刻我的热泪滚滚而出。”
夜色越来越暗,占领57号高地后,史光柱迅速调整了战斗部署,带领战士们攻打50号高地,迅速突击到敌前沿阵地。
“忽然,几声巨响,我被强大的气浪掀出两三米远,头上的钢盔也飞了出去,飞散的弹片击中了我的头部,我已经看不清楚了,感觉左肩被打得血肉模糊,当场昏死过去。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那时,战友们立马冲过来,一边为他包扎,一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醒醒,醒醒啊!排长!”
“我醒过来时,感到伤口一阵阵剧痛,脑袋嗡嗡直响。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第一次冲击受挫了,必须再次冲击。于是,我咬着牙站了起来,立即组织全排进行第二次冲击。穿雷场,攀绝壁……在各班交替掩护下,我们很快地攻下了第一道堑壕。胜利就在前方。我鼓励战友。
“在离第二道堑壕20来米的地方,敌人突然扔了一排手榴弹,密集的弹片击中了我的喉部、胸部和左膝,我再次负伤。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负伤了。离敌人越来越近,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命令机枪掩护,继续冲击。10米、8米、6米……再冲两三米,就是敌人的前沿堑壕。就在这时,代理副连长李金平踩中了一颗地雷,小腿当场被炸断,我也被炸成重伤,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感觉两只眼睛像被刀猛戳了一下,嘴里全是血肉和泥巴,闷得透不过气来。”回想当时情形,史光柱脸上的肌肉不经意间抽动了一下。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在左脸摸着一个肉团子,拉了一下,钻心的疼,就估计是眼球被打出来了……”
战斗还没结束,史光柱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挺住。他一咬牙,用手一把就把眼球塞回了眼眶。“疼,真疼,牙都快咬碎了。”他说。然后他摸索着找到枪,开始爬着向前冲锋,直到摔进堑壕昏死过去。他,再也撑不住了……
史光柱作报告
当史光柱醒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人已经躺在文山野战医院。
再次醒来时,史光柱听到战友们说,“光柱,高地咱们早拿下来了,你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后来,他才知道,攻击50号高地时,一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那一天,史光柱静静地躺在文山野战医院的病床上。他睁开眼,可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才20岁的他,从此便离开了五光十色的世界。
“昆明总医院是我人生转折的地方,既是终点又是我的起点。之所以说它是终点,那是它彻底打消了我的幻想。当时我还想,别的伤不要紧,能给我保住眼睛就行,能留下一只右眼也可以。有了眼睛,还能看到战友,看到连队,重返前线。”
史光柱不止一次憧憬着自己以后还能继续战斗。可满怀希望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左眼已摘除,右眼打进两块弹片,也保不住了,更不敢想象,未来的生活如何继续……
“速来部队医院……”一封发往老家的电报到了他父母的手里。远在家乡的父亲,在接到儿子负伤的电报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医院。他的父亲从交通不便的乡村,几经辗转坐上火车,终于来到了医院,来到了负伤儿子的身边。
“当时,我最担心的是父母会为我失去双目而绝望。”他说,“我双目失明的事实,确实将两位老人的精神击倒。他们本来身体就不好,根本受不了刺激。当父亲来到病房,见我失明的不是一只眼睛,而是两只,很是伤心。不幸的是,父亲伤心难过诱发了心脏病,并引起肾衰综合征反应。住院两月,父亲回家后24天便去世了。我母亲经不住双重打击,精神分裂……那时,家中还有一个6岁的弟弟需要照顾。顿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幸一个接着一个,我确实想到了死。想起母亲,我有太多的亏欠,她老人家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丝毫都没有得到报答,反而被我卷进了灾难。强烈的责任感,让我忘记了失去双眼的痛苦,我马上变得冷静,我是军人,我不能死!死了我母亲咋办?我6岁的弟弟咋办?”史光柱下定决心活下去。
“我总不能躺在往事里吧。那段日子,医院的一位护士余清拿着一本书走进病房。她说给我读海伦的故事。1880年,海伦出生在美国一个偏僻的小镇,因为患了猩红热,眼盲口哑,在老师的帮助下学会了说话和写字,长大后,上了神学院,成了众人仰慕的作家。她逐字读起,我靠在床头,侧耳倾听,海伦的人生经历和我多么的相似啊。当然,跟我所知的保尔·柯察金相比,我对保尔更加亲近……”
有一次,史光柱有意撇开寸步不离的护士,自己咬牙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学走路。第一次虽然没有成功,但他还是尝试再来。就这样,一步一步,从床沿慢慢地靠近窗户,又从窗户摸到床头,就这样一遍遍地反复练习。慢慢地,他自己会上厕所,会出门散步,甚至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护士的帮助下,他开始学习盲文。此时,希望的曙光在他的心头荡漾。
后来他这样在文里表达他当时的心情:“不幸各有不同,关键在于态度,如果眼里只有伤口,生活只会充满悲哀。冷不丁,给厄运一拐杖,烧火棍也能劈出一条生路,人生就是这样,只要积极进取,从容面对,光着脚丫也能踩出一条路来。”
是的,军人,永远是向前的。就这样,史光柱挺过了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终于再次走到了阳光中。
没人相信,史光柱会成为一个作家!当时,读书给他听的护士不信,史光柱自己也不信。
史光柱开始自学写作是在昆明总医院,发表的第一首小诗却是在上海。
1985年5月,史光柱随几个战友到上海长征医院做眼底修复手术。因为眼球摘除,做了义眼,需要把眼眶底修复平整,才能正常安放。手术后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重又见到光明,醒来后久久不能平静。
史光柱告诉记者,在上海长征医院,让他记忆最深刻的是学唱歌曲《小草》。
这首歌,是南京军区创作的话剧《芳草心》的主题歌。“1984年年底,一位上海战友看过《芳草心》话剧,打电话同我说起了剧情,说里面的主人公跟我的经历很相似,也是战场受伤,也是双目失明,不同的是他获得了爱情,我光棍一条。朋友来长征医院,特意将《小草》的录音放给我听,我熟悉了两遍,第二天便在演讲报告结束时演唱了出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此时,全场掌声雷动。”
后来,这首史光柱自唱的《小草》在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播出后,反响强烈,后来多次重播。
“从此,《小草》跟着我,不管讲不讲演,只要有舞台,我都会动情地歌唱。一时间‘小草’风靡城市、乡村,并成了我的‘代名词’,走到哪儿,都有人叫我‘小草’……
“在医院治疗的那些日子里,我想学一门养家的技能,那个时候还从来没有想过当作家。”谈起写作缘起,他说很感激自己的一位战友。
“在众多的文学体裁中,我为什么选了诗歌创作呢?记得有一天,我的一位战友带我出去散步来到了一家书店。战友买了一本《郭小川诗集》后,给我读了一段描写战争场面的文字。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全世界都在喧腾,哪里没有雷霆怒吼,风云变化!是的,团泊洼的呼喊之声,也和别处一样洪大;听听人们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闹市一样嘈杂。这里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人人都在枪炮齐发;谁的心灵深处——没有奔腾咆哮的千军万马!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火阵,但日夜都在攻打厮杀;谁的大小动脉里——没有炽热的鲜血流响哗哗!”
听着听着,史光柱感到自己与诗中的感受多么相似,尤其是“谁的心灵深处没有奔腾咆哮的千军万马”,让他热泪直流,心已经被融化。
几秒钟后,他的灵魂出窍,脑海里那些自己经历过的战火烟云,似乎就出现在眼前。他安静地坐着,忽然诗兴大发,随口而出,竟然一口气念了20多句诗,令他的战友感动。
“我的战友说,我的军人情怀很浓烈,以后可以发挥在文学方面的特长,成为一名用精神鼓舞人们的作家。从那以后,我下决心开始写作,写我自己的青春美好,写我和战友们硝烟中战斗的故事,写我的父老乡亲……那时,我没有钱,买不起录音机,就先买了一个收音机,从听文学讲座开始。眼睛看不见,把握不好字间行距,我就用信笺纸卷出棱角后摸着写,请战友看,但还是上下串行,模糊不清。我身边的一位护士见我如此执着,便借给了我一个录音机。这样,每次我收听时,便先将讲座录下来,一遍一遍反复听。”
1985年6月,史光柱在医院做眼底时,他心中酝酿已久的情感诗句竟然脱口而出,护士听后也觉得写得不错,于是帮他写了下来。自那以后,他的诗就在医院里传开了。大家读了之后都被深深打动,还帮助他把诗作寄到了报社。
“我的老排长在医院做假肢,见此情形表示祝贺,伸出断了四根手指的手,跟我握手,我握上去,一把握了个空,受此感动写了另一首诗《手》。”
半个月后他的第一首诗《我恋》,真的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了。不久,第二首诗《手》在《上海青年报》发表了,这两首诗歌的发表,激励了史光柱的创作激情。诗,宛如一部“特殊的生命交响乐”。从此,他踏上了漫漫的文学之路。
“我拄着拐杖,敲打着未知的路面,能敲打未知,来来去去的是春天。春景斩断、殆尽,深埋在心里的根却在时时发芽……”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史光柱开始了潜心创作。在新的生命制高点上,他用自己的笔,讴歌血染的风采。从诗歌到散文到小说,他的创作视野越来越广阔。
“1985年10月,我随英模报告团在全国巡讲。12月,我来到深圳大学,报告结尾,我朗诵了一首《爱情的砝码》,场下响起了阵阵掌声。这倒不是我的诗如何经典,而是同学们对我的写作,给予了肯定和鼓励……听完我的演讲,学校领导感觉到有一定的文学色彩,当场决定破格录取我为中文系本科学生……”
他直面人生,练习独立生活和自学写作,并通过自学进入深圳大学中文系学习,4年时间他克服重重困难,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成为全国第一个获得学士学位的盲人。
史光柱探望战友
史光柱夫妇参加综艺节目
1986年春节前夕,史光柱作为英模应邀来到北京作先进事迹报告,缘分从天而降。
那天他收到了一个叫张晓君的女青年写来的热情洋溢的信。至今,史光柱仍能将这封信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背诵出来。
“尊敬的史同志:你好!我不仅听过你的报告,而且你用带有地方特色口音演唱的《小草》早已深深打动了我,如果我说敬佩你的话,不是你在战场上的行为,而是你对待伤残的态度……也许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叫张晓君,今年23岁,大学刚毕业。其实我想要说的话,许多人写信都跟你说过了,我只是想说人生的道路很长,现在全国人民都在用真诚的感情欢迎你们,但这种真诚是春天的真诚,如果春天走了,剩下的是秋天或是冬天,你怎么度过……当鲜花和掌声不再出现在你身边时,我想你需要人帮助……我愿意做你的眼睛!”
为史光柱宣读信件的那位战友都感动了。一封信,定下美好的姻缘。
至今,史光柱欣慰地说:“在众多战友的竭力帮助下,最终,一位北京的女孩晓君成了我的妻子,成了我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朴实的性格使我惊讶,真不可想象,城里边还有这样的女子,我是有些大惊小怪的,但的确是我真实的感受。我们书信往来,彼此尽力创造见面的机会,从房里走到公园,从马路走进商店,从阳光下走进绿荫里。作为盲人,我不希望没有明眼人的过程,直到结婚,我们才结束了南北距离的往来……”终于,命运让这对有缘之人幸福地走到了一起。
深圳大学是他们夫妇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在那里,妻子陪读,帮他查资料,阅读作品,整理笔记。他说,“碰到我最头痛的古代汉语,她用手指在我的掌心上将古体和现代字反复对照,反复讲解。为了帮助我整理文稿,她常忙到深夜……”
“文学创作离不开生活。有一次,我妻子陪我来到西藏采风,我十分兴奋地听她跟我讲着美丽的风景,可没过多久,晓君说头疼、胸闷,全身冒虚汗,我明白这是高山反应,就说好好躺几天再陪我出去吧,可她却一定要陪伴我完成这次极为难得的采访任务。你想,当时我们在海拔4500米气候异常恶劣的那曲,她虚弱的身体只能靠打吊针、输氧来扛着。为了照顾我,不耽误采访,她在卫生所竟然只躺了半天,便拔掉针头,一手拎着氧气袋,一手拿着采访机开始协助我工作。这次高原之行,给了我巨大的创作动力。回来后,我创作了一部20万字的纪实散文集《藏地魂天》。当这部作品出版后,我百感交集地为妻子写下了这首诗:你是我生存的银行我天天向你借贷大概这一辈子也还不清我常想我为大地献出了光明为何让你也承受黑暗爱人啊有你我远离沙漠……”
诗歌需要意境的培养,为了使史光柱的诗作更具有灵性,妻子张晓君专门带着他去感悟、去触摸、去寻找灵感。一次妻子扶着他去抚摸橄榄树,边抚摸边写作——“小片小片叶子散发小片小片忧伤小颗小颗果儿摆动小颗小颗惆怅小个小个鸟儿轻唤小朵小朵阳光。”
这首名为《心上的橄榄树》的小诗出炉,与其说是史光柱创作的,倒不如说是他和妻子共同完成。这首诗后来获得了“大鹏文学奖”,并成为史光柱代表诗作之一。
首部诗集《我恋》于1987年出版,接着,又有两本诗集《眼睛》《背对你投下黑色的河流》问世。
1990年7月,史光柱大学毕业,回到部队,组织上根据他的情况,同意不在部队盯班,而是在家里边疗伤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从此他把写作当成了人生的第一生活。
近三十年来,史光柱笔耕不断,陆续发表了数百篇诗歌散文,出版了《寸爱》《藏地魂天》等五部诗集、两本散文随笔集,获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等众多奖项。
《抖一抖枯枝》《童年时节》《灰孩子的符号》《外婆的话》《青春圆舞》《等你,不止冬望》《剧场》《舞厅角落的酸枣枝》《给我》《寻声》《如果匆匆》《醉汉纪事》《太阳在月亮背后》《阳光一点》等诗歌自选集,成了诗歌界另类“阳光”。而此时他的心境,也如同他的诗《战争》:“闪电将一个殷红的烟头/按在大海碧绿的胸脯/疼痛使它遍体久久颤动/在急骤的惊恐中/扩散的烟雾/夹杂着一种异常的腥气”;也如同他的另一首诗《穿越》:“我已陷进终身的黑夜/命运关闭了我的双眼/我却用心去寻找光明/从蚂蟥的嘴里/争抢着灵肉/投入生命的重建/从那时起/我拖着残缺的身躯/用倾斜的人生/求证生命的不等式。”
如今,史光柱与妻子张晓君相濡以沫已走过32年,儿子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公务员,家庭幸福温暖。当妻子每次看着青春阳光的儿子和身姿挺拔的丈夫手牵手走在竹影疏淡、落英铺织的公园小径,看到父子俩有说有笑的祥和模样,她常常有一种抑制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幸福,她对当初的选择无怨无悔。
史光柱接受本刊记者的采访
从战斗英雄,到诗人、作家、音乐家的史光柱,用稿费成立了“北京助残爱心公益促进会”,黑暗深处,他走向另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北京助残爱心公益促进会的王守新和李海霞介绍,扶持英烈、关爱弱势群体,仅英雄史光柱的个人救助的人员就多达两千余人。
“北京有位16岁的小姑娘,不幸患了骨癌。得知自己得绝症之后,小姑娘经常哭闹,怎么也不肯接受治疗。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家人写信向我求援。我当即给小姑娘写了一封如何看待生命的信,并随信给她寄去了一本我的诗集。不久,我叫上爱人乘车去到她的家,走进她的天地。当听完我对悲欢离合的看法,小姑娘感动地流下了眼泪。次日,她勇敢地走进了治疗室。半年后,小姑娘一条腿、一只手被截肢,跟我通电话时,她已经能够正确看待不幸,不再哭闹,反而用乐观的态度安慰家人,直到离开人世前,她都很坚强,留给别人的是她的歌声和笑语。临去世前,小姑娘还用一分钱的纸币,精心制作了一个菠萝和一只虾送给我……”他说。
为何热衷帮助弱势群体?史光柱说:“那是因为我自己经历过贫穷与苦难,有过挫折感、被遗弃感,在我孤立无助的童年,我多想有双温暖的手,擦干我的眼泪,告诉我如何面对。然而我的泪是我自己擦干的。经历过生死后,我认为活着本身就是幸运、幸福和美好,我要抒发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悟,不能浪费每一天。”
史光柱不止一次地在他的作品里说到自己的“生命是一棵草”。比如,他这样书写自己的诞生:“我妈(从农田)回到家,放下挑子,转到石磨后,自己给自己接生,自己将剪断的脐带、胎盘扔进粪筐。拿过破毛巾,简单擦去我身上的血污,用尿布捆好,将我递给从菜园掐菜回来的外婆。”就是这个乡野之草的婴儿,三十多年后当选为“感动中国人物”。
如今,岁月的时光里,他身上所具有的品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温存、睿智、自信和包容,这一切根源于他特殊的命运、思考、抗争、担当,根源于他农人一般朴质的仁爱心肠。
身为过往英雄、当代作家诗人的史光柱,度过了死亡擦肩、世界漆黑、荣光披身的生命两级,更经受了生存煎熬、家庭艰难、社会遗忘、默默写作、投身公益、再度闪亮的生活过程,他早已变得波澜不惊,尽显凡人本色。
当记者问他,怎么42岁大校军衔时竟从部队退休了,这正是升向将军的年龄段。他却说,“我不能带兵打仗,退休属于正常。我大校军衔十年了,做个少将也不稀奇。不过按我的情况,退休做个作家最适合。”
问起日常,他说,“现在每天我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应酬的日子,我一般6点多起床,服药后就出去健身,散步,回来就处理各种邮件、杂事,晚上看看新闻联播,九点开始学习和写作,晚上零点是我最好的写作时间。”他说,“我偶尔写散文,也写小说和我的作词作曲,其实我的音乐创作都快30多年了。我现在还是创作的黄金时期,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有新的作品出来,国防类的杂文也在写,从不间断……童真美,破碎美,悲剧美,这是我的作品特色。《春天我的春天》等都是我创作的歌曲,我很喜欢音乐,创作了好几首改革开放40年的作品,还有给留守儿童写的歌曲,如《血染的青春》《妈妈要回家》等,还有写大自然内容的。”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他是第一位演讲超过2800场次的新中国英雄、第一位军界盲人诗人、一级战斗英雄、感动中国人物、全国十佳卓越人物、全国十大新闻人物、全国十大功勋人物、全国十大最有创新力人物、全国十大艺术成就奖获得者……这一切身份、头衔、成就和荣誉,都源于战争,源于残酷的生死体验和生活磨砺,源于热爱生命与渴望未来的信心、付出和毅力,源于他善待人生、不断扶弱助残的行为。可拥有无数荣誉的他,人淡如菊。他说,“其实我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爱国,爱党,爱生活,爱家,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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