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赋序论争与两汉赋序辨析

2019-08-20 05:28赵厚均
人文杂志 2019年8期
关键词:扬雄文选文字

内容提要《文选》收录赋序,自苏轼质疑以来,即成为学界经常讨论的话题,或赞同,或反驳,莫衷一是。问题的根源在于学界对赋序文体的认识。除个别特例外,赋序应是辞赋作者自己创作的独立于赋文外的文字,后世编者摘录史辞、甚或作者本人编集时施加的说明文字,均不应视为赋序。准此以观两汉的作品,则西汉没有确定的赋序,东汉的赋序也是真伪杂陈。

关键词《文选》赋序苏轼论争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9)08-0076-09

赋序,顾名思义,即为赋而作的序。如同书序、诗序一样,赋序往往也是序篇章之所由作,对理解具体的作品有较大的帮助,历来受到研究者的关注。《文选》编者在选录汉魏以还的赋作时,收录了数量不菲的赋序,即可见其一斑。可是,早期赋序的真实性以及《文选》载录的可靠性,也存在颇多争议之处,自宋人苏轼以来常有人论及。兹结合时贤的讨论,对《文选》赋序收录是非的问题予以辨析,并将传世两汉赋序重加理董,去伪存真,以就教于方家。

需要略加说明的是,赋在汉代有广狭之分,本文取狭义的含义,所论赋序均为以“赋”作为篇名的作品,他如扬雄《解难》《解嘲》、班固《答宾戏》、崔骃《达旨》、张衡《应间》等均略而不论。贾谊《吊屈原文》往往被称为《吊屈原赋》,王褒《甘泉宫颂》也曾被称为《甘泉赋》,为免枝蔓,凡如此类者亦从略。

一、赋序的界定与《文选》收录赋序的争论

赋序是序文的一种。序文的起源,以源于《易传》,尤其是其中的《序卦》,较有说服力。经《仪礼》篇后之记、《礼记》之《冠义》《昏义》《庄子·天下》《吕氏春秋·序意》《淮南子·要略》等发展孕育,逐渐成熟。对于“序”这一文体的起源及其体制,可参见赵厚均:《序文含义的演变及其体制》,《中国文学研究》第19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这些文字,因为其书往往成于众手,不能视为自序;而其又出于编书者之手,也不能视为他序。《诗》大小序、《尚书序》等明确标明为序,乃是后人阐释古书时因“序所以为作者之意”(孔安国《尚书序》)而附加上的。尤其是《诗》《书》小序,乃他人为单篇作品而作序,或述本篇主旨,或言篇章之所由作,为序之古体,是较为特殊的他序。自左思赋《三都》而求皇甫谧作序,则为求人作序之始。其后著述勃兴,为他人著作作序者成为常态,却罕见为他人单篇作品而作序者。自序之作,源于《太史公自序》。余嘉锡云:“《庄子·天下》《淮南·要略》,皆序也,但无序之名。其以自序入著述,始于司马迁《史记》,扬雄仿之。后此如魏文帝《典论》,葛洪《抱朴子》之类,皆有‘自序,不可胜数。又如班固《汉书》,谓之‘叙传,王充《论衡》,谓之‘自纪,王符《潜夫论》,谓之‘叙录,皆自序也。”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0頁。这些自序皆为专书而作。除《诗》《书》序之外,汉代流传下来的作品皆是自序。至于单篇作品之序,似以赋序为最早。吴承学认为:“在诗歌创作领域中,诗人写作自序风气更主要是受到儒家《诗经》阐释学的影响。……当这种批评家对于古人诗歌的阐释变为诗人的自我阐释时,诗自序便自然出现了。”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22页。这种流变,对考察赋序创作也是适用的。赋作为汉代一代之文学,是当时最为风行的文体;汉代又是儒家经学最为兴盛的时代。赋家或许即受到《诗》小序的影响,为赋作进行自我阐释,遂产生了赋序。作为一种文体,赋序并非赋的开端,而是独立于赋正文之外的文字,这与《诗》小序不能被视为《诗》是一致的;同时,除皇甫谧《三都赋序》这一特例外,唐前赋序均为作者自序。按,唐宋时有两个他人为赋作序的特例。初唐谢偃《述圣赋》,其序为唐太宗所作,《旧唐书》列传卷140文苑上云:“(谢)偃尝为《尘》《影》二赋,甚工,太宗闻而诏见,自制赋序,言区宇乂安,功德茂盛,令其为赋,偃奉诏撰成,名曰《述圣赋》。”这是帝王作赋序,再命臣下作赋。苏轼子苏过有《思子台赋》,苏轼序云:“予少时尝见彦辅所作《思子台赋》,上援秦皇,下逮晋惠,反复哀切,有补于世,盖记其意而亡其辞,乃命过作补亡之篇,庶几后之君子犹得见斯人胸怀之仿佛也。”(《苏轼文集》卷1,中华书局,1986年,第30页)这是父亲作赋序,命儿子作赋。这两例显然都比较特殊,不是赋序的常态。明白这两点,有助于我们下文的讨论。

宋玉《高唐赋》《神女赋》开端楚王与宋玉问对的散体文字,《文选》卷十九在收录时将其视为赋序,这是目前可见的最早被定为赋序的作品,但萧统的处理却遭到苏轼尖锐的批评:

《答刘沔都曹书》云:“梁萧统集《文选》,世以为工,以轼观之,拙于文而陋于识者,莫统若也。宋玉赋《高唐》《神女》,其初略陈所梦之因,如子虚、亡是公等相与问答,皆赋矣,而统谓之叙,此与儿童之见何异?”苏轼著,孔凡礼校点:《苏轼文集》卷49,中华书局,2004年,第1429页。

《书〈文选〉后》云:“宋玉《高唐》《神女赋》,自‘玉曰唯唯以前皆赋,而统谓之序,大可笑。相如赋首有子虚、乌有、无是三人论难,岂亦序耶?”苏轼著,孔凡礼校点:《苏轼文集》卷67,中华书局,2004年,第2095页。

《东坡志林》卷五云:“五臣既陋,甚至于萧统亦其流尔。宋玉《高唐》《神女赋》自‘玉曰唯唯以前皆赋也,而统谓之序,大可笑也。相如又首有子虚、乌有、亡是三人论难,岂亦序耶?其余缪陋不一,亦聊举其一耳。”苏轼:《东坡志林》卷5(十二卷本),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苏轼认为《高唐赋》《神女赋》开端的散体文字与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中子虚、乌有、亡是公三人的论难是同一性质,都是赋文的正文,并非赋序。日本学者谷口洋认为:“按一般说法,‘序就是处在本文外部而对作品给以说明的另一篇文章。那么,相如赋三人论难就更不能说成‘序了,因为它首尾相应,形成整篇的框架。《高唐赋》《神女赋》‘玉曰:唯唯以前也不能说成‘序,况且这个部分往往用韵语。总之,这些作品虽然可分为散体、赋体(狭义的)两大部分,可是各个部分均为组成作品的一部分,不能划分为作品的‘本文和作品外部的‘序。”([日]谷口洋:《试论两汉“赋序”的不同性质》,《济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所言简明精当,值得参考。苏轼三度论及《文选》界定赋序的失误,也引发了后来的学者继续探讨《文选》赋序收录是否得当的问题。南宋王观国进一步指出:

傅武仲《舞赋》、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本皆无序。梁昭明太子编《文选》,各析其赋首一段为序。此四赋皆托楚襄王答问之语,盖借意也,故皆有唯唯之文,昭明误认唯唯之文为赋序,遂析其辞。观国按:司马长卿《子虚赋》托乌有先生、亡是公为言,扬子云《长杨赋》托翰林主人、子墨客卿为言,二赋皆有唯唯之文,是以知傅武仲、宋玉四赋本皆无序,昭明太子因其赋皆有唯唯之文,遂误析为序也。……又《文选》载扬子云《解嘲》有序,扬子云《甘泉赋》有序,贾谊《鸟赋》有序,祢正平《鹦鹉赋》有序,司马长卿《长门赋》有序,汉武帝《秋风辞》有序,刘子骏《移书责太常博士》有序,以上皆非序也,乃史辞也,昭明摘史辞以为序,误也。王观国:《学林》卷7,中华书局,1988年,第220页。

王观国指明了《文选》收录赋序的两点错误:误析赋首一段为序、摘史辞以为序。清人王芑孙亦持此观点,《读赋卮言·序例》云:

周赋未尝有序。荀子《赋论》第二十六曰“论”者,即以赋为论,别无论著也。《离骚》《九歌》《九章》皆无序。宋玉赋之见《文选》者四篇,不载《文选》者一篇,皆无序。盖古赋自有散起之例,非真序也。《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三篇,李善、五臣皆题作序。汉傅武仲《舞赋》引宋玉《高唐》之事发端,善亦题为序,其实皆非也。高唐之事,羌非故实,乃由自造,此为赋之发端。汉人假事喻情,设为宾主之法,实得宗于此。且《高唐》《神女》诸篇,散处用韵,与赋略同,尤可征信。

西汉赋亦未尝有序。《文选》录赋凡五十一篇,其司马之《子虚》《上林》,班之《两都》,张之《二京》,左之《三都》,皆合两篇为一章法,析而数之,计凡五十六篇,中间有序者凡二十四篇。西汉赋七篇,中间有序者五篇:《甘泉》《长门》《羽猎》《长杨》《鸟》,其题作序者,皆后人加之,故即录史传以著其所由作,非序也。王芑孙:《读赋卮言》,《国朝名人著述丛编》本,上海淞隐阁清光绪五年(1879)三月印。

近人刘盼遂《〈文选〉篇题考误》,刘盼遂著,聂石樵辑校:《刘盼遂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21~234页。美国学者康达维《〈文选·赋〉评议》,赵福海等编:《昭明文选研究论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74~80页。也都对《文选》赋序的处理有过质疑。

当然也不乏为昭明辩护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五云:

苏子瞻谓:“自玉曰唯唯以前皆赋,而此谓之序,大可笑。”按,相如赋首有亡是公三人論难,岂亦赋耶?是未悉古人之体制也。刘彦和云:“既履端于唱序,亦归余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文契。”则是一篇之中引端曰序,归余曰乱,犹人身中之耳目手足,各异其名。苏子则曰莫非身也,是大可笑,得乎?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年,第882页。

黄侃也认同何焯的观点:“并序二字未必昭明旧题,即令出于昭明,亦不足訾,至何焯所云序实与并序之序不同,盖如所论,履端皆可名序也。”黄侃:《文选评点》,中华书局,2006年,第177页。两人皆从“序”的含义上为昭明开脱,针对的是前人批评《文选》误析赋首为序这一点。屈守元也肯定何焯“批评苏轼,很有道理”。⑧屈守元:《文选导读》,巴蜀书社,1993年,第98、194页。其实何焯的辨析,看似言之成理,实则对“序”这一文体未有清楚的认识。作为赋首“履端”之序,仍是赋的正文的组成部分,是不能与赋分离的,与作为文体的“序”不能等同,亦即存在黄侃所说的“序与并序”的不同。黄侃虽然明白二者有区别,而为回护昭明,仍然认同何焯的观点。历览东汉以还如班固《两都赋序》、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马融《长笛赋序》、陆机《豪士赋序》、左思《三都赋序》等,即知何焯混淆了履端之序与作为文体的序的区别。力之撰有《宋玉〈高唐〉〈神女〉二赋之序为史辞辨》,认为:“此二‘序均非宋玉所自撰, 而是昭明或其前的某人摘相关著作的文字以为之。”力之:《宋玉〈高唐〉〈神女〉二赋之序为史辞辨》,《钦州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试图解决前人关于《高唐》《神女》赋序的争端。即使二序如其所言,是后人摘史辞为之,我们也不能将其视为赋序。

对于《文选》摘史辞为序的问题,屈守元在注祢衡《鹦鹉赋》时,认为:

以上为此赋之序。当本载之《祢衡集》中,张骘取之入《文士传》;范晔修《后汉书》,又采之入《文苑传》耳。凡指摘昭明误抄《后汉书》之文谓之《序》者,皆本末倒置,不明古书体例之瞽说也。《文选》诸文所载之《序》,皆取之别集之中者也(单行篇章亦然)。⑧

在他看来,所谓的诸多史辞之序均是史家采之于别集,《文选》亦是据别集而录,并无不当。力之撰《关于〈文选〉“摘史辞以为序”之是非问题》,从六朝总集编撰、隋唐类书引录以及魏晋南北朝人编集的情况等几方面,阐明“昭明太子编撰《文选》而摘史辞以为某些作品之序,在当时并非‘误也”。力之:《关于〈文选〉“摘史辞以为序”之是非问题》,《古典文献研究》第13辑,凤凰出版社,2010年。均是为《文选》摘史辞为序进行回护。目前所见摘史辞为序之例,均为两汉之作,其时别集的概念尚未产生。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云:“自东京以降,讫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于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于晋代。”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296页。诸多汉人之集,均为晋以后之人所编,将后人编集时所撰的说明文字视为赋作之序,显然是不恰当的。

又,胡大雷从文体观念的角度,对《文选》赋序进行讨论,认为序有篇内之序和篇外之序的区别。篇内之序,往往导致误析本文为序;篇外之序,则会剪截史辞为之。并以此否定王观国的观点:

假如王观国称《文选》把这些文字当作“自序”,他的话是对的,这些文字确实不是“自序”;假如王观国称这些文字因为不是作者自己所作而是他人所作就不是“序”,则没有道理,我们前面所说高诱为《吕氏春秋》《淮南子》所作的序(叙)及皇甫谧为《三都赋》所作的序就不是“序”?只不过《文选》所录的这些“序”是史家所为罢了,《文选》的编者认为这些“史辞”是“序(叙)所以为作者之意”的,是从他处“剪截”而来。胡大雷:《从〈文选〉的文体观念论〈文选〉赋“序”》,《惠州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

看似言之成理,但這是有问题的,所论与“序”的文体特征及其发展历程并不相符。赵翼云:“孙炎云:‘序,端绪也。孔子作《序卦》及《尚书序》,子夏作《诗序》,其来尚已。然何休、杜预之序《左氏》《公羊》,乃传经者之自为序也;史迁、班固之序传,乃作史者之自为序也;刘向之叙录诸书,乃校书者之自为序也。其假手于他人以重于世也,自皇甫谧之序左思《三都》始。”赵翼:《陔余丛考》卷22,中华书局,1963年,第425页。按,孙炎语,《史记集解序》注引张守节《正义》云:“序,绪也。孙炎云:谓端绪也。孔子作《易·序卦》,子夏作《诗序》,序之义其来尚矣。”与此略异。如赵翼所言,两汉魏晋之世,传经、作史、校书者,其时皆往往自为序,罕见有假手他人为序者。高诱为《吕氏春秋》《淮南子》作序,表面看来是为古书所作的他序,实际上是因为他替两书作注之后而自为序,可视为自著书之序,观其两序之后段文字即了然明白,文长不备引。可见,两汉并不存在他序,无论是专书,还是单篇作品均如此。而皇甫谧《三都赋序》在六朝时也为特例,除此之外也找不到第二篇为他人单篇作品作序的例子。把后世史家的史辞,作为作品的“他序”,也是不恰当的。

在梳理清楚前人关于《文选》收录赋序的争论之后,我们再来全面理董两汉赋序,就可以得到较为确定的答案。

二、西汉无赋序说

目前传世的被视为赋序的西汉作品共有10篇,分别是贾谊1篇,枚乘1篇,刘胜1篇,司马相如1篇,刘歆1篇,扬雄5篇,其中5篇见于《文选》。现将诸作分类辨析如下。

1.可以确定系摘录史辞为序者,有3篇

贾谊《鸟赋》开端有散行文字,《文选》卷十三、《艺文类聚》卷九十二皆收入,《文选》于题下注有“并序”二字。其实该段文字与《史记》《汉书》本传所载事迹全同,实乃史传述其行迹之语,并非贾谊为赋所作之序。

刘歆《遂初赋》,见《古文苑》卷五,开端之散行文字云:“《遂初赋》者,刘歆所作也,歆少通诗书,能属文,成帝召为黄门侍郎、中垒校尉、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征事,而寄己意。”章樵:《古文苑》卷5,四部丛刊影宋本。《古文苑》一书,世传乃北宋孙洙得于佛寺经龛,据云为唐人所藏先唐诗赋文章。其成书年代颇多争议,李芳考订为“嘉祐六年(1061)至淳熙六年(1179)之间”,见李芳:《〈古文苑〉成书年代考》,《古典文献研究》2005第8辑;王晓鹃则进一步缩小范围,“大致在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至绍兴三十一年(1161)之间”,见王晓鹃:《〈古文苑〉成书年代考》,《文史哲》2010年第1期。其题下有“并序”二字,则是将此视为赋序。文中称“刘歆”、称“成帝”庙号,显非刘歆自作,力之认为:“据本传,刘歆为侍中、都尉、中光禄大夫在哀帝即位后, 而《序》云在成帝时。可见《序》不但不是刘歆自为,而且知为者节《汉书》文缀此序时,极为粗心,竟将刘歆在哀帝时之任职系在成帝时。”见《试论赋之范围与汉赋“序文”之作者问题——读〈全汉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1期。乃是好事者据《汉书·刘歆传》而为之。此文又略见于《艺文类聚》卷二十七,并未标明为赋序。欧阳询:《艺文类聚》卷2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89~490页。

《太平御览》卷八十九载扬雄《酒赋叙》云:“汉孝成帝好酒,雄作《酒赋》以讽之。”而《汉书·陈遵传》云:“黄门郎扬雄作《酒箴》以讽谏成帝”,班固:《汉书》卷92,中华书局,1962年,第3712页。《酒赋》或即《酒箴》,《御览》之文应该是据《汉书》改作,并非扬雄所作赋序。

2.作品本身真伪成疑,序文乃缀辑他书文字者,有3篇

此类作品最有名的当属司马相如《长门赋》。《文选》卷十六收录该赋,以其开端之散文为序,其文曰:“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其事纯属子虚乌有,其文自非相如所作,不知《文选》编者辑自何处。且赋之本身是否可属之相如,亦存在较大争议。如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云:“古人为赋,多假设之辞。……《长门赋》所云,陈皇后复得幸者,亦本无其事。俳谐之文不当与之庄论矣。”原注云:“《长门赋》乃后人托名之作,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言孝武皇帝哉。”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岳麓书社,1994年,第695页。 乃以“赋序”所言不实,认为赋作亦非相如所作。又如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五云:“(司马长卿《长门赋》)此文乃后人所拟,非相如作。其词细丽,盖平子之流也。”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年,第879页。亦以赋为后人拟作。今人虽对顾炎武与何焯否定司马相如对《长门赋》的著作权颇多异议,但对所谓“赋序”还是认为属于伪作,不可凭信。参见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中华书局,2001年,第48~49页。康达维《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曾征引许世瑛、简宗梧等的观点,认为序文虽是后人伪作,赋却是司马相如所作。见康达维:《汉代宫廷文学与文化之探微:康达维自选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6~8页。

《古文苑》卷三收录枚乘《忘忧馆柳赋》及中山王刘胜《文木赋》,其前有散体文字,编者将其视为赋序。不过,其文乃据《西京杂记》卷四和卷六的文字缀辑而成,实非赋序,陈元龙《历代赋汇》、严可均《全汉文》、费振刚等《全汉赋》在收录时皆刊落之。何况关于赋作本身也存在争议,有的学者认为这些作品至少是西汉后期人的伪托,如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9~70页)、康达维《〈西京杂记〉中的赋篇》(《汉代宫廷文学与文化之探微:康达维自选集》);也有学者从用韵的角度试图力证其不伪,但尚嫌单薄,参见吴从祥:《论梁孝王忘忧馆七赋真伪及其文学史意义》,《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遑论赋序。

3.序文或出自赋作者之手,但不能视为赋序者,有4篇

扬雄的《甘泉》《羽猎》《长杨》《河东》四赋,载于《汉书·扬雄传》,《文选》收录前三篇,皆题有“并序”二字,乃以赋开端之散行文字为赋序。《河东赋》未入《文选》,严可均《全汉文》亦取《汉书》之文为赋序。诸篇散行文字是否为扬雄所作赋序呢?王芑孙《读赋卮言·序例》云:“西汉赋七篇,中间有序者五篇:《甘泉》《长门》《羽猎》《长杨》《鸟》,其题作序者,皆后人加之,故即录史传以著其所由作,非序也。”王芑孙:《读赋卮言》,《国朝名人著述丛编》本,上海淞隐阁光绪五年三月印。马积高云:“《文选》所载扬雄《甘泉》《河东》等赋之序,前人即曾指出取之《汉书·扬雄传》。”但是,《扬雄传》的来源,通常认为是录自扬雄之自序。如刘知幾《史通·杂说上》云:“马卿为《自序传》,具在其集中。子长因录斯篇,即为列传,班氏仍旧,曾无改夺。固于《马》、《扬》传末,皆云迁、雄之自叙如此。”(浦起龙:《史通通释》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70页)《汉书·扬雄传》“赞曰:雄之自序云尔。”颜师古注云:“自《法言》目之前,皆是雄本自序之文也。”(《汉书》卷87下,中华书局,1962年,第3583页)王先谦《汉书补注》引王念孙曰:“段玉裁云:此传为录雄自序,不增改一字。赞曰‘雄之自序云,乃总上一篇之辞。唐初《自序》已无单行本,故师古注特就赞首一语明之。”(《汉书补注》卷87下,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1488页。按段玉裁《书〈汉书·扬雄传〉后》文字与此略有不同。见《经韵楼集》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0页)今人张震泽亦云:“《汉书·扬雄传》全部即雄《自序》之文。”(《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05页)《文选》所录诸赋题为序者,固是扬雄所作,但这些文字乃述其生平行事之语,属于序传,刘知幾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9《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56页。不可视为赋序。谷口洋亦认为:“这些‘赋序不是原来就有的,而是扬雄晚年编写《自序》时附上的。……扬雄《自序》尽管出于作者自身之手,但与后代的赋序不可同日而论。”参见[日]谷口洋:《试论两汉“赋序”的不同性质》,《济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

诸篇中《羽猎赋》尤为特殊。王观国云:“扬子云《羽猎赋》首有二序,五臣注《文选》曰:‘赋有两序,一者史臣,一者雄序。详其文,第一序乃雄序也,第二序非序,乃雄赋也。赋中用‘颂曰二字,不害于义,昭明析‘颂曰为一段,乃见其有二序,盖误析之也。”③王观国:《学林》卷7,中华书局,1988年,第220、221页。按,《羽猎赋》前“孝成帝时羽猎,雄从……聊因校猎,赋以讽之,其辞曰……”这一段文字,据上文可知,乃扬雄自述;紧接其后的“或称羲农……遂作颂曰”则是赋之正文,被《文选》编者误析为序,以致五臣之张铣遂有“赋有两序”之说。按,张铣对赋序的认识非常疏阔。枚乘《七发》八首,张铣注云:“八首者,第一首是序,中六是所谏,不欲犯其颜,末一首始陈正道。”(五臣注本,如宋陈八郎本、朝鲜正德四年本等均作张铣;六臣注本中,东京大学藏奎章阁本亦作张铣,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作张铣,末云“善注同”,四部丛刊影宋刊本作李善,末云“铣同善注”;李善注本,如胡克家重刻宋淳熙尤袤刻本则无此条)所谓“第一首”,即赋的开端楚太子与吴客的问对,这犹如宋玉《高唐》《神女》开端之文,是不可视为赋序的。王观国注意到《羽猎赋》序文的特殊性,并博征诸赋,以为赋中用“颂曰”等类似的文字并不妨害其应为赋作的正文,所论颇有见地。不过其既已知扬雄《甘泉赋》之序乃“昭明摘史辞以为序”,③仍以《羽猎赋》前扬雄自述为赋序,则未为允当。

所谓西汉赋序,不论是《文选》收录的,还是其他文献著录的,均非作者本人为赋而作的序。尽管这些文字对了解赋作有一定的帮助,也确实有人将其当作赋序,但是它们并不符合赋序的文体特征。在西汉时不存在真正的赋序。

三、东汉赋序辨析

随着汉赋与序文文体的发展,东汉初已出现作者自作的赋序。桓谭的《仙赋序》以第一人称叙述其作赋的缘由,常被视为真正的赋序。如吴承学认为:“在文集中,赋出现‘序,较早是扬雄,在一些文集中,他的不少赋都有序。……但这些序大概是后人从《汉书》中辑录下来的,而不一定是扬雄自撰,故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序文。真正的赋序大约出现在东汉时代,如桓谭《仙赋》的序。”(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23页)文云:“余少时为中郎,从孝成帝出祠甘泉河东,见部先置华阴集灵宫。宫在华山下,武帝所造,欲以怀集仙者王乔、赤松子,故名殿为‘存仙。端门南向山,署曰:‘望仙门。余居此焉,窃有乐高妙之志,即书壁为小赋,以颂美曰。”严可均:《全后汉文》,中华书局,1958年,第535页。《艺文类聚》无“余居此焉”四字,严氏据《北堂书钞》校补。有关文字的校改,可参见孔广陶之注。见孔广陶校注本《北堂书钞》,学苑出版社,2003年影印清光绪十四年南海孔氏三十有三万卷堂本,下册第147页。此序及赋现存《艺文类聚》卷七十八,《北堂书钞》卷一百二有《桓子新论》一则及《仙赋序》,文字与此略同而稍简。《书钞》所引《新论》被视为其第十二篇《道赋》之文。由两者并为《书钞》所引,可知此序应是桓谭为《仙赋》而作,后在作《新论》时复采入书中。又冯衍《显志赋》前有长文,《后汉书·冯衍传》引录,云:“退而作赋,又自论曰。”该文的大部分篇幅是在叙述其失志和隐居生活,有似一篇《显志论》。不过其末云:“历观九州山川之体,追览上古得失之风,愍道陵迟,伤德分崩。夫睹其终必原其始,故存其人而咏其道。疆里九野,经营五山,眇然有思陵云之意。乃作赋自厉,命其篇曰《显志》。显志者,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其叙述赋之所由作,又明显属于序的功能。《文选·思玄赋》李善注引“自论”中文字“游情宇宙,流目八纮”,即题为冯衍《显志赋序》。近人陈汉章云:“《后汉书·冯衍传》:‘退而作赋,又自论曰,自论,即自序也。”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论说》引,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31页。日本学者谷口洋亦认为:“这篇文章虽题为《自论》,其内容完全贴合于赋,可为事实上的赋序。”[日]谷口洋:《试论两汉“赋序”的不同性质》,《济南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虽然“自论”之主体部分不是在说明写作缘由,但其讨论的内容又和赋作密切相关,且古今学者均有将其视为赋序者,我们也不妨以赋序视之。冯衍另有《杨节赋序》残文,见《初学记》卷六,文云:“冯子耕于骊山之阿,渭水之阴,废吊问之礼,绝游宦之路,眇然有超物之心,无偶俗之志。”徐坚:《初学记》,中华书局,2004年,第136页。所云超物絕俗之志,与《显志赋序》近似。据《文选·潘岳西征赋》李善注,《杨节赋》应为《扬节赋》。序文别无可考。

杜笃《论都赋》见《后汉书·文苑传上·杜笃传》,赋前有两段散体文字,被目为“奏并序”。奏文末云:“窃见司马相如、扬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臣诚慕之,伏作书一篇,名曰《论都》,谨并封奏如左。”这是在奏疏中说明自己作《论都赋》的缘由。接下述光武帝之行迹、客欲迁都咸阳之言以及杜笃的反驳,始云:“皇帝以建武十八年二月甲辰,升舆洛邑,巡于西岳。”末云:“笃未甚然其言也,故因为述大汉之崇,世据雍州之利,而今国家未暇之故,以喻客意。”交代作赋的背景及缘由。《历代赋汇》卷三十二即于题下云“有序”,将两段文字均采入,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二十八则题为“并上奏及序”,将两段文字分为奏文和赋序,费振刚等《全汉赋》则从严氏,可见“皇帝以建武”以下历来是被视为赋序的。从其文意及功用来看,该文也确实符合赋序的特点。

从上述东汉初年诸人的赋作来看,赋序已经正式登上舞台,并很快诞生了东汉赋序的第一名篇——班固《两都赋序》。东汉中后期,赋序创作已是较为普遍的现象。严可均《全后汉文》共辑录了16位作者的25篇赋序,详情如下:桓谭1篇、冯衍2篇、杜笃1篇、班固1篇、马融1篇、傅毅1篇、崔骃2篇、张衡4篇、王延寿1篇、边韶1篇、边让1篇、崔琰1篇、徐幹1篇、赵岐1篇、王粲3篇、陈琳3篇。按,严可均《全后汉文》据《太平御览》卷九二一录有张升《白鸠赋》并序,今检《御览》,实为《白鸠颂》,忽略不计。王粲三篇赋序分别为《投壶赋序》《围棋赋序》《弹棋赋序》,俞绍初先生认为应合为一篇《弹棋赋序》(《建安七子集》第109页),姑仍其旧。另外,《全后汉文》中赋前有散体文字,但未标明为赋序者有:班昭《大雀赋》《东征赋》、崔寔《大赦赋》、蔡邕《伤故栗赋》《述行赋》、祢衡《鹦鹉赋》、杨修《孔雀赋》、刘桢《瓜赋》。共有作者22位,作品33篇。不过这些作品,有的仍然存在争议,有的可能并非作者本人所为,均需细加辨析。另外,还有几篇《全后汉文》失收的文字,疑似为赋序,也需再讨论。兹将诸作分类辨析如下。

1.《全后汉文》标明为序者

(1)误析赋文为序

傅毅《舞赋》见于《文选》卷十七,《全后汉文》卷四十三。其文以楚襄王与宋玉的问答开端,与宋玉《高唐》诸赋类似。《艺文类聚》卷四十三节录之,《古文苑》卷二又据之转录,不过作者改为宋玉,遂启后人疑窦。关于作者的争论,在此不拟详论。《古文苑》章樵注云:“后人好事者以前有楚襄、宋玉相唯诺之词,遂指为玉所作,其实非也。”王世贞《艺苑卮言》卷2、梁章钜《文选旁证》卷18均尝疑之。今人方铭、吴广平、刘刚等则力挺其为宋玉所作,见方铭:《战国文学史》,武汉出版社,1996年,第415~417页;吴广平:《宋玉集》,岳麓书社,2001年,第139~140页;刘刚:《宋玉辞赋考论》,辽海出版社,2006年,第91~101页。其序文,通常也认为是《文选》编者析赋首一段而成,何焯云:“前后俱写一时宴饮之事,中叙舞之节奏,此即赋之正文,不必列之为序。”“《高唐》《神女》诸赋,以问答发端,序即正文,非若《长门》《鸟赋》等序也。《舞赋》正拟《高唐》遗格,问答中间全用韵语,姿态横生,与后文自成一片。”于光华:《评注昭明文选》卷4引,民国上海扫叶山房本。所论甚是。

(2)摘录史辞为序

张衡《思玄赋序》云:“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文选》《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与《历代赋汇》均无此序,严可均《全后汉文》载录,张震泽认为:“此序乃后人录《后汉书》本传文为之。”⑥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5、271页。其说良是。此序与《后汉书》张衡本传之文全同,或为严可均辑录时割裂史传而成。

张衡《鸿赋序》,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未收,严可均《全后汉文》据《太平预览》卷九一六辑录,严可均将卷次误为“卷九一九”,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仍之,今为拈出。费振刚等《全汉赋》从之。张震泽已疑其有误,云:“或以为此篇乃隋卢思道《孤鸿赋》”。⑥龚克昌等通过仔细比对,确认该文为《隋书·卢思道传》所录《孤鸿赋序》的一部分。参见龚克昌等:《全汉赋评注·后汉》,花山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582~584页。踪凡对此作了进一步阐释:“卢氏在序中引用了《扬子》《淮南子》和张平子(张衡)赋中的话以抒发情怀,而《太平御览》卷九一六‘鸿”字条在征引时却将‘扬子、‘淮南子、‘平子赋皆另起一行,而与‘隋书并列,似乎已将‘南寓衡阳以下文字误判为张衡所作。”踪凡:《严可均〈全汉文〉〈全后汉文〉辑录汉赋之阙误》,《文学遗产》2007年第6期。按,“南寓衡阳”句,祝尚书注云:“寓,《北史》本传引作‘翔。按《文选》张衡《西京赋》:‘鸟则鹔鸹鸨,驾鹅鸿。上春候来,季秋就温。南翔衡阳,北栖雁门。”(祝尚书:《卢思道集校注》,巴蜀书社,2001年,第103页)可知其文实出自张衡《西京赋》。指出了《太平御览》的编者在征引卢思道《孤鸿赋序》时将其文割裂成几段的错误。严可均《全后汉文》所录之《鸿赋序》不能算作张衡的作品,已可视为定论。

(3)序文来源不甚明了

赋前有散体文字,曾被当作赋序,其实并非赋序,但具体来源不明。崔骃《大将军西征赋》,见《艺文类聚》卷五十九,其前有散体文字,严可均析为赋序,文云:“主簿骃言:愚闻昔在上世,义兵所克,工歌其詩,具陈其颂,书之庸器,列在明堂,所以显武功也。”据《后汉书·崔骃传》,骃为窦宪掾属。所谓“大将军”即指窦宪,文称“主簿骃言”,显然不是崔骃本人的口吻,更可能是史官的记载,欧阳询在编纂《艺文类聚》时将其辑入,其实本非赋序。

2.疑似赋序,《全后汉文》收录,但未标明者

《全后汉文》所收录赋作,有八篇赋前有散体文字,严可均并未标明为序,其中蔡邕《伤故栗赋》《述行赋》、杨修《孔雀赋》三篇之文字都符合序文叙作者之所由作的特点,可以视为赋序。其余五篇作品恐均不得称为赋序,一一辨析如下:

班昭《大雀赋》见《艺文类聚》卷九十二,赋前散体文字云:“大家同产兄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献大雀,诏令大家作赋。”《东征赋》见《文选》卷九,李善注引《大家集》曰:“子穀,为陈留长,大家随至官,作《东征赋》。”这两段文字收录于《全后汉文》卷九十六,皆以汉宫中对班昭的尊称“大家”来指称班昭,显然也不是班昭自作赋序。尤其后者并非《文选》正文,而是见于李善注引《大家集》,更可证实其乃后人在编《大家集》时附益上去的。

崔寔《大赦赋》云:“惟汉之十一年四月大赦,涤恶弃秽,与海内为始,亹亹乎恩隆平之进也,寔就而赋焉。以为……”《全后汉文》据《艺文类聚》卷五十二、《初学记》卷二十收录,未标明为序;《历代赋汇》卷四十四却将其析出为序。该文之行文有类史传,但来源已不详,不宜遽定为赋序。

祢衡《鹦鹉赋》云:“时黄祖太子射,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今日无用娱宾,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慧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坐咸共荣观,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文选》卷十三收录,标明为序。《后汉书》本传云:“(黄)射时大会宾客,人有献鹦鹉者,射举卮于衡曰:‘愿先生赋之,以娱宾客。衡揽笔而作,文无加点,辞采甚丽。”两者文字繁简不同,且举卮者有客和黄射之别,不过其行文方式却非常相似,并且均用第三人称记述。因此此文应该不是祢衡自作赋序。王观国即以为乃昭明摘史辞以为序(《学林》卷七)。

刘桢《瓜赋》云:“桢在曹植坐,厨人进瓜。植命为赋,促立成。”俞绍初先生认为:“文中直呼曹植其名,不类刘桢口气,恐非原序。……疑初是史家记事之文,后转展抄引乃以为序耳。”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第206页。所言甚是。

3.疑似赋序,《全后汉文》失收者

在《全后汉文》之外,还有几篇类似赋序的作品,也需略加辨析。有两篇可视作赋序。《岁时广记》卷十六引王延寿《千秋赋》云:“鞦韆,古人谓之千秋,或谓出汉宫廷之戏,祝辞也。”《全后汉文》及《全汉赋》均失收,吴广平以为即是赋序,吴广平:《〈全汉赋〉辑校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2期。可从。《水经注》卷一九有繁钦《建章凤阙赋》佚文:“秦汉规模,廓然毁泯,惟建章凤阙,岿然独存。虽非象魏之制,亦一代之巨观也。”踪凡认为:“《玉海》卷一六九亦引录此六句,并标明‘序云二字;宋李刘《四六标准》卷二七《贺赵尚书知平江府》注引录前四句,亦标明为‘序。”踪凡:《严可均〈全汉文〉〈全后汉文〉辑录汉赋之阙误》,《文学遗产》2007年第6期。此六句应为赋序。

另有三篇疑似赋序,但实非赋序。王延寿《梦赋》,严可均《全后汉文》据《艺文类聚》卷七十九辑。钱钟书《管锥编》云:“王延寿《梦赋》,按亦见《古文苑》卷六,而严氏只辑自《艺文类聚》卷七九,偶忽于参校,其文遂未全备。”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1015页。确实,《古文苑》赋前有散体文字,严氏《全后汉文》即失收,文云:“臣弱冠尝夜寝,见鬼物与臣战。遂得东方朔与臣作骂鬼之书,臣遂作赋一篇叙梦,后梦者读诵以却鬼,数数有验,臣不敢蔽。其词曰。”(《古文苑》卷三)其文虽似赋序,不过通篇用“臣”自称,似非为《梦赋》而作序。或即其赋鲁灵光殿时,向鲁恭王献《梦赋》的奏文。《古文苑》编者或曾睹其文,乃截为《梦赋》之序。

《艺文类聚》卷六十一引张衡《西京赋》云:“昔班固睹世祖迁都于洛邑,惧将必逾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故假西都宾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张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焉。”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98页。此段文字不见于《文选》,严可均《全后汉文》亦未收,高步瀛认为:“今《西京赋》无此语,且与赋不类,殆是《两京赋序》,恐亦非平子为之。或编《平子集》者所为,否则后人注《西京赋》者之语耳。”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第243页。张震泽也认为该序“或为后人所加”。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0页。文中称“张平子”,明显不是出自张衡之手。

《古文苑》卷七录王粲《浮淮赋》,前云:“魏文帝赋序云:‘建安十四年,王师自谯东征,大兴水运,泛舟万艘。时余从行,始入淮口,行洎东山,睹师徒,观旌帆,赫哉盛矣,虽孝武盛唐之狩,舳舻千里,殆不过也。乃作斯赋云。命粲同作。”章樵:《古文苑》卷7,守山阁丛书本。吴广平认为:“此赋(指《浮淮赋》)《古文苑》卷七所录与《初学记》所录对照,多赋序,且较完整,也应当以《古文苑》所录为底本。”吴广平:《〈全汉赋〉辑校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2期。不过此赋序全引曹丕之作,只“命粲同作”四字为其所无,应是《古文苑》编者据诸多建安同题共作之赋序而为之。且文中称曹丕为“魏文帝”,这显然也不是王粲所能预知。虽然“魏文帝”之称,可能为后世编集者所改,但是,这种将他人之序文全引而作为已作之序的情况,除此之外绝无仅有。该篇赋序实不可信。

综上所论,《全后汉文》著录东汉22家的33篇赋序中,有崔骃1篇、班昭2篇、傅毅1篇、张衡2篇、祢衡1篇、刘桢1篇不可靠,《全后汉文》之外,另有王延寿、繁钦各一篇赋序,再去除班昭、傅毅、祢衡、刘桢4人,故传世东汉赋序较可靠者共有19家的27篇作品。这些赋序内容已十分多样: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感慨灵光殿经战乱而独存,而云“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寢。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这与班固《两都赋序》一样具有文论的意义;张衡《温泉赋序》云“阳春之月,百草萋萋。余在远行,顾望有怀。遂适骊山,观温泉,浴神井,风中峦,壮厥类之独美,思在化之所原,嘉洪泽之普施。”显示了作为抒情小赋之序的美文的特色;边韶《塞赋序》谈作赋动机及被吟咏之物的特点,体现咏物赋的发展;蔡邕《述行赋序》乃感时伤世之作;陈琳《武军赋序》《神武赋序》则直接交代赋之背景;马融《长笛赋序》透露出开始拓展赋之题材的倾向。可以看出,赋序在正式登台伊始就异彩纷呈了。至魏晋时,赋序发展到顶峰,数量超过两百篇,功能也非常多样,已引起学者较多的关注。公开发表的文章大致有王琳:《魏晉“赋序”简论》,《山东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徐丹丽:《魏晋六朝赋序简论》,《古典文献研究》2004年第7辑;赵厚均:《两晋赋序与文学批评》,《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03年第21辑;黄志立:《中古赋序发微》,《北方论丛》2016年第3期等。另有数篇以“六朝赋序”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硕士论文。这自然离不开东汉赋序的孕育之功。

综上言之,对于《文选》中存在争议的赋序,我们既不必如苏轼般指摘萧统之所为“乃大可笑”,又不必如何焯为萧统之失曲为之辩,而应作出平情之论:萧统编辑《文选》时对赋序的处理,显见对赋序这一文体尚未有清楚的认识。尽管在《文选》中单列了“序”类,并选录皇甫谧《三都赋序》和陆机《豪士赋序》,在对待宋玉及两汉赋序的问题上,萧统还是存在误析正文为序、摘录史辞为序等不恰当的做法,以致引发后世纷争。通过本文对两汉赋序的全面梳理,可以看出:西汉时序文还处于书序为主的阶段,尚不存在赋序、诗序等作者为自己的单篇作品所作的序,自然更不会有为他人单篇作品所作的序;东汉初已出现真正的赋序,但有关文献著录的赋序也并不完全可靠。严可均为保存一代文献,力图巨细无遗地将相关文字收录书中,以致在赋序的处理上存在误收、失收等情况。我们今天再来讨论早期的赋序,自需严加甄辨,力求对这一文体有更清楚的认识。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魏策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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