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与博弈：美国“修墙”风波

张腾军

自竞选以来，美国总统特朗普多次誓言修建美墨边境墙，将来自南边的非法移民挡在国门之外，其言行屡屡引发争议，激化府会斗争。“修墙”意味着什么，特朗普为何执着于“修墙”，这条路的前方究竟是天堑还是坦途，需要进行仔细的梳理与分析。

从“天定命运”到“美国优先”

“修墙”在美国历史上并非头一遭，其核心关切在于领土主权。特朗普上台后，本土主义大行其道，领土主权被提到最优先位置。修建美墨边境墙的首要目的，是为了阻挡非法移民涌入，保护美国人民和本土安全不受侵犯。有意思的是，美墨现有边界基本上是在19世纪美墨战争之后划定的，而当时的美国弥漫的是信奉“天定命运”论的扩张主义情绪。

进入19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新移民的涌入致使人口激增，地理疆土完全难以跟上蓬勃的经济发展需求，由此開启了本国历史上最为疯狂的地缘扩张征途。19世纪中叶，不满足于购得的路易斯安那和佛罗里达州土地，美国将目光瞄准了整个大陆，并为自身扩张寻找道德上的合理性，此时“天定命运”论应运而生。1845年，《民主评论》主编奥沙利文提出，美国的“天定命运”就是：为了逐年大幅增加的千百万人口的自由发展，向上帝指派给美国的这个大陆进行扩展。“天定命运”论赋予了美国将文明传播到整个大陆的权利和责任，成为新时期扩张主义的信条。

彼时刚上台的美国总统詹姆斯·波尔克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扩张主义者，他的首个目标是广袤的墨西哥土地。1846年5月，美墨军队在边境争议地区发生摩擦导致美军伤亡后，波尔克致信国会，宣称“墨西哥人已经越过美国边界，侵略我们的领土并使美国人血洒我们的土地”。两天后，国会正式对墨西哥宣战。美墨战争以墨西哥的全面溃败而告终，墨西哥向美国割让了230万平方公里领土，包括加利福尼亚州、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等州。两国确定国界线东自格兰德河口，西经新墨西哥、亚利桑那州南部沙漠地区，沿希拉河和科罗拉多河到达太平洋，美国一跃成为跨越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大国。这条带有显著扩张年代痕迹的国界线，即将成为特朗普时期用混凝土堆砌的防御工事。

对美国而言，如果说19世纪的主权观是“所到之处皆为国土”，20世纪至21世纪头十年的主权观是“霸权所及皆问民主”，那么特朗普上台后，美国的主权观就变成了“美国优先固守本土”。“修墙”是这种主权观最为突出的表现。

高举“美国优先”大旗的特朗普，对内严厉打击非法移民，对外高调反自由贸易，以树立个人标杆。在2015年6月的参选演讲中，特朗普指责来自墨西哥的非法移民是强奸犯，给美国带来了毒品和犯罪，他许诺要建造一座“很棒的”美墨边境墙并让墨西哥为此埋单。这个极具争议的话题成为贯穿大选的焦点议题。就职后第五天，特朗普便签署了两项旨在加强边境安全和收紧移民政策的行政令，声称将动用联邦资金修建隔离墙。执政两年多来，“修墙”政策始终争议不断。为了获取所需拨款，特朗普甚至不惜以联邦政府关门为代价，并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

奉行全球主义和扩张主义的美国，边界或墙的概念是相对宽泛而模糊的，在这里，国家利益的概念重新定义了美国的疆界。有学者指出，19世纪北上美国的墨西哥移民并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移民”，与其说“他们跨过了边界，不如说边界线越过了他们”。

然而，物理疆界的重要性似乎在特朗普时代重新回归。他不仅批判美国对国际事务的过度干预，更贬损种族多元化对美国的价值，有意无意地突出盎格鲁-撒克逊人作为美国精神与文化传承的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建造一座隔离墙的目的不仅限于阻挡非法移民越界，而是通过这堵高耸的墙表达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泾渭分明，这种区分不仅体现在“美国是美国人的还是世界的”，更在于“美国人是谁”。

特朗普的“修墙”政治学

特朗普大概是美国历史上最执着于建墙的总统，以至于维基百科专门建立了名为“特朗普墙”（Trump Wall）的词条。“修墙”的概念最初由特朗普的竞选顾问在2014年夏天提出，他们认为这个词（Build the Wall）通俗易懂，可突出特朗普作为建设者和开发商的商业经历与其反移民政策之间的联系。经过2016年总统大选的炒作，“修墙”成功打上了特朗普的烙印。围绕“修墙”引发的种种争议，归根结底来自移民问题。如今，美国的移民问题已成为牵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多方面的重要选举议题。一言以蔽之，特朗普对“修墙”的执念，在于选票。这是特朗普“修墙”政治学的第一要义。

对于特朗普而言，“修墙”是国家主权的象征，是兑现竞选承诺、回应核心选民的具体表现。上台之初，特朗普大打移民牌，力推隔离墙建设，却未能在共和党国会时期通过有关拨款，致使承诺迟迟未能兑现。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移民及“修墙”问题依然成为焦点议题，而共和党的败北则给特朗普的连任前景提前敲响了警钟。特朗普深知连任之路并不平坦，必须稳固基本盘，而移民问题已被证明是屡试不爽的吸票王牌。距离2020年的选举日期已不到两年，“修墙”刻不容缓。正是在这个背景下，特朗普赶在新一届国会开幕之前，以政府关门要挟民主党人答应57亿美元的拨款，引发美国史上最长的关门危机。

在关门危机中，特朗普被众议院议长佩洛西狠狠教训了一番，更被认为是此次事件的主要过错方，遭受来自共和党内外的普遍批评。但这并未影响特朗普“修墙”的决心，因为哪怕受尽指摘，基本盘的支持也并未动摇，这是特朗普卷土重来宣布国家紧急状态的信心来源。在“修墙”问题上，美国民众呈现比其它议题更加分裂的党派立场。根据皮尤2017年初的民调，超过六成美国人反对修建美墨边境墙，近半数认为边境墙难以阻挡非法移民。但从党派属性上看，有74%的共和党人支持“修墙”，反对“修墙”的民主党人则达到89%。2019年初的同一民调，共和党内支持者上升了8个百分点，民主党内反对者则高达94%。这种两极分化的景象，表明炒作“修墙”议题在政治上容易得分，且利大于弊。

“修墙”议题的强党派性特征，某种程度上是促使共和党“特朗普化”的重要推力。共和党内建制派对建墙颇有微词，但忌惮于特朗普背后基本盘的力量，不敢或不愿在这个议题上公开反对，而右翼激进势力则借势发声，进一步炒作移民议题，有的甚至比特朗普有过之而无不及。特朗普通过操纵议题政治将自身与共和党紧密捆绑，从而进一步推动共和党往自己偏好的方向发展。

回过头来说， 为何所谓的“ 特朗普选民”一边倒地支持“修墙”呢？

首先是经济上的不安全感。从2016年大选的情况看，“特朗普选民”的主体是低收入、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白人男性。这些人普遍分布在中西部“锈带”或城郊地区，因受到全球化和产业空心化的直接冲击，成为白人族群中的掉队者。与此同时，大量涌入的非法移民因劳动力成本低廉受到雇主欢迎。尽管非法移民从事的大多是白人不愿干的工作，但后者仍有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认为是非法移民抢走了他们的谋生机会。当经济上的安全感丧失，那么稳定的家庭和家庭生活也难以维系。长此以往，“特朗普选民”的窘境只会循环往复恶化下去。因此，修建一堵围墙，赶走非法移民，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丝希望。

其次，文化上的焦虑感是更深层次的原因。尽管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但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WASP）仍是美国的主流文化。根据美国人口普查数据预测，到21世纪中叶，拉美裔、亚裔等少数族裔的人口总数将过半，白人将成为少数族裔，而拉美裔将成为最大族群。人口结构正在和即将发生的巨大变化，令白人感到严重的危机感。美国公共宗教研究所2016年的民调显示，近半受访白人工薪阶层认为，“美国变化之大令自己常常感到在这片国土上是一个异乡人”，而同样数量的“千禧世代”白人更表示，对白人的歧视与对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同样严重。底层白人逆袭成功的美国青年万斯，在其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中写道：“白人工人阶级是美国最悲观的群体。这种悲观不完全在于贫穷，拉美裔移民或黑人的物质生活总体上可能仍然落后于白人种族，但白人‘寒门对未来更为悲观。 ”这种悲观的背后就是文化上的孤独感与挫败感。就连奥巴马都曾感叹，“当我被迫需要通过翻译才能与修车工进行沟通时，我感到一丝挫折感”。

特朗普敏锐地捕捉到白人中下阶层的恐惧与不安，主打两张牌：一是把工作机会带回来，二是保障边境与社会治安。如今，美国经济表现较好，但制造业回流并不明显，中下阶层获得感仍然不强，特朗普必须继续取悦基本盘，为连任添砖加瓦。因此，“修墙”是特朗普不能妥协的部分。此外，特朗普的执念还在于，他是一位希望青史留名的总统，恐怕没有什么比一堵有形的围墙更好的政绩工程了。

“修墙”之路前景如何

“修墙”本质上是一场两党博弈。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谁先妥协让步，谁就将失去战场。在这个问题上，特朗普与共和党有自己的坚持，民主党也有精心的政治算计，这是政府关门危机愈演愈烈的主要原因，也体现在国家紧急状态的博弈过程之中。“修墙”并不易，但谁也不愿放弃。

特朗普的“修墙”之路无疑将持续下去，但未来走向存在较大不确定性。如今，美墨长约2000英里的国界线，将近1/3的部分已树立了篱笆，这是小布什总统在任时就建好的工程。特朗普排斥篱笆的概念，更偏好建造混凝土墙。据国土安全部估计，建墙需要216亿美元资金，建设周期约三年半。通过宣布国家紧急状态和国会支出的部分拨款，特朗普可以调用的联邦资金大约有80亿美元，远远低于所需金额。如何弥补资金缺口是特朗普需要面对的首个重大难题。鉴于预算上的困难，特朗普在任期结束之前，恐怕难以完成整个边境墙的建设。

第二个大难题在于如何尽快顺利开工建设。民主党国会以及地方州已就特朗普宣布国家紧急状态发起司法挑战，建墙过程随时可能受司法裁决影响而中断。另外，建墙所需用地涉及诸多私人土地，特朗普政府将不得不通过购买或征用的方式来获得土地，此举不仅过程冗长，而且极易遭遇法律诉讼，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最后，哪怕墙建起来了，也不意味着后面就一帆风顺。其中最大的疑问在于“修墙”的正向選举效应能否延续。特朗普炒作“修墙”来吸引选民，但隔离墙的有效性存疑。一方面，非法移民中很大一部分是通过合法渠道入境后违规滞留不归;另一方面，隔离墙并不能完全阻挡非法移民越境。隔离墙开工或完成后，一旦再度出现非法入境等突发事件，那么就将给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带来较大的负面效应，从而损伤“特朗普选民”的信任与信心。

“修墙”之路道阻且长，特朗普能否如愿尚不得而知。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曾写过一首名为《修墙》的诗，他在诗中描写了“好篱笆结成好乡邻”的两种场景。反对者认为，砌墙不应盲目，首先要搞清楚围进来与圈出去的是什么;支持者则固守父辈格言，认为有边界才有规矩，才能和谐相处。特朗普既想要好的围墙，又不愿与墨西哥结成好邻居，他想象中的“美国优先”，显然是在全球化时代做一个孤芳自赏的国家。然而，隔离墙或许能挡住人体，却也隔绝了人心。特朗普或许修得好墙，却修复不了美国政治的裂痕与国际声誉。

（作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