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忘扬
提到我爸,我跟人说起的第一件事是关于他的一个段子。
我爸从前在人民银行的保卫科当办事员。各银行网点每天下班前,都要把钱押送回人民银行的金库。某天回到家,他格外疲惫,我问缘由,他答道:“今天在金库搬了几亿现金。”我震惊不已,俨然有一种发财的错觉。后来,我渐渐意识到,有一个在银行上班的老爸,并不意味着家里就有钱。
他的酒量一般,但酷爱逞能,三两杯就喝得满脸通红,醉后的我爸格外开朗,回到家中做各种滑稽的动作,把我和我妈逗得直乐,甚至会抱起老妈在客厅里跳舞。更不可思议的是,醉意还点燃了他做家务的热情——拖地洗衣,整理杂物,一干就会干到次日凌晨。最令我震惊的一次“大扫除”,发生在我上初中时期:次日早晨醒来,我发现就连卧室书桌上摆着的作文本的涂改之处,都被我爸在半夜用修正液全部抹了一遍。
每次跟人说完我爸的这件糗事,我都没法把眼前这个矮墩墩、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跟温州市第一届拳击大赛52公斤级亚军联系在一起。
当年,十六岁的他,是体校老师的得意门生。虽然身材矮小,但反应灵活,常被唤去与老师的师兄弟切磋。在我的记忆中,唯一能佐证他这段练拳生涯的细节,是他在我儿时每次午饭后,都会崩起肚皮充当沙袋,让我对着那一整块腹肌练习拳击。此外,他还教过我格斗术,最实用的一招就是如果和别人扭打在一起,就把脚伸到对方身后将其绊倒。
至于我爸后来为什么没有成为传奇拳手,据他说是因为奶奶的阻挠。我奶奶认为拳击运动太过危险,而且吃完青春饭就没了保障。于是在二十一岁那年,我爸放弃参加省级比赛的机会,也彻底告别了职业拳击手的生涯。
小学阶段,在家长中间流行送孩子上课外班,学体育或者艺术。我家也不甘人后。
起初,我学的是羽毛球,后来为了长高改学篮球,一度还在校庆文艺演出上跳过舞,但是这些爱好通通都没有坚持下来。我不是班上的尖子生,到小学快毕业时,拿得出手的特长一样都没有,却染上看电影的“恶习”。
而我对电影的热爱,很大程度来源于我爸。他不会错过每一部上映的香港动作片。他的身材像成龙,却自视长相是刘青云和任达华的混合体。在他的带领下,我也爱上了香港电影。至今,我也忘不了当时手心出汗的紧张感。走出影院,我整个人的感官都被打开了,觉得自己能接收到世界无数的信息——想要对着歹徒大施拳脚,想要在暗夜街巷里肆意飙车。那是电影第一次用视听语言击中了我。
后来,我爸买了DVD机,还搬回一个放满碟的存放柜。从此我便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在家看电影。那些电影让我意识到,原来我生活的小镇以外的世界如此广阔。我知道我爸去过很多地方。他从来不跟我提那些地方发生的事,他只是不断带新的碟回来,跟我一起看。
等我上了初中,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每天高强度的学习,生活按部就班持续着。这也意味着:我爸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领着我进电影院了。
青春期的我,变得有些忧郁。跟身边的朋友打打闹闹,但几乎没有交心。跟我爸也没有往日父子的亲密。唯一陪伴我的,只有电影。
爱情笔记:我没法把眼前这个矮墩墩、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跟温州市第一届拳击大赛52公斤级亚军联系在一起。
高一上学期,我爸突然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向组织申请调往驻京办工作。这个消息,是我妈转述给我听的。我爸说,他要去北京,尝试一种全新的生活。
这次,他异常坚决。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疾病让她像一只干枯的蝶,她已经时日无多,但我爸还是坚持要走。多年后,回想我爸毅然离家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
那天,我打定主意最后一次跟我爸去参加酒局。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餐桌旁听大人们鼓吹国学,在我爸的要求下,我堆着笑脸给满桌陌生人敬酒,待到酒阑客散,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憎恶,跟他大吵一架。我骂他酒囊饭袋,浪费时光,一事无成。其实我也是在骂我自己。我一直有一个错觉:成绩平平,没有任何特别的我,会永远留在这个小镇,对于电影外的世界,我连去看看的权利都没有。
我爸出离的愤怒,但终究偃旗息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所以他注定要走,没有一个父亲经得住儿子的鄙视。
我爸几个月回家一次,也多在深夜。我刻意不着家,窝在电影院里。我害怕见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我不敢问他生活的近况,也羞于承认自己的懦弱。
高考,日渐逼近。我爸偶尔会从北京打电话给我,末了,总不忘加一句:快高考了,少看点电影。我嘴上应承下来,一到周末依然我行我素,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
高考分数线出来,我的成绩排到班级中游,虽然比一本线高出二十多分,但是高不成低不就。一咬牙,我决定填北京的学校,专业选了就业前景最好的计算机。后来熟悉我的同学们听说这个选择,都挺惊讶:“你怎么不学电影呀”?在外人看来,我好像是去追随我爸的脚步。其实,只是因为我知道北京有一个中国电影资料馆。
在北京,我忙学业,我爸忙工作,彼此并不常见面。关于当年的那次争执,父子俩再没提起,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爸租住在北京南站边上一个特旧的小区里。我第一次去,没提前知会他,找了许久才找到。敲门一进屋,我俩面面相觑。那间屋子狭小、拥挤,想到他在这个地方待了三年,我突然就红了眼眶。
只是,我爸又恢复了看电影的习惯。只要有空,我俩就会约一场电影。一开始,他都挑在小区附近商场的影院,后来,我带他混迹京城影迷都知道的几个观影圣地。观影过程中,我偶尔瞥他一眼,他挺直腰杆望向银幕的样子,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想起儿时他带我看电影的场景,我竟然一阵恍惚。
如今我爸已经五十岁,我也二十出头。他越来越少干涉或指导我的生活。好像是一夜之间,他把我当作一个男人看待了。
在我爸五十岁生日的家庭聚会上,他又喝多了。他第一次聊起错过我成长的那几年,举起酒杯的他眼光闪烁,声音也微微颤抖。那张脸刻在我的心底。
想起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全校师生和家长在操场上听演讲,台上的讲师用极富煽动性的语气鼓吹孝道,周围的女生哭倒一片,我却觉得假惺惺。最后一个环节是所有学生给父母一个拥抱。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向我爸,猛地看到人群中他那张早已泪流满面的脸。
这个男人哭的样子,真是难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