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然
一
和谐小区出事了!
有个老太太仰面朝天倒在小区七单元楼下,头上流出的血把人行步道的地砖染了一大片红色。不远处,沾着血的玻璃烟灰缸摔得粉身碎骨,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周围的草丛中。保安和工作人员纷纷赶来时,老太太的周围已经围了好些人。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好心人拨通了急救电话,多数人猜测着老太太的伤情,有的嚷嚷着:“有没有认识这老太太的!”有的仰着头往楼上看,边看边咒骂着:“哪家该死的把烟灰缸往外扔啊,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救护车呼啸着开进小区。从车上跳下来几个医生,把老太太抬上担架简单包扎了一下,医生大声问:“哪个是家属?”人群安静了一下,大家面面相觑。医生又高声问了几遍,仍然没有人回应。医生戴着口罩,整张脸唯独眼睛露在外面,眼神中的不满倾泻而出,几个医生站在伤者一旁开始窃窃私语,也不往车上抬担架。救护车的蓝灯闪烁着,映得人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赵永林从人群中间挤了出来,“你们咋能见死不救呢,还等啥家属啊,要是家属不来,这人就没命了!”他的话引起了人群中一阵骚动,旁观者群情激愤,讨伐医生的叫嚷声纷至沓来,有的甚至直接开骂。医生无奈地跟大家解释:“我们急救中心也难,没有家属哪家医院敢收啊?急救中心只负责临时急救,要是没有医院接收,你让我们把她送哪去?”赵永林说:“老太太估计也是这小区的,我跟你们一块去吧。”说完,他又招手叫保安队长,“你们物业的也跟我去一个人,到时有事也好给我做个证明。”保安队长大声对围观的人说:“这老太太是被烟灰缸砸中的,当时谁看到了?”其中有几个人站出来声明亲眼目睹了老太太被砸。保安队长这才放心地说:“麻烦几位到保安部登个记,到时证明一下。咱们都一个小区住着,谁认识老太太家属的互相转告一声,通知他们抓紧到医院,一定抓紧啊!”他又跟身边的保安交待几句,便随赵永林一起登上救护车,救护车风驰电掣地驶向医院。人們看着救护车开走了,纷纷散去。
老太太的儿子张舜禹是半夜赶到医院的,那时赵永林跟保安队长带着老太太只做了简单的检查,办好手续在住院部安顿下来。保安队长忙迎上去给老太太的家属介绍情况,然后指着赵永林说:“是这位大哥主动站出来帮着送医院的,今天只做了简单处理就垫一千来块钱了,明天要全面检查还不一定得多少钱呢。”张舜禹拉着赵永林的手激动地说:“大哥,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恐怕我老娘……”可能是担心说出后半句不吉利,他硬是把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回身对媳妇说:“快把钱还给大哥。”他媳妇面无表情地从黑色挎包里掏出一沓钱,两根手指飞快地点过鲜红的票子,递到赵永林面前。赵永林把捏在手里的一沓收据递给女人,接过钱说,“八百多块钱,还不到一千。”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要给找零钱。张舜禹说:“你救了我老娘的命,这百八十块钱儿的还找个啥。改天我一定登门亲自给大哥道谢。”又转脸对保安队长说:“你们二位的大恩大德我张舜禹这辈子也忘不了。”说着两腿一软要跪下。两个人忙拉住他,赵永林说:“老人的病情还不太稳定,咱们就别在这儿折腾了,等天亮你再带她做一下全面检查。”张舜禹千恩万谢,赵永林和保安队长起身告辞。
二
赵永林回到家时天已经放亮了,他蹑手蹑脚地脱下衣服钻进被窝。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老婆已经把热乎乎的饭菜摆在了餐桌上,见他睡眼惺忪,老婆埋怨道:“当初我就不想搬到这儿来,我找看风水的相过,说这屋是阴宅,可你偏不信。这回倒好,咱们楼下有血光之灾了吧,太不吉利了!我得多烧几柱香,求菩萨保佑咱家。”说着,把两手在胸前合实,做出一副祈祷的模样。
赵永林的老婆迷信得很,买房之前又是找人卜卦又是找人看风水,折腾得鸡犬不宁,最后得出的结论居然是这房子风水不好。赵永林则正好相反,他一眼就相中了这套房,任凭老婆如何劝阻,他就是铁了心地买!最后老婆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交下攒了大半辈子的购房款,搬了进来。
赵永林相中这套房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喜欢这个小区的名字。和谐小区,叫起来多响亮,中央不是也提出“和谐社会”嘛,他总觉得自己把家搬到这来离中央就近在咫尺了,有时他甚至会在脑海中浮现中央某位领导人来小区慰问的画面。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婆讲了,老婆白了他一眼,说:“你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你认得中央领导,人家中央领导认得你是哪个?别说中央领导了,就连市里、区里的领导都没来过咱这小区,中央领导来咱这小区干啥?就为了看看和谐小区这几个字?”老婆的话并没有让赵永林幻想的肥皂泡破碎,他每次走到小区门口依旧会仰起脸,眯着眼睛把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从头到尾地看上几遍,然后,在心里默默念着“和谐小区,和谐小区……”再美滋滋地走进小区的大门。
老婆的唠叨并没有让赵永林感到心烦,他反而嬉皮笑脸地跟老婆说:“昨天虽然是老太太被砸了,可我做了件好事。你们佛家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老婆说:“那倒也是,不过救人归救人,不要摊上什么麻烦才好。现在的世道,好心也未必得好报。”赵永林说:“放心吧,我留着后手呢。为啥我带保安队长跟我一块儿去医院?不就是怕有啥说不清的事嘛。现在老太太的儿子特别感激我呢。”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老婆看他吃上饭,便出去买菜了。
三
赵永林吃着饭,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男一女的争吵声,那声音很压抑,时断时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赵永林觉得两个声音都很熟悉,便凑到门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贴在门上的猫眼儿往外看。他平时很少从这个角度看外面,楼梯间的走廊在猫眼儿里变成了放射状,但走廊里空无一人,声音是从楼下传上来的。他静心屏气地贴在猫眼儿上等待,他相信一定会有人从楼下走上来。
果然,不大的工夫,一男一女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女的走在前面,边走边小声地埋怨着男人,男的跟在后面边走边拉女人的手,女人不耐烦地甩开。赵永林认得这两个人,女的叫曲玫,是个三十出头的单身女人,模样长得俊俏,身材也姣好,她住在赵永林家的楼上。她身后的男人姓郑,是市里一家工厂的,邻居们都叫他郑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