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佩璇
飞机提前降落在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海关工作人员在用英文对我进行一番盘问之后,在我的护照上敲了章,用中文对我说:“谢谢。”我坐上从机场开往莱顿的火车。
作为学校派出的唯一一名前往莱顿大学法学院的交换生,我将在这个远离祖国七千多公里、有七个小时时差的地方生活、学习七个月。迎接我的,将是一场充满未知的生活。
一场流亡
就在飞机关闭舱门开始滑行的瞬间,我告别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的祖国,告别熟悉和习惯的一切。飞机航程过半,我打开遮光板,看到高空之下荒漠无垠,眼泪夺眶而出,远离故土的怅然之感一时间如此真切。
莱顿城河道环绕交错,空气湿而不潮。这里的初春有点像上海的冬天,一周之内便可以经历冬天所有可能的天气类型:晴、阴、云、雾、风、雨、雪。一座城市的性情,总是可以在天气上得到最直观最诚实的体现。在莱顿,晴天的太阳不能直视;阴时的云很近很近;大雾把整座城市蒸腾成一个大浴室;夜里的狂风叫得疹人,并且总是和暴雨一起袭来;雪下得非常克制,短短一霎让人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如果不按STOP钮,公交车司机就不会在目的地停车;车站广播、路牌、商品名稱都只有荷兰文标注;上午十二点才开门的商店,下午五点就落锁;星期天和节日的放假范围包括所有商店和图书馆。一波又一波的文化休克向我袭来,盖在杯子上的华夫饼被带着金骏眉茶香的蒸汽融软;用陈皮红豆煮德国黑麦,果腹驱寒;在莱茵河畔慢跑时,耳机里播放着的还是去年夏天在香港旅行时的歌单;10点以后的小酒馆里,与当地同学一起饮再多杯荷兰国民品牌Heineken啤酒,也无法把笑点与他们同步;一人独居在30平方米的公寓,在网上买了廉价的二手微波炉和电饭煲,徒步走了几个街区搬回家;无法接受单次收费0.5欧元的公共厕所,于是在外面尽量少喝水。
以上种种,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来倾诉:不能告诉父母,那样只会让他们徒增担心;不想告诉国内的同学,那样会显得自己很没用。那段时间唯一让我感到有温度和归属感的地方就是学院的图书馆,每天我有十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都在图书馆读书、写文章,图书馆关门后,我徒步走回公寓,夜色里有高地教堂、铬黄色路灯下骑着自行车的行人。
我感到,这半年做交换生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将如同一场流亡。我打开电脑,建立了一个新的文档——《 我的流亡美学》,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用文字和影像记录,权且当作一个倾吐的通道。詹姆斯乔伊思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木心以为“美学就是我的流亡”。我并不很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如何用“我的”联结,然后彼此定义。当我突然来到欧罗巴,流亡美学在心中开始变得清晰。
一场相遇
我始终相信有趣的灵魂终会相遇。学习之余我游走于欧洲各国,探寻有趣的店铺,采访有故事的艺术家、设计师。一半时间研习法律与国家治理的宏大叙事,一半时间行走于欧洲各地,用文字和影像记录异国点滴。有一天,我盯着这段文字发呆了好久:16岁从中原到上海读高中,19岁到北京念大学,21岁身在荷兰——感慨命运的神奇,亦更加期待下一站会是在哪里。作者的身份给了我这个普通学生一看欧洲的“别眼”:一间经营旧物改造的家具店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哲学课,让我明白所谓不朽,就是创造另一种可能,便可让一切换个方式得以存续。
在世界上最贵的城市苏黎世,世界上第一间素食餐厅的老板Rolf请我享用了一顿免费的午餐,与我分享他的家族历史和经营理念。荷兰独立设计师Suzan在她的工作室里,用一件件精心设计的华服讲述她与不同城市之间的故事。
七月初的一天,我和到欧洲出差的Sam相约一起逛荷兰的皇宫、看摄影展。Sam是我从高中时就非常喜爱的旅行作家。我甚至试图学着他的方式去那些他留下过足迹的城市旅行。这次,不是我去追寻他的脚步,而是和我最爱的旅行作家共同分享了一个城市,一起感受这城市,细数这城市,回味这城市。这感觉很妙。
相遇可以是命运的安排,也可以是人为的精致创造,因为一场场相遇,这里对于我来说再也不是初到时的那个“别处”了。
一场生活
莱顿大学的课业并不轻松,我选修了三门与国际法相关的课程,每周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字的英文阅读量,这让我经常要在图书馆花上十个小时,午饭就是早上出门前自己做好的三明治,一直待到十点半关门。从图书馆走回家的路上,月光下的莱茵河格外迷人,我不由得感叹这样平静简单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美好。
当然,我的交换生活并不只是单一的节奏,节日和旅行让我体会着欧洲生活的细碎缤纷。
五月的假日恰逢莱顿的夏日音乐节,教堂、植物园、小庭院都变成了音乐演奏场。我坐在太阳下听爵士乐队的“I wanna be happy”,发现和身旁的大叔用同样的手势打着节拍;家门口的高地教堂一如平日的高耸庄严,这画面的背景音乐不是管风琴,而是Flamenco女郎舞鞋的律动和观众的狂欢;音乐家们用小提琴、手风琴、单簧管演绎荷兰民歌,全场荷兰人随着音乐轻吟着,我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是热泪盈眶。初夏的欧洲,有着长长的白昼,晚上十点天才开始慢慢转黑。公寓楼下的花园里有一间莱顿最著名的比利时酒馆,我喜欢坐在窗台上,看着花园里的男男女女们从傍晚畅聊到深夜,仿佛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快乐因子也能飘到我这里。
同样,我亦尝试着以一种生活的姿态进行游历,不赶行程、不靠攻略,我甚至避开了巴黎、佛罗伦萨这些著名旅游城市,我收获的是独一无二的旅行记忆:博洛尼亚在复活节假期里是一座古老的空城;city tour巴土把我扔到了都灵的小山坡,躺在意外发现的公园草坪上,感叹都灵是藏在意大利的法国城市;一个人循着地图找到卢塞恩垂死的狮子像,一如马克吐温所言“世界上最悲壮最感人的雕像”,我眼眶湿润着找不到合适的修辞;还有在瑞土,清晨的日内瓦湖畔和我一起等待喷泉的比利时游客——这些都是旅行中,关于我和这世界曾经发生联系的证明。
在这些发现的过程中,我终于得以和自己面对面,从而自我发现。它不仅将这世界展现在我的眼前,更让我渐渐明白如何与眼前这世界相处。
我突然觉得我的“流亡”二字实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和很多交换生一样,我经历了刚刚抵达一个陌生国度时劈头盖脸的冲击,它们来自文化差异、日常生活、课业压力、人际关系,当然也来自于内心里前所未有的自我矛盾。我一度质疑自己当初做出出国交换的决定,我计算着我因此失去和得到的,以及可能因此失去和得到的,但这根本就是一笔算不清的账。交换生的奇妙就在于,你明确知道这段经历的开篇尾声在何时,中间的滋味却全然未知。回想起来,时间飞快得像一道光闪过,却也像一块口味复杂浓郁的奶酪,薄薄的切片足够仔细品味,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