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红狐有清窝的习惯。所谓清窝,就是成年狐将满一岁半的小狐用暴力从窝巢驱赶出去,强迫它们离开家。时令已近仲春,又到了红狐清窝的时间,老林子里不时传来成年狐的低嚎和小狐的惨叫。但我想,住在寨后水磨坊下的母狐蝴蝶斑是不会清窝的。
蝴蝶斑本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雌狐了,夫君身强体壮,儿女活泼可爱,水磨坊下的窝巢安全可靠,夫妻和睦,食物丰盛,无忧无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狐也有旦夕祸福。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昏,这家子狐外出觅食时,遭到了巨蜥的袭击。顶多一分钟的时间,一个美满的红狐家庭,便两死一伤。更不幸的是,母狐蝴蝶斑两只眼窝血汪汪的,它的眼睛被抓瞎了。
从这以后,蝴蝶斑衔住小公狐黑鼻头的尾巴,就像盲人拄著竹竿一样,跟随着黑鼻头外出觅食。它们有时候守在老鼠洞前捉老鼠充饥,更多的时候是跑到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捡食人类抛弃的残渣剩饭,饥一顿饱一顿,落魄潦倒,艰难度日。
一只完全要依赖儿子生活的母狐,怎么可能清窝呢?那天,天快黑了,突然,我听见水磨坊下传来狐凶猛的嚎叫声。我朝喇叭形的石槽望去,看见母狐蝴蝶斑脑门顶着小公狐黑鼻头的胸脯,冲到石槽口,猛地一推,将黑鼻头从石槽推了出来。蝴蝶斑用身体堵住小小的石槽口,用牙和爪阻挡着不让黑鼻头回家。一个非要进,一个非不让进,在石槽口你推我撞,你撕我咬。折腾到夜色深沉,黑鼻头觉得回洞无望,含恨离去了。
这是颇为典型的红狐清窝的情景。我大感困惑,简直是不可理解。母狐蝴蝶斑把黑鼻头驱赶出家,等于在自杀:一只双目失明的红狐,别说抓野兔了,连腐尸也找不到啊!我出于好奇,第三天清晨又前往水磨坊,想看看蝴蝶斑单独留在石槽里是怎么生活的。它卧在石槽口,两天没进食,越发憔悴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刚想离开水磨坊到坝田去栽秧,突然,草丛里又钻出一只红狐来,嘿,不就是小公狐黑鼻头吗?
黑鼻头嘴里叼着一只小仓鼠,知道双目失明的母亲没法觅食,回家给母亲送食来了。黑鼻头把小仓鼠叼到蝴蝶斑的嘴边,大概是怕母亲感觉不到,甩动脑袋,用小仓鼠轻轻拍了拍蝴蝶斑的脸颊。蝴蝶斑已饿了两天了,早就饥肠辘辘,本能地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小仓鼠。突然,它若有所悟地停止了嚼咬,“噗”的一声把小仓鼠给吐了出来。
黑鼻头献食心切,从地上捡起小仓鼠,再次送到蝴蝶斑的嘴边。蝴蝶斑如临大敌般地尖嚎一声,朝前一蹿,张嘴就朝黑鼻头咬去。黑鼻头没有防备,左耳朵被蝴蝶斑咬住了,疼得它嗷嗷惨嚎。蝴蝶斑像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死死咬住黑鼻头的耳朵不放。黑鼻头挣扎着从蝴蝶斑的嘴里挣脱出来,哀哀叫着,逃离了水磨坊。当黑鼻头逃得无影无踪后,蝴蝶斑瘫倒在地,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嚎叫。
隔了几天,我有事到水磨坊去,看见蝴蝶斑早已停止了呼吸,却仍高昂着头,身体堵在石槽口。它的面前,堆着四只小仓鼠,毫无疑问,是小公狐黑鼻头辛辛苦苦捉到后送来给它吃的。可它直到饿死,也没动这些小仓鼠。
我曾在一本研究红狐生态习性的专著中读到有关狐清窝的一段论述:狐清窝,类似人类的成年礼;对狐来说,是一种古老的不可逆转的习性。凡没被清过窝的小狐,都智力低下,交际能力低下,猎食技艺低下,存活率也极低。
母狐蝴蝶斑之所以宁肯饿死也要把小公狐黑鼻头赶出家,正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