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林嘉欣聊天的时候,水蜜桃正当季。
那种水润与清甜,是每年夏天的美好回忆。骤然见到林嘉欣,会突然意识到,其实一部又一部电影地,她也在延续那叫人无法断舍的新鲜与丰润。
标志性的笑容一爬上嘴角,任谁都会被迷得不知所向。
17年前,张学友扮演的林耀国身先士卒地在光影里招架她的笑。这笑早就熟了,甜得让人解渴,也叫人惊心。
上牙轻轻咬住下唇,松开,眼眸带动下颌一挑,三千尺秋水就蘸着阳光泼过来。你是题眼,却不着急命中。老练的基底偏是漫山遍野的天真,那恰到好处的轻佻,就连半分俗气的勾引都不染。
一介凡夫林耀国,哪里抵御得了。
林嘉欣在别的电影里也笑,《异度空间》的迷茫、《恋之风景》的哀伤、《后备甜心》的灿烂、《花吃了那女孩》的不羁、《扫毒2天地对决》的隐忧……百态都藏到那个笑里了。
这样不经意间就能颠倒众生的演员,该如何着迷才好?
1
林嘉欣靠《男人四十》(2002)初登银幕时,约莫23岁,化身中学生胡彩蓝,毫无违和感。
林耀国在讲坛上堆着笑诠释胡亥与齐宣王、孟子的关系,她就在座位上含着表情,偶尔抬个头,又埋下眉目,用笔尖描绘完老师的轮廓,再从嘴角勾出一枝花。
二人第一幕互动,既迷蒙又释然,既清澈又暧昧。
整个办公室的书山书海先行迂回,供他们顺着赏识走近,又故意让言辞敲着错拍,刺一下,拢一回。她的嘴将抿未抿,林耀国已能听到大风刮过的婆娑。
这电影天生就有吸引力。林嘉欣更是。
丝毫没被张学友与梅艳芳巨星光芒遮掩的她,转眼在《恋爱行星》(2002),飘然栖息到谢霆锋身上,到了《异度空间》(2002),又牵引起张国荣的神魂颠倒。一招接一招,清朗而不失大方。
修到了《百日告别》(2015),演技愈发举重若轻。刚经受丧父之痛的林嘉欣扮演林心敏,一个因为连环车祸失去未婚夫的女子,举手投足间传递的情绪,一叶知秋。
头七那晚,她翻看残留对方气息的漫画,笑得收不住了,心底的悲恸却能僵硬地牵动脸部肌肉,笑容失真了,痛苦跟失修的灯一样忽明忽灭。
这场戳心的表演,至今想来仍像有刀尖顶着心似的。
悲悲喜喜地一路演下来,风风雨雨都是景致。
总要叹一句到底是林嘉欣,演什么都能游刃有余,而且跟任何人搭戏,都能怡然自得,哪怕是当年初出茅庐,站在巨星身边也从不怯场。
她笑着说,“你把其他很厉害的演员,都看作是平凡人就可以了。如果你这样做,很快就能跟他合作得成。”
说话间,眼里写满开诚布公与轻松愉悦。
最了不得的是从大银幕上领教多年的笑,近距离地倾泻了。两边嘴角月牙般地舒上去,标志性的酒窝一沉,笑意是要溅出来的。
山泉叮咚在冲得光滑的鹅卵石上,或者是风铃被晴好的夏风吹得脆响,该是这般美好。
2
凭借《男人四十》在2002年包揽香港金像奖与台北金马影展的最佳新演员、最佳女配角奖项后,林嘉欣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接连提名金像影后。
等到她结婚生子后复出,《百日告别》送她登上了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宝座。
不过,她从不把奖杯带回家,而是都给了导演。
前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林嘉欣就说过自己的野心不在事业上,而在于征服自己恐惧的事情,到达自己没办法到达的状态。停留在领奖的舞台上,并不会让她进步。
光辉下留半盏清醒,踏实里纳一分聪敏,这倒是多少年来都未曾变更的。
在《扫毒2天地对决》里扮演那个外表强势、内里脆弱的律师前,敏慧的林嘉欣依然在认真地做大量功课。
比如,她会跟有小孩的女大状去聊天,咨询时间分配等切实问题。又比如,她会非常细致地钻研剧本,量身定做独属于自己的角色。
“在剧本里面,有很多不同的clue(线索),不同的hint(提示),或者可能在某场戏她会说某些话,或者有某些小动作,那你就可以去设定了。我是没有浮夸的,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everything is in the script(一切都在剧本范畴内)。”
再少的戏份,都被她挖出了延展性与时空感。这样的想象空间,是她所迷恋的。“不然我就没东西可以玩了哦。”说完,笑得眼神都开出了花。
她还构思了人物小传——邹文凤生在家境很好的律师世家,从小到大,什么都拿第一,所有事情都是正确的,理性的。而余顺天(刘德华饰)来自一个不认识的世界,不会按章办事,反倒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
据此,林嘉欣会推出,“邹文凤有一个弱点,就是她赢在起跑线上。”因此无论是自身的不孕,还是余顺天隐瞒外有儿子的真相,都是她无法容忍的残酷玩笑。
基于扎实的考究,表演的互动会增添许多细腻处理,哪怕剧本并无交代。
譬如,二人签字离婚后,邹文凤还是会牵起余顺天的手。“夫妻嘛,我也有这样的经验,那就可以运用到电影里。”
她再次住进了角色的身躯,把自己活成了对方,更把对方内化为自己。等她走出镜头下的考场后,在导演嘴里讨了一句“戏份基本没剪”的肯定。
“我就很开心啊,因为那也是一种称赞来的嘛。他没有剪你的戏,就是觉得你交足了功课,那作为一个很乖巧的学生,我是很开心的。”
从来不愿“毕业”似的。
但假如毕业意味着身段、气势与世故的话,那确实太乏味了。
3
扮演邹文凤远没有表面简单。
在备战阶段,林嘉欣已然构想了角色的顺序历史,结果第一场戏,却是跟余顺天吵架离婚的高潮。
没有拍拖、结婚的暖场,两位相识多年却是头次合作的演员就要吵到天崩地裂。
幸好大家都有默契。“如果没有默契,大家就会变得很客气,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那个chemistry(化学反应)就会差一点。”
这场戏,林嘉欣拍得身心俱疲。情感煎熬不用多说,刘德华还把她搂得很紧,“就是他不想让我走,但我一定要脱离,那个是要很用力的”。
可下一场,立马就要拍他们的甜甜蜜蜜。林嘉欣笑谈,“我还是要冷静下,不然情绪仍在上一场分手戏。我自己觉得是挺大的挑战。”
挑战归挑战,她确实是不输阵的那位。要知道,连《心理罪之城市之光》(2017)的植物人角色,她都玩得转。虽说最终戏份删减过多,无法全然展现。
说起那时投资者江志强邀她演植物人,她朗然大笑,顺带表演了一个跌到在地的可爱动作。
戏份不多,局限却很多,江志强与导演徐纪周不敢找一个没有戏感的人来诠释。从另一个角度看,发挥空间很大。
“那好啦,我试一下。其实我很多时候,纯粹是从好奇出发。”
“好奇”二字,牵着林嘉欣做过许多外人未必看得清透或是敢于下手的抉择。
像是当年接下《怪物》(2005),就是因为自己对特效化妆感到好奇。她想体会变改的皮囊会对自己造成怎样的影响。
或者可以说,她始终在“背反”自己已有的成就,而这反倒进一步激发了观众对她的兴趣与期许。
《六楼后座》(2003)的Karena踩在过火的境地,那微小情愫牵动的哭哭笑笑,忽地就把灼热的颖悟扇到面前。可《恋之风景》(2003)那里,镌在表情上的伤情明明比青岛本地还清寒。
反正,甜美被说多了,《救命》(2004)的心机就出来了。正片拍多了,《我要做Model》(2004)的欢闹就登台了。异性恋演多了,《花吃了那女孩》(2008)的拉拉Ricky就来大杀四方了。
再来一个反差的杠杆,又能翘起《异度空间》(2002)的惊悚与《怪物》(2005)的恐怖。
说到底,她一直在撕标签。每撕掉一个,面前就多踩出一条长路。
想想这个15岁就辍学离家,从台湾乐坛闯到香港影坛的女星,浮浮沉沉了多少回!可每每面对好不容易踏出的坦途,她依然有胆量背道而驰,而这,就格外叫人敬佩了。
4
驰到人生四十,林嘉欣在方方面面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平衡。
身为人妻与人母的她自觉幸运。公司跟她有很好的默契,经纪人也很清楚她的家庭时间,因此工作与生活,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要不就是上午的时间留给我,至少让我可以跟女儿吃了早餐,看着她们上学,然后我就开始工作。或者我一早开始,早点回家,跟家里人吃饭,哄女儿睡觉。因为我始终觉得,在她们的幼儿时期,妈妈是不能缺席的。”
说着说着,那种能透视到幸福的笑容又跑了出来。
她是真的很享受亲子间自然、健康的生活,没有电子产品介入,书籍、画作就是最好的媒体。每一次陪伴,也都格外亲和。
背靠这座不容多加叨扰的乐园,不再过多接戏的林嘉欣在挑选角色时,多了几分进退自如。
“我觉得跟以前不同。十几年前就会看戏份,是否女一号什么的,现在我纯粹觉得,有得发挥,就去玩一下,接戏反而没包袱,没那么多顾虑。”
能否发挥,在看剧本的阶段就能大致判断。“很多时候,如果看完一个剧本,第二天我对它一点印象都没有,或是它不会引起我更多的想象,那我就觉得,未必是写得不好,而是不适合我。”
反过来,“如果我看完,哇,我那三天都在成天想这个剧本,或者说,我好像突然开了一道door of imagination(幻想之门),会有好多idea(想法),好多image(画面),那这个我一定要尝试,尽管未必知道自己会怎么演。”
5
但终归,好剧本不多,而且难等,对女演员来说更是如此。林嘉欣坦言,“这个是不变的定律”。
那在等待的阶段,“当然要不断学习,储备各方面不同的经验”。这位基本上会给每部电影准备一个本子的演员强调,“你不可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这种储备并非一个过于端正与刻意的动作。善于观察的林嘉欣很喜欢读报,“因为我老是觉得,这些是真实的人,真实的案件,是可以触动到其他人的。”
让她讲一个触动自己,甚至愿意搬到大银幕的故事时,她欣然谈起才在坐飞机时看到的一则新闻。
美国有一对同性爱人,多年前通过加州的精子银行,一同当上母亲。她们的儿子在高中时,总想知道当年的捐赠者是谁。他找到彼时的机构,尝试联系自己的所谓生父,只是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拒绝见面的回复。
他继续寻找,发现原来同一个“生父”,给他“捐赠”出了32个兄弟姐妹。于是他跨越16个州去结识他们,给他们拍照,跟他们聊天。
他说,一见面,不管现场有多少人,都能一眼辨出谁是自己要找的。他又说,这就像是见到32个不同的自己。
林嘉欣觉得,“很奇妙。我自己看这篇新闻时会感慨,啊,人生已经是非常戏剧化的。”
将来未必能等到这个故事在她的镜头下出现,但畅想一下,也很满足。
目前只想专注于演员工作的林嘉欣,还是会像这些年一样,继续挑战表演的多个维度。
很感慨地,她说了一句,“我很多时候拍戏,会经常觉得有可能这一部就是最后一部。这样一想,那态度就会很不同了,你会真的很全心全意。”
难怪,哪怕你知道她就是一个林嘉欣,也会觉得她是任何戏里千变万化的所在。
而不管戏份多少,她都能叫人记住,那就是林嘉欣,绝无仅有的林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