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颐武
遇到如香港当下的情况,常有人喜欢引用有名的鸡蛋与高墙论,认为站鸡蛋天然合理,鸡蛋不是食品,而是专门扔向高墙的。这是日本流行作家村上春树传播甚广的言论。
当然,村上春树发表这段话有他的独特语境和独到感受。但这句话现在已经被普泛化,让某些文艺青年、小清新或者早就成熟得想得很明白却表现得格外天真的朋友异常感动,他们常引用这句话来说事。其实,什么比喻都有自己的局限,这个说法也不是没有可探讨的空间。
比如《水浒传》里的牛二。他就是街上的一个混混,吃饭都不容易,是个社会弱者,或者叫流氓无产者,他没什么权势,是一颗毋庸置疑的鸡蛋。牛二遇到了卖宝刀的杨志。虽然杨志落魄了,但毕竟有宝刀这样杀起人来极方便的宝物,还有当过官的威势,也算是高墙吧。牛二这颗鸡蛋想白拿走杨志的宝刀,他就把自己掷向高墙,让杨志杀他,无所畏惧。杨志呢,不想惹事,但牛二这颗鸡蛋对他如影随形,不依不饶,非要让杨志杀他。这简直就是送死,听起来挺悲壮的。
换个说法,这就是碰瓷。牛二知道杨志不敢杀他,因为杀了他,杨志会面临更大的困扰和危机。在这个意义上,牛二这颗鸡蛋是一颗宝蛋,真是怕他碎了,牛二谅你不敢杀他。牛二这颗鸡蛋也是炸弹,他知道杨志宝刀好,却不敢用,最后杨志只能把宝刀交给牛二,牛二就彻底赢了。牛二是一颗了不起的鸡蛋,他虽弱,也时刻说自己弱,但由于后面有大势力,他就成了宝蛋或炸弹,让杨志怎么办都不行,怎么做都会倒霉。
村上春树多写爱情小说,他把鸡蛋想得很纯洁,没想到小小鸡蛋其实有大用,弱也有优势,因为弱后面有比杨志这样的墙更大的墙,让牛二这样的鸡蛋敢大干。碰瓷的精准或无畏的悲壮,就是见仁见智了。
世界复杂,有些事真是不好说,村上春树这样大作家的言论当然有自己的依据和内在的逻辑,但似乎忽略了《水浒传》中牛二的策略。施耐庵的描写里有着更复杂的对于生活和世界的理解。这种以示弱来获得软暴力的权力以达到背后强势者的目标,正是一种牛二主义的文化。鸡蛋的弱其实是牛二的强。这种鸡蛋自己是不会碎的,它们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塑料鸡蛋,可以用作实在的暴力武器。看看今天的香港,到处都是这种牛二式臭鸡蛋的表演,既滑稽荒诞也令人悲哀。
《纽约时报》今年6月30日有一篇文章把牛二式的碰瓷理论化,极有深意,可以说是某种行动策略的宣示。这篇题为《一名香港抗议者的行动策略》的文章清晰地介绍了这种牛二式的激怒对方的策略,那就是像牛二一样不断用言语和行为让秩序受破坏,不断挑衅招惹,但又示弱,随时指认对方搞暴力,说自己受到暴力对待。
这篇文章这样讲述香港街头运动的策略:“把警方和政府推向他们的忍耐极限。这样的行动是制造噪音并获得关注的一种方式。并且如果它能促使警方以不必要的武力作出回应,如6月12日所发生的那样,那么公众便会对当局感到不满和厌恶。抗议者应当审慎地升级非暴力,甚或诉诸轻微的暴力,以将政府推向边缘。这是6月21日包围并堵塞警察总部数小时的许多人心中的目标。”这种策略被起了个名字,叫作“暴力边缘论”,也就是牛二式言语或暴力的持续挑衅你、激怒你,最终用强调自己的弱势来成功赢得公众的同情和外界的认同。
这篇文章提示:“6月21日包围警察总部持续了不到一天。不可预测的特点让我们不大容易受到镇压。李小龙的建议‘要像水一样,我的朋友,已成为这场运动的一个座右铭。”这些表达里包含着牛二主义策略的运用。牛二主义就是借着更大的势力来挑战社会的基本秩序和安定生活的一种极为蛮横的软暴力。所谓“抗命”的理论,所谓“不割席”等说法,就是让牛二主义的挑衅有其合法性的策略。牛二主义正是对鸡蛋与高墙论难以回避的另一面的最明显呈现。
用虚张的所谓“正义”“弱者”的幻觉在背后挑动盲目而冲动的青年,破坏公众生活赖以维系的基本秩序,挑衅法律,策动社会的不安和混乱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标,往往是牛二主义运作的真实。当这种策略被揭露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露出更为狰狞的面目。当然,所有这些运作是在冲击和毁坏社会秩序,会被人们识破和揭露,也最终会被唾弃。
因此,对于鸡蛋与高墙论的更多认识和理解,对于牛二主义的更多认知,对于我们理解当下的香港有其意义,也让我们对于事物的认识有了更多角度。▲
(作者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