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这个汉字,照亮了我们贫瘠的语言

2019-08-08 02:58谢无忌
东西南北 2019年11期
关键词:作家

谢无忌

“搞”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懂了吗?

要说能文能武,亦正亦邪,雅俗共赏,最重要是神通广大,一举就能铺开中国人说话版图的一个动词,一定是“搞”。这个魔性的发音——gǎo,我们中国人最懂。

“搞”是个伟大的汉字,这个自带魔力的字用途广泛,上至庙堂下至江湖,它无处不在又无所不能,它是触及灵魂深处的尖刀,又是拷问道德的重锤。

搞字有时候是滑稽的,它可能是搞笑,可能是搞怪,也可能恶搞。

搞字有时还会非常励志,任何需要想方设法进步提升的领域,都可以“搞”。

去年口碑一塌糊涂的《爱情公寓》电影,曾用名“终于,又双叒叕回来搞事情了”。

股市搞一搞,搞不好可以关;新闻可以搞一搞,但不要乱搞瞎搞;咱们要想个办法把KPI给搞上去。

生活里更离不开搞,无论是搞钱还是搞锤子,我们千万不能搞错,不然这事真没法搞了,万一被你搞砸了,还得我来帮你擦屁股。当然,没有我搞不掂的事。

搞字还时常被用到男女关系之中,以前我们管拍拖、谈恋爱叫搞对象。但搞字的下流气质也是掩饰不住的,在王小波,破鞋是不能乱搞的。乱搞,是对人的道德品质深层次的拷问。

“搞”字可以很老干部,也可以很儿女情长。语言学家也许会辩驳,你们什么都用“搞”未免太粗俗、太匮乏。但“搞”也很酷,翻天覆地,百无禁忌。

电影《包搞掂万事屋》,意即“包解决万事屋”。

“搞”,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搞”字,在《康熙字典》里异形同“敲”,同“靠”。按照《说文解字》里的解释,它是从“搅”字分化出来的,其本義是“搅,乱也”,后来才引申出了其他意义。

关于“搞”字怎么来的,不少说法是来源于抗战时期,剧作家夏衍在广西桂林主编《救亡日报》时首创了“搞”和“垮”这两个字。

更有学者考证,“搞”字至少在汉代就已经出现了。比如西汉贾谊的《过秦论》里有一句“执搞扑而鞭笞天下”,不过当时注释是将它视为“敲”的异体字,即“短杖”之意,意义上与如今的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而真正与现代意义一致的古代文献,至少在明清期间就出现。

《金瓶梅》里的“刚才把毛搞净了他才好”一句,“搞”被认为是“薅”的借字。清代光绪年间刘省三公案小说集《跻春台》里,多次都用了“搞”——“门和窗格都搞去卖了” 、“搞得满地是酒” 、“胆子越搞越大”……

但出现在明清小说里,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基本等于说这是一种粗鄙的用法,根本上不了大台面。因为同时期的万历皇帝实录里,几百万字一个搞都没有。

搞飞机,意即捣乱、惹麻烦。

到了现代汉语,“搞”字逐渐脱颖而出,几乎可以说包罗万象。

《现代汉语词典》里,对动词“搞”的意思有几种解释:1.做、干、从事;2.设法获得、弄;3.整治人,使……吃苦。也就是把动词“整”“弄”“干”都包揽了。

然而同样是万能动词,“搞”的概念意义非常丰富和复杂,慢慢从一个没有感情的动词演变成带着方言、语体、感情色彩的词语,可以延伸的意义,绝对不止以上三种,比如:

“搞个计划”。(拟订)

“他这场病,把他身体搞坏了。”(使……变得)

“你怎么搞得妈眼睛都红了。”(气得,惹得)

“这对父子还真够难搞。”(对付)

“这点他还是搞不过我。”(赶得上,比得上)

“还要自己掏腰包搞饭吃。”(谋生)

“那就不怕他搞鬼了”(暗算)

……

通晓梵语、巴利语、吐火罗语等语言的季羡林老先生,对“搞”字也是服气的。

他的《谈国学》一书里说道,当时他从欧洲回国时,途径西贡和香港,从华侨和华人口中听到了“搞”和“伤脑筋”这个词,就让他非常伤脑筋:“‘搞是一个极有用的字,有点像英文的do,现在我们张嘴就搞这个,搞那个。”

改革开放之后,文学作品出现“搞”字的频率明显更高。有学者研究统计,上世纪40年代,作家老舍百万字巨著《四世同堂》里的“搞”字出现了16次;到了80年代,作家路遥同样是百万字小说《平凡的世界》,“搞”字出现了有261次。

“搞”动词后通常可以跟着抽象事物,有“从事”“进行”的意思。“搞”是看似简单,但是可以雅俗共赏的词,一种消解正儿八经的诙谐式表达方式。比如“搞研究”“搞音乐”“搞关系”,这里的“搞”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旦说“做研究,做音乐”,就显得不够随意,缺乏云淡风轻的精神境界。

“搞”更多的具有恋爱两性的意思,比如上世纪50年代开始流行的“搞对象”一词,其实不但不粗俗,更蕴含着哲学意味,谈情说爱羞于启齿,于是才有了“搞对象”,现在引申到现今流行的说法“搞姐弟恋”“搞CP”。

“搞”的生命力远远将其他万能动词甩在身后,恋爱要是用 “整”,可是分分钟给你整出东北大碴子味儿来。

北方不懂南方的“搞”

很多北方人来到南方,最不习惯的是随时随地听到“搞”。

在北方人的字典里,“搞”就是一个包含贬义气质的词语。他们不懂为什么问“你搞什么的”就是在问“从事什么职业”,不懂“做学问”为什么要说“搞学术”,不懂南方音乐圈特有的“搞摇滚”和“搞文艺”,不懂为什么有“搞毛线”和“搞飞机”的俗话。

要知道这在南方没别的意思,就是一种常见表达,尤其是四川、重庆、湖北和两广地区,无“搞”不像话,自带生猛气息。比如重庆的“没水了”就是“搞干了”、“鸭子走进秋天——搞不赢”(形容人要规矩点,不要随便惹事);还有贵阳的“搞不惯、莫搞忘、搞场子”;成都的“搞不灵醒、搞啥子名堂”;武汉的“搞屎棒、搞拐了”;还有广东地区的“搞搞震、搞掂、有无搞错”……

电影《惊声尖笑》在香港在被翻译为“搞乜鬼夺命杂作”。

“搞”作为方言用词在现当代文学小说里,也在影响着作家的地域气质。南方作家写文章,“搞”就是比北方作家使用的频率要高。比如哈尔滨的作家迟子建8万字的小说,“搞”字就只出现过一次;湖北作家池莉笔下的武汉人,生活经常是“搞”来“搞”去的,15万字的小说里,“搞”就出现了45次。

其实具有广泛意义的动词,遍布大江南北——“搞、整、弄、干”四大动词几乎集中了所有汉语的精华。大东北爱用“整”字,华北地区“弄”字先行,南方多数用“搞”,东南一些地方特别爱用“干”。

这四个字在某些场合意义相近,“搞啥子”、“搞么春”、“整啥玩意”、“弄啥咧”、“干什么”,基本统一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疑问句。

“搞一下”、“整一下”、“弄一下”、“干一下”,成为了广普撩骚话术,虽然略显粗鄙,但这种朴素的情感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并不违和。

总体而言,“整”更加正式,甚至是能上得了大台面的,比如由“整理”引申而来的“整风”,从来没人说“搞风、弄风、干风”;在职场经常有“整人”,但“弄人”通常会想到造物,变成人生的唏嘘;千万别变成“搞人”,瞬间会低俗不少;至于“干人”,特殊用法,语境不对。

“整”作为动词时,自带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

“弄”字从“弄臣”的渊源来看,颇为轻薄之意,但如果跟死字结合,那又是另一种场景。

“我弄(neng)死你”只有狠人才说,刘华强既视感油然而生;相比而言,“我整死你”就太正式,甚至太政治了;一般而言,没人会说“我搞死你”,搞在生死存亡关头,力度还是差一些,但倒是有反過来说“你搞死我了”,情绪复杂,上不了台面;至于“干”字,读者自行判断,不做解释了。

总而言之“搞”“整”“弄”“干”四大动词既有相似也有区别,相比起东北的“整”,山东、河北的“弄”(neng),东南方言的“干”,西南方言和粤方言常用的“搞”包容性更强,用处更广泛。

你可以说搞怪、搞笑,没人说整笑、弄怪;你可以说胡搞、乱搞,但乱整、胡整的使用地域就窄了许多,至于胡弄,胡要发四声,则是敷衍的意思。

总之,搞字亦正亦邪的气质,是一门大炮,老虎蚊子一起打,哪里都有它。

北方人不懂南方的“搞”,是因为负面角色更深入人心,“搞破坏”的威力名震南北;而懂的人知道,他们不过在表达当时的动作,“搞”一下也没别的意思。

“搞”——现代人的百搭哲学

一说到“搞”,也许你眼前会不由自主浮现出五大三粗、穿着大码西服的油腻中年男领导形象,开会发言三句不离“搞”——“小李啊,今年市场营收数据太差了,你这是乱搞啊,这个搞法不行啊,明年要朝这个方向搞一搞,把这个数据给搞起来。”

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用“搞”的。

看看“搞”这个形声字就知道了,提手旁加一个高字,高手才能“搞”起来。只有高手才能搞经济、搞国际贸易、搞里应外合、搞城市规划、搞文明建设……

老舍先生曾经在《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一文里研究过“搞”的艺术用法:“我写一个长辈,看到自己的一个晚辈有出息,当了干部回家来了,他拍着晚辈的肩说:小伙子‘搞得不错呀!这个地方我就用‘搞,若不相信,你试用‘做,用‘干,准保没有用 ‘搞字恰当亲切。”口吻就跟长辈跟后辈,上级领导跟下属沟通方式一样。“搞”的万能不仅仅在于字义跨域地区,还能跨越阶层,用“搞”字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代沟,又不失阶层等分。

现今我们年轻一代说“搞”,更多是消解这样的权力差距。“搞”从来就是官民皆用、雅俗共赏的口语动词。尤其是到了当下,被人说“你很会搞”其实是一件好事,那代表着我们在行,被人说“你真的很搞”,同样也是一种流行褒奖,说明我们有趣,会玩。

“搞咩呀你?”(搞什么啊你?)

“搞”已经衍生成了一种小人物精神。尤其是“搞笑”和“恶搞”这两个从粤方言进化过来的词汇,由周星驰的无厘头香港电影发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内地年轻一代。

“搞”在粤语这片土地上更是野蛮生长起来。“搞乜鬼”“搞咩呀”(干什么)“搞掂晒”(搞完了)“有乜搞作”(有什么新主意)……这些带“搞”的方言组词听起来有些粗俗,比如“恶搞”“搞怪”就带着草根化的娱乐精神,用一种调侃现实,消解固化无聊的阶层权力。

我们爱用“搞”,不是恰好就用这种粗俗的语境,来调侃打破原有的官僚和形式主义吗?

粤语能把一个“搞”字说得出神入化。

“搞”对当下言语匮乏又懒惰的现代人,就是一种百搭哲学,什么都可以“搞”。毕竟也就只有“搞”字,才能带来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爽”感。

我们现在不单单说“搞”(gao),更衍生出新发音(giao),愈显模糊抽象的变种,就愈有点魔幻朋克的意味。就像我们聊天总会动不动就搞个表情包一样,不用太过于细究其中的变因,“搞”的生命力,早就远远甩你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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