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铁道游击队》《红日》《大刀记》《苦菜花》《林海雪原》……一部部山东人书写或描述山东红色历史的作品,成为时代记忆。那一代作家,大都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城市工业化建设和农村集体化运动,重大历史事件中所形成的人生体验深深地打动过他们,成为他们永志难忘的记忆。
很多作品,依然有着时代的意义。比如,冯德英的小说,对爱情的细腻描写,感染了几代人;《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其坚毅、果敢,成为几代儿童的榜样;一部《林海雪原》,催生了诸多英雄故事。
齐鲁文化的“道德理想主义”
1944年,12岁的少年苗得雨成为沂南县苗家庄儿童团团长,并写出了著名诗作《旱苗得雨》。
1946年12月6日,《大众日报》发表牛玉华的文章《孩子诗人苗得雨》。她在这篇通讯中高度评介了苗得雨当时写作的两大特点:一是写实在事,二是用自己的话来写出群众感情。
同年12月13日,《鲁中大众》出专辑,发表鲁中青联与鲁中大众报社联合通知《向苗得雨学习》,1947年2月25日延安《解放日报》在二版头题发新华社山东5日电《十四岁的孩子诗人——苗得雨》,又讯中介绍了诗作《反奸诉苦》《走姑家》《参军段》等。
在此前后,解放区各报刊不少地方有作品转载与作品介绍,村里有胶东部队经过,战士都问:“这是苗得雨的庄吗?”评论家周良沛认为:“郭沫若的《女神》决不能顶垮刘大白的《卖布谣》;艾青的创作成就再大,也不能取代苗得雨。”
1944年的诗作《旱苗得雨》与1946年的《欢送哥哥上战场》《走姑家》等,产生较大影响,多次被报纸介绍,《走姑家》还收入战时和1949年后的语文课本。
直到2017年去世,苗得雨的文学生命长达70余年。
苗得雨之子苗长水,亦是著名军旅作家,曾创作轰动文坛的“沂蒙系列小说”。
“当代山东作家,如冯德英、刘知侠、郭澄清、王愿坚、峻青、王安友等人,以文化传承者的作家身份和使命担当,创作了大量反映山东革命历史题材和社会主义建设题材的新作品,为山东文学赢得了重要声誉。郭澄清的小说《公社书记》,塑造了一个‘枪杆子‘笔杆子和‘锄杆子齐抓并举的新型乡村政治人,无疑是齐鲁文化‘道德理想主义的典型。”评论家张丽军说。
其实,山东的红色文学,可以追溯到建国前。早在上世纪20年代,刘一梦的《失业以后》引起反响,这部作品,有点儿类似现在的打工文学,以短篇小说集的形式,写了一批年轻工人的故事。鲁迅在《我们要批评家》中写道:“刘一梦的《失业以后》总还是优秀之作。”
1923年出生于龙口的曲波,以一部《林海雪原》闻名于世。小说曾先后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戏剧上映上演。电影《林海雪原》和根据小说改编的京剧《智取威虎山》在全国影响很大。
2002年,曲波去世,其作品的影响一直延续。2010年,根据曲波原著改编的电视剧《桥隆飙》上映,引起强烈反响。2012年,续集《狂飙支队》上演,再次引起关注。导演金姝慧认为:“在曲波原著中,桥隆飙作为胶东地区的英雄,齐鲁大地的侠义精神和孔孟之道的熏陶,在他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电影《智取威虎山》,重新诠释杨子荣,亦引发新的关注热潮。
非山东籍的作家们,或以山东为创作母体,或长期居住在山东,热爱这片土地,如吴强、刘知侠、李心田等。
吴强的长篇小说《红日》,书写了从涟水战役到张灵甫死于孟良崮这个“情节和人物都很贯串的故事”。1963年,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引起轰动,插曲《谁不说俺家乡好》传唱不衰,成为代表山东地方特色的经典名曲之一。2007年中国成功发射的“嫦娥一号”月球卫星搭载30首歌曲,第一首就是这支歌。2009年全运会期间,这首歌连同《沂蒙山小调》,又成为诠释山东的经典旋律。
那一代作家,往往以一部作品风行天下,这些作品成了作家的符号。比如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李心田的《闪闪的红星》、曲波的《林海雪原》等等。但是,翻开云雾的遮蔽,尤其是在新时期,他们又创作出了大量有血有肉的力作,对过去的时代进行反思,典型的如李心田,他的《寻梦三千年》《结婚三十年》等长篇小说,对知识分子人格进行剖析,显示出了作家的人格魅力。
刘知侠背后的女人
1991年,著名作家刘知侠去世。20多年来,《铁道游击队》的故事一次次被人们提及,他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依旧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微山湖已和刘知侠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近年来,铁道游击队的故乡微山县,先后建设了铁道游击队纪念园和微山湖抗日游击大队英烈园,运用声光电等技术,建设了铁道游击队故事展览馆、微山湖区革命斗争图片展览馆、湖区革命烈士紀念馆等,再现当年战斗场景。
而《铁道游击队》的改编也在继续进行。2013年,由总政歌舞团改编的舞剧《铁道游击队》上演。舞剧分四幕,选取了小说中血染洋行、扒火车夺机枪、微山湖战斗等典型情节,运用现代舞剧的创作思维和艺术技巧进行重新构架。
除了舞剧,电视剧《铁道游击队2》《小小飞虎队2》,歌剧《铁道游击队》也不断与观众见面。可以说,“铁道游击队”已成为山东影视剧市场久盛不衰的经典。
沂蒙山区也曾被刘知侠一次次书写。1960年,他创作了短篇小说《红嫂》和中篇小说《沂蒙山的故事》等,后又将这些作品汇集成了《沂蒙山故事集》。他是第一个将红嫂故事写成小说的作家。1986年刘知侠定居青岛后,在垂暮之年又以超人的毅力,完成了40万字的长篇小说《沂蒙飞虎》。
而今,河南新乡建有刘知侠纪念馆,在青岛,刘知侠故居也得到很好保护。刘知侠以及他的作品,正以全新的方式被重新阐释。
近些年,刘知侠的夫人刘真骅,一位致力于发掘并弘扬其精神遗产的当代女性,为我们树立了良好的榜样。
两个人的爱情故事,至今让人敬佩。
文革期间,他们相识。1969年,刘知侠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刘真骅留在城里。他们靠各自手中的笔,倾诉思念。他们寄信是要受种种盘查的。他把情书包在脏旧衣服里寄出,她把衣服洗干净,再把新的情书包进去寄回。从1969年他下乡到1971年回城,3年的时间里,他们靠彼此的情书温暖那段黑暗的日子。
3年,160万字,什么样的相思能转化为如此丰富的数字?
刘知侠回城,他们结婚,一直到1991年秋天。那一年,他73岁,她55岁。他们在一起,22年,有太多不为人知的辛酸,也有太多太多甜蜜的回忆。1991年,刘知侠在出席一次会议时突然发病,撒手人寰。他走后,她一度觉得天塌地陷,没有了方向。坐在他的遗像前整日整夜地抽烟,流泪,一头黑发一夜成霜。
后来刘真骅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作为社会的人,他(刘知侠)已经远去了,作为精神上永远的伴侣,他却仍与我朝夕相处,昼夜同行……”刘真骅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将刘知侠留下的遗憾一一补缀。
刘真骅每年完成一件大事:出版刘知侠封笔之作《战地日记》、播出电视剧《刘知侠与芳林嫂》、电影《红嫂》上映,历时八年,呕心沥血编纂的五卷250万字的《知侠文集》出版。梳理两个人当年的爱情故事,又有了一本厚厚的《黄昏雨》……2008年汶川地震后,刘真骅以刘知侠的名义,为震区捐款1万元。将自己以及刘知侠的著作权捐赠给河南卫辉一中。这所学校是刘知侠的母校,曾哺育他最初的成长。
冯德英:《苦菜花》中的爱情
1958年,小说《苦菜花》出版,至今已有60余年。多年来,这部小说被一次次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戏曲。而今,以《苦菜花》为代表的“三花”(《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成为红色经典改编电视剧的成功范例,冯德英的作品对于当下的意义,还有待继续挖掘。
一位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朋友,谈起冯德英时,忍不住激动地说:“苦菜花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部有着启蒙意义的作品。”
那个思想禁锢的年代,《苦菜花》中丰富大胆的爱情描写,无疑为人们渴望甘露的情感世界掬出了一捧山泉;多年之后,最令人回味的,恐怕也是这些触动人们心弦的章节。
1958年,《苦菜花》出版,立即风行全国。创作这部小说初稿时,冯德英才19岁,小说出版时,他也不过23岁。有人就怀疑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排级干部,是否是这部荡气回肠的长篇巨著的作者。这一点恰恰与20多岁便写出《静静的顿河》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类似,直到去世后,肖洛霍夫仍被怀疑是否有能力创作这部巨著。
冯德英的同代作家中,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在新世纪迎来又一辉煌。他的“三花”大受欢迎,接连被搬上银幕。
2005年,在电视剧《苦菜花》开拍时,冯德英亲自把关,对电视剧的态度是“基本肯定,宽容对待”,他同时表示担忧:“我们拍摄电影版《苦菜花》时准备了三年,春夏秋冬的外景都是真的;我们的演员体验生活用了一年多时间,这是如今拍电视剧无法比拟的。有些演员一遍剧本都没看就敢演,忘了台词就临时发挥。”
苏联编剧瓦西里耶夫说,看自己的作品被拍成电影是最大的痛苦。冯德英也有类似的体验,电影《苦菜花》是冯德英做的编剧,为了达到更好的影视效果,他在创作剧本时更像是一种重新创作,试着在文字和影像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郭澄清:《大刀记》背后的故事
郭澄清(1929-1989),山东宁津人,1975年出版的《大刀记》曾是一代人的经典记忆。
追溯郭澄清的文学生涯,可谓成也《大刀记》,败也《大刀记》。
1965年,凭借《黑掌柜》《公社书记》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走红的郭澄清,在全国青年作家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受到表彰。“那个表彰规格很高,十七年文学中只有两次,一次是1956年,表彰了王蒙、刘绍棠等人,再就是这一次,表彰了李準、茹志鹃、王汶石、浩然、金敬迈等人。”郭澄清次子郭洪志说。但是,表彰刚结束,“文革”来了,作家的一切理想化为泡影。
十年后,郭澄清遭遇了第二个“劫难”,这要从给他带来无尽荣光的《大刀记》说起。
早在1967年,郭澄清就写出了一个小长篇,具备了后来《大刀记》的故事雏形,然而因“文革”乍起,出版最终流产。1970年,他调到山东省革委会政治部,担任文艺领导小组副组长,工作一直不顺心,又惦记着计划中的小说,就请假回宁津农村写作《大刀记》。到了1972年初,100多万字的第一稿顺利完成。
1975年,在抗戰胜利三十周年之际,《大刀记》出版。接下来,郭澄清抵达了文学生涯的巅峰。这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大刀记》累计发行400万套,连环画发行3000多万套,由薛中锐播讲的评书在全国20多家省级电台连播,七亿人次收听。
1985年,郭澄清最珍爱的《龙潭记》出版,这是《大刀记》第一部的完整呈现。第二年,莫言中篇小说《红高粱》横空出世,同样是山东,同样是农村的草莽英雄,旧时代的梁永生让位于现代思潮包装下的余占鳌。
《大刀记》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郭澄清的文学成就还在短篇小说,一本198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学写作》教材,从数千年中国文学史中遴选了十几篇佳作,当代小说部分,只收录了郭澄清的《黑掌柜》。此一事例,足见其短篇小说在当代文学中的地位。
这个写于1962年的短篇小说,歌颂了一个供销社营业员:一封检举信揭发黑掌柜王秋分卖酒短斤缺两,县供销社副主任“我”前去调查,发现黑掌柜熟练业务、想尽办法为农业生产服务,受到群众的欢迎。
在郭澄清的中短篇小说里,更多的是乡村图景下人性的朴素表达。评论家朱德发看到了他的骨气,“呈现出另一番现实的又是审美的境界,似乎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构成了异质相对的农村叙事话语”。那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也是发掘出别人无法抵达的文学桃花源的个人独享。
近年来,被埋没的郭澄清,又以新的姿态重新被挖掘了出来。
2005年,完整的《大刀记》出版;同年,郭澄清作品研讨会召开;2011年,大刀记文博馆开馆,郭洪志被聘请为名誉馆长;2012年,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大奖赛举办;2014年,电视剧《大刀记》上演,郭澄清和他的小说再次受到媒体关注;同年,黄书恺、高艳国著长篇报告文学《风雨大刀魂》,记述了郭澄清辉煌而又落寞的一生。
2016年底,李宗刚教授主编的《郭澄清研究资料》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面世。这部五十多万字的研究资料汇编,对郭澄清的个人创作、评价研究等方面作了细致的勾勒,反映了郭澄清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基本面貌。
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郭澄清一直生活在农村,省里领导为他在济南安排了房子,他坚决不要。他深信生活是创作的惟一源泉,把自己的家安在乡村的老屋(也是他唯一的房产)里,与泥土为伴,正如评论家梁鸿鹰所说,“赵树理、柳青、浩然、郭澄清这样的作家具有的意义,不应该只是成为标本,供在博物馆里”,而应该让更多的艺术家扎根生活,书写出时代的典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