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勋
《吕 氏春秋·本味》谈到天下至味时说“和之美者,阳朴之姜”。调料味道之极品,当数四川阳朴的姜。秦汉时期川人已经吃辣上瘾,明代辣椒传入中国前,花椒、生姜等辛辣之物为蜀人厚爱。据《诗经》中“有椒其馨”四字,可以想象古代巴蜀经济文化中心成都市集上那椒香袭人的烟火气息。
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清官廉吏,血液中流淌着成都的水土与风物。他们出蜀后,或性情耿介“麻辣”,或“文章冠天下”,造化一方水土,流芳一股文脉。
水火相济,盐梅相成
汉代以降,成都地区的官员水火相济、盐梅相成的冰火性格一直传承着。
刘备在成都建立蜀汉政权,虽偏安西南一隅却能跟曹魏、东吴抗衡,离不开蜀汉文臣武将的能干务实、勇猛忠义。
大臣杨戏以性格疏阔简略著称,他从不无故赞美别人,书信、指令言简意赅,很少有写满一张纸的时候。杨戏看似“傲慢”,对待故友则十分忠实、诚恳、宽厚。他后来写《季汉辅臣赞》,对241年(延熙四年)之前已逝的蜀汉君臣追忆和赞美。陈寿在撰写《三国志·蜀书》时,大量参考了这篇文章的内容。
《季汉辅臣赞》中,并没有看到被大书特书的“五虎上将”,而是董和、王连、刘巴、张裔、杨洪……这些看似陌生的名字,使得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些为蜀汉建立呕心沥血、不辞艰难、艰苦奋斗的将相们。
有人说,麻辣是川菜的表面口味,川菜真正的起点在盐味。成都的官员走出川后,正如川菜一般,守着文化底蕴的那股醇厚的“盐味”。和平时代,成都出廉官,战乱时代,他们身上又多了一层悲怆的人文性格。大义之下,爱国情怀是成都人酿给国人宝贵的“盐”。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那是对成都周边安逸环境、休闲民风的概述,成都人骨子里是“从来不虚火”的,为了黎民苍生与公正大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以身殉国。
宋建炎二年(1128年)十月,一队南宋兵马在通往金国的官道上踽踽而行,北方的风早已带着寒气,其中一位脸色刚毅,他明白这一去多半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他叫宇文虚中,成都府广都(今成都市双流区)人。
两年前金人打到京城,瑟瑟发抖的宋钦宗被迫将康王赵构送到金营当人质。当钦宗希望有人站出来跟金人解释劫营一事时,文武大臣都沉默不语了。这一去,要么送人头,要么被软禁,这是很清楚的事实。
正在钦宗无可奈何之际,作为资政殿大学士的宇文虚中毅然应诏使金。在被软禁的近20年间,他忍辱负重,虽被迫在金朝为官,却时刻在思念故土,伺机重振宋室。
宋绍兴十六年(1146年),宇文虚中以为时机成熟,暗中联络中原义勇举事复宋,事泄被杀,全家老幼百口同日遇害。
“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意思是,死有何妨?就算是被挖去双眼,被剖开了胸膛,我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国家。在宋时,他劝过徽宗“强其志,勿先自怯”;在金时期,宇文虚中以诗言志,寄托思乡之情,隐忍中,更显赤胆忠心的大爱。
济世的贤官在和平时期,虽没有这般刚烈,却如水般化人。
北宋景祐年间,成都府新繁县(今成都市新都区新繁镇)人梅挚到昭州(今广西平乐县)作官,勤政爱民,革除地方弊政。有感于某些官员与政治生态之恶,他创作著名的《五瘴说》,剑指与民争利、刑狱不公、奢靡享乐、侵民敛财、作风不正等毒化官场的“瘴气”。官员染其一种,便会引起“民怨神怒”。
60年后的北宋元符年间,因直言上疏、受蔡京诋毁而被贬官昭州的邹浩读到《五瘴说》时感慨万千,赋诗曰:“五瘴作时虽不染,一篇留诫指其然。”
《五瘴说》能在民间广为流传并警示当下,正在于它如投枪和匕首,击中时弊的深刻性,更在于,成都走出去的梅挚用自己的人生实践,给后人留下了为民担当的价值情怀。
姜桂之性,老而弥烈
成都市社会科学院历史与文化研究所所长林成西认为,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各地的移民来到四川,他们将原籍带来的原汁原味地域文化加入到了川味“火锅”之中,从而使川味愈发丰美。
成都人吃东西讲究个“老味道”,老而不僵板,越老越有味儿,这又是一个做人的至高境界了。
“司徒清风,是咨是臧,识爱人伦,孔音锵锵。”杨戏在《季汉辅臣赞》中如此评价许靖。
章武元年(221年),刘备即位称帝,册封许靖时,看到眼前这个老臣,感慨万千:“朕君临天下,还是日夜惶惶不安啊,你身为司徒,要用你的德来布施五常教化,一定要自勉啊!持之不倦地布施仁德。”
此时的许靖,已经70多岁了,身子还硬朗,能干就不闲着。听完刘备的话,他决定将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到处物色对蜀汉有用的贤才,奖励提拔后辈,品评不倦。
成都人绝对不爱瞎折腾,这里面有安逸背后的家国情怀和根植于他们内心深处的价值坐标。
嘉祐二年(1057年),宋仁宗突然发病,但他身下无嗣,自己又总想把皇位传给一个亲生儿子继续消受难得的皇权,于是迟迟不愿过继太子。为稳固社稷,年过50岁的知谏院范镇连续进谏19次,须发皆白。他自然深谙谏官的风险,当他因此被发配到陈州(今河南省淮阳县)时,内心毫无波澜。
当时,陈州闹饥荒,饿殍满地。范镇上任才三天,毅然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在未经朝廷获准的情况下,下令贷钱三万余贯、贷粮三万余担救济灾民。仁宗最后被范镇的为民情怀感动,没有就此事追究他的责任。
熙宁元年(1068年)神宗趙顼继位后,范镇被召回京师做官,60多岁的他仍然不改耿介直率的品行,后因顶撞王安石而“被退休”。苏轼为他写墓志铭,称“其文清丽简远,学者以为师法”“临大节,决大议,色和而语壮”。
创新与“尊古”兼收,恬淡与“叛逆”并蓄,成都人的性格有机、和谐地蕴含了看似不可调和的两极,明朝政治改革家杨廷和身上,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按理说,人越老越不容易接受新思想,实践新理论。60岁出头,放在现在,基本就是安享天伦之乐的年龄了。而在明代,出生于成都府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的杨廷和,60多岁了在首辅之位兢兢业业,还发起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改”。
后来,因“大礼议”事件与世宗意不合,罢归故里。当时,世宗的意愿是亲生父亲兴献王朱祐杬为皇考,杨廷和按照《皇明祖训》中的条例要求世宗改换父母,这当然惹世宗不快,以致遭到冷落。
有人说,杨廷和是典型的成都“犟拐拐”脾气,要是当时他顺着皇帝就不会被冷落排斥了。试想,如果历史上都是顺从平庸的官员,还有啥意思?成都出去的官员这种“犟”脾气,是庙堂内部权力制衡的一股力量,也让历史有了味道。
大国小鲜,调和鼎鼐
“我们为官的,家交租赋服徭役应该在众人之前,积极做出表率,你倒好,做出这样有损官德家风的事情,成何体统!”
被训斥的人叫何显,他是西汉时期知名御史大夫何武的弟弟。看着哥哥金刚怒目,何显自知理亏,只好惭愧地低头认错。
原来,当时的何武正在家乡蜀郡郫县(今成都市郫都区北)做郡吏,他们五兄弟都是做官的,唯独这个弟弟何显不太省心。
一天,侍从禀报弟弟何显出事了。原来何显仗着自家权势,不缴纳税赋。征收租税的官员上門征赋,惹得他大怒,扬言要报复税务官。
何武听后火冒三丈,立即将何显叫来训斥,后又将此事禀告太守,并招纳执法的税收官员为卒吏。对于何武的公正严明、不徇私枉法,众人都很敬服。蜀郡太守何寿更是称何武是“宰相之器”。
后来何武出蜀做官,沉浮几十年,从郡吏到稽查百官的御史大夫,他自始至终保持着耿介直率的个性,虽仕途坎坷,数度被革职或贬谪,却赢得了史书的垂青,《汉书》赞其“武为人仁厚,好进士,奖称人之善”。东晋史学家常璩撰写《华阳国志》时,为何武的品德和官德深深折服,赞其“进贤为国,稽考典型”。
不管是在盛世还是乱世,成都为国家社稷输送良才的文脉不曾间断。
蜀汉灭亡后的一天晚上,司马炎宫苑内灯火通明,酒酣之时,他问众人:“现在蜀中,有没有可用的人才呢?”大臣罗宪推荐了杜轸,称其为“国之良器”。
杜轸任建宁县令时,对少数民族施以德政,史称“夷夏悦服”。任满离去,少数民族百姓一路追送,表达心意的礼品沿途掉落,但“轸一无所受,去如初至”。后来到池阳任县令,政绩为全州十一郡之最,百姓主动为他立生祠,即使被他判有罪的人也毫无怨言。
在基层锻炼后,杜轸被提拔为尚书郎。魏晋之际崇尚“清谈”,哪怕官场也不例外,而杜轸却以“崇实”为本,加上学问渊博,所以“每有论议,朝廷莫能逾之”,而且他提出的意见都很有建设性,多被朝纲施用。当时朝廷有两位著名的尚书郎都是蜀人,一为杜轸,一为李骧,人称“蜀有二郎”。
范镇的侄孙范祖禹,曾担任司马光修撰《资治通鉴》的主要助手。处于北宋党争旋涡中,范祖禹“口不言人过”,但遇到大是大非问题,往往坚持原则,据理力争,从不模棱两可。他擅长劝讲,义理明白,比喻贴切,苏轼称他为“讲官第一”。
范祖禹为小皇帝宋哲宗做经筵讲习近10年,专门写了一部帝王教育著作《帝学》。当时,他教育贪玩的宋哲宗:“今日之学与不学,系他日治乱。”这些义理深深地镌刻在了宋哲宗年幼的心里。后来,宋哲宗历览前代君王“务学事迹”,在他治理之下,一度出现“天下人心,翕然向治”。
成都走出来的官,既有扬雄那样文采斐然的才子官员,又有如袁天罡、范祖禹这样的雄才大略,为帝王智囊或帝王之师。在成都长大的孤女刘娥,后入宫做了皇后,在宋真宗朝后期临朝称制,“威震天下”,后人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杨廷和前后担任宰辅十四年,其中任首辅九年。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的一天,明武宗朱厚照驾崩,朝野震动。由于朱厚照无子嗣,皇位悬空之际,首辅杨廷和果敢出击,引据《皇明祖训》“兄终弟及”,选中了朱厚照的堂弟朱厚熜继位,得到皇太后和众臣的首肯。
在新皇帝还没有达到京城时,杨廷和就借先帝遗诏“东风”进行大胆的政治改革。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扫除朝堂污垢,清除贪官污吏,平反冤假错案。 “引用正人,布列在位”,如王阳明等一大批有德有才被邪官压制的官员重见光明,被授予重要官职。不到40天的改革,把朝堂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些历史上的成都人,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治国贤良,他们尽忠尽责、锐意改革、呕心沥血的为民担当情怀,早已然演变为永不褪色的历史价值,在后世改革叙事的时代焕发着新的光芒。他们的故事,也注定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被人们品味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