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泽锐
出花园是流传于我国广东潮汕地区和福建闽南等地区的一种成年礼,一般在男女青年15岁时举行。目前学界关于潮汕出花园的相关学术性研究还相对匮缺,知网仅有8篇有关“出花园”的文章。大多数的文献资料仅限于对潮汕出花园习俗及其起源做出介绍,如陈泽芳的《潮汕“出花园”习俗调查》一文就“出花园”的渊源和潮汕各地的出花园特点做了阐述[注]陈泽芳:《潮汕“出花园”习俗调查》,《清远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林婧的《潮汕七月七习俗研究》则论述了在传统和现代两种语境下的潮汕七夕节习俗(以出花园习俗为主)及其存在价值。[注]林 婧:《潮汕七月七习俗研究》,广东技术师范学院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大多数文章都认为15岁以前的未成年人都在“花园”里得到公婆神的保护,在15岁时需要告别公婆神,于是就产生了“出花园”的习俗。而赵洪娟的《潮汕“出花园”成人礼之祆教因素探究》一文较以往研究,则有了较为新颖的视角。该文通过论述了潮汕地区出花园活动中的相关西域元素,并大胆提出了潮汕出花园习俗来自于西域祆教的结论。[注]赵洪娟:《潮汕“出花园”成人礼之祆教因素探究》,《文化遗产》2018年第5期。然而此文一出,引起了潮汕相关文化群体的热烈讨论。对此,笔者借用民俗学、民族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相关理论,系统地探讨潮汕出花园的起源问题。
《潮汕“出花园”成人礼之祆教因素探究》一文引用琐罗亚斯德教徒成人礼仪式并且把其和潮汕的出花园习俗做了比较:
依据旧波斯历法成人礼在10月8日举行,也就是 Dai 月 Dai 日,此日为日月同名,对应现在的历法就是在五月举行。在这一天有三个男孩要举行成人礼,地点在学校。其母亲们将所需物品装到一个大的圆盘子里,里面放上圣衣、圣带、一块大手帕,并用绿布盖上,将其带到学校;其他人则需带一盏灯、装有绿植的银盆、玫瑰水和糖果。男孩需先沐浴,然后穿上新缝制的衣服,披戴上新织好的圣带,同时需要在每个人身上喷洒玫瑰花瓣水。家长还需给老师和其他人分发糖果,以示庆贺。孩子们需将绿植放到大厅的圣坛柱上,整个仪式中一直有火在燃烧,仪式结束后火需送到圣庙去。在学校的仪式结束后,孩子们需回到家中各自庆祝,今天成人的孩子将坐在门廊地毯的显要位置上,他的母亲和姑母、姨母们将会送他礼物和柏树枝。在有些人家的成人仪式中还要喝石榴枝叶榨出的汁。女孩子的成人仪式与男孩子相同。[注]转引自赵洪娟《潮汕“出花园”成人礼之祆教因素探究》。
赵洪娟认为潮汕出花园仪式是上述波斯成年礼的翻版,主要有下列这些相似的民俗元素:石榴花、胡、节日时间、穿新衣服和木屐等元素。对此,笔者将对潮汕出花园中的这些民俗元素一一进行分析。
潮汕七夕节为少男少女举行出花园仪式过程中,需要使用石榴花或石榴枝浸泡过的清水。其实在潮汕出花园仪式中,有的地方诸如潮安、澄海等地是需要使用6对花草的,分别为榕树枝、龙眼枝、桃枝、竹枝、石榴花枝、仙草(三叶青)等。榕树枝、龙眼枝和仙草象征永葆青春、朝气蓬勃之意;竹枝象征成才、及第之意;石榴花枝和桃枝是取辟邪之意。[注]林凯龙:《潮汕古俗》,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第182页。可见潮汕出花园习俗中使用石榴花只是该习俗中众多植物元素中的一个元素而已,而其它的植物也大多是中国本土植物。
另外,石榴确实是在汉代时由张骞出使西域所带回来的植物,石榴传入中国后成了一种吉祥物。但是潮汕地区使用石榴花枝不仅用于出花园仪式中,在潮汕地区的很多传统习俗中也常要使用石榴花枝,比如在正月或腊月各村寨的拜神活动中,潮汕人会在鸡、鸭、鱼、羊、粿条、糕点等祭品上插上石榴花枝,其寓意是吉祥如意。石榴因为多籽的原因,潮汕民间一直用来表达吉祥的祝福。此外,由于石榴树枝上多刺的原因,潮汕民间也认为石榴可以用来辟邪除晦,于是在潮汕地区的很多仪式中均有使用石榴花的习俗,如在神像开光仪式中,法师经常使用石榴花枝浸泡过的清水喷洒仪式现场,营造一个神圣的空间。在潮汕正月“营老爷”活动中,游神队伍最前面的人需要持一桶石榴花浸泡过的清水,一路喷洒“圣水”,其主要目的也是清除晦气,确保村境平安。在民间建新房时,人们往往也会在其现场喷洒石榴花枝水。在遇到一些不吉利的事情时,人们也常会在周围喷洒石榴花枝水。此外,石榴花枝也常常用到丧葬仪式中。可见,潮汕出花园时使用石榴花只是其众多习俗中的一种而已,其主要目的也是求平安和表达一种美好祝福。因此,仅以出花园中的石榴花元素来判断其习俗与西域祆教有必然联系还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另外,该文中还提到潮汕出花园使用的另外一个物品“胡”(一种竹篾做成的圆形盘子,可以用来盛物品)也来自于西域。此“胡”名字确实具有西域色彩,但该圆盘也是潮汕地区一种日常用具,不仅用于七夕节的出花园活动中,在潮汕很多节日中仍然经常使用该盆子。潮汕人经常用“胡”来装酵粿,称为“一胡酵粿”;或装其它食品,如“一胡甜粿”“一胡粿条”等等[注]酵粿、甜粿和粿条都是潮汕传统食物的名称。酵粿味道略似于甜的馒头,甜粿味道则似年糕,此两者均为圆盘形。粿条则是用米浆做成的片状食物,和河粉味道相似。。“胡”已经融入了潮汕生活中的很多方面,所以仅凭物品“胡”不足以证明潮汕出花园来源于西域祆教成年礼。
左图为潮汕地区游神时使用的石榴花枝(袁泽锐摄)
右图为潮汕祭神活动中用“胡”装祭品(袁泽锐摄)
另外赵洪娟还提到出花园节期“七月初七”与祆教节期相近的问题。其实选择七月初七做为节日与古人对重日的神秘观念有关系,诸如一月一、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重日大多被认为天地交感、天人相通的日子。如招魂续魄、祓除不祥、羽化升天之类的活动和神话大多选择在重日。除天人际遇和升天之外,“七月七日”更重要的意义还包括人生命的创造。《荆楚岁时记》讲到女娲“初七造人”,七月七为双七日,按上古神话与迷信思维的逻辑,也就被赋予了天神创造人类神圣日子的性质。[注]张君:《七夕探源》,《湖北大学学报》1993年第4期。
此外,选择在七月初七还与古人的数字崇拜有一定的关系。《黄帝内经素问》曾讲到:“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葵至,任脉通……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注]陈国印:《黄帝内经素问新编》,北京:中医研究院中医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91页。古人认为人的生命周期往往与“七”有关系,包括在人去世之后第七天也有“做七”的习俗。综上,潮汕人选择在七月初七举行成年礼,也是生命历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一个新周期的开始。由此可见,七月初七过出花园是与中国文化密不可分的,并不是效仿西域祆教的成年礼。
潮汕出花园还需穿新衣和红木屐,而祆教中的成年礼也需要选择新衣服和新鞋子。其实潮汕出花园穿红木屐是一种吉祥的祝福。至于为什么要穿红木屐,潮汕地区流传着一则有名的故事。据说明嘉靖年间潮州状元林大钦少时读书,因买不起红鞋,便穿红皮屐。[注]林凯龙:《潮汕古俗》,第183页。后来认真读书,出人头地,于是潮汕人们认为出花园时穿红屐是个好兆头。其实成年礼中需要换上新衣服是一种普遍性行为。人类学家把世界上的成年礼分为:标志型、教导型、象征型和考验型等类型。其中标志型的成年礼会在外部特征做了一些改变,比如进行纹身、纹脸、更换头饰,或是穿上新的服饰。中国古代的冠礼、笈礼以及彝族的换裙礼等均有标志型成年礼的属性。[注]贺少雅:《当代成人礼俗的类型、源流与发展》,《文化遗产》2018年第4期。由此可见祆教成年礼和潮汕出花园穿新衣服均是一种普遍现象,并不足以证明两者之间的渊源关系。
此外,赵洪娟认为历史上西域的祆教徒来到广州后会影响到潮汕文化,并且引用如下文献佐证:其一,《中国印度见闻录》“黄巢率兵破广州,杀回教徒、犹太人、基督教徒、祆教徒,为数达十二万以至二十万”。[注]穆根来:《中国印度见闻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6页。其二,《唐会要》记载“贞观二年六月敕:诸蕃使人所娶得汉妇女为妾者,并不得将还蕃。”[注](宋)王溥:《唐会要》卷一百“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796页。此两份文献资料只能证明当时在广州存在着祆教徒,并不能证明潮汕地区也有祆教徒的现象。其三,引用《旧唐书》卢钧上任广州之后采取的政策是“先是土人与蛮獠杂居,婚娶相通,吏或挠之,相诱为乱。”[注](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列传第一百二十七·崔慎由等”,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92页。其实,此处文献讲到的通婚对象“蛮獠”一词是旧时对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包括历史上的瑶族和侗族等南方少数民族。在古文献中常称外国人为“番”。所以此处文献实属误用,完全证明不了当时广州本地人与外国人的通婚现象,更何况要证明当时潮汕与祆教徒的通婚。只能说明广州本地人与少数民族之间的通婚现象。
赵洪娟进一步以《乾隆潮州府志》记载的“港海船聚泊之处,货物出入之咽喉,为海防最重要庵埠”[注](清) 周硕勋:《乾隆潮州府志》卷三十四,《中国地方志集成·乾隆潮州府志》,上海:上海书店2003年,第825页。。来证明潮汕地区在明清时是重要的港口,但此文献也只能说明潮汕地区与外界的经济贸易往来,并完全不能够说明祆教文化影响到潮汕文化。其实阿拉伯人征服波斯之后,原来的祆教(拜火教)徒大量改信伊斯兰教。[注]龚方震、晏可佳:《祆教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第214页。到了赛尔柱克人和蒙古人统治时期,波斯的祆教徒越来越少了。[注]龚方震、晏可佳:《祆教史》,第221页。而上述提到明清时潮汕地区为重要港口的证据也是丝毫不能证明潮汕地区在明清时受祆教文化的影响。实际上,潮汕地区哪怕连伊斯兰教文化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目前在潮汕地区没有一座清真寺),而伊斯兰文化在广州、泉州等地的影响力明显比潮汕更强(广州、泉州等地却依然有清真寺),更何况明清时来粤的阿拉伯人大多已不是祆教徒了。
由上述诸多论述可见“潮汕出花园是祆教文化影响下而形成的”立论是不能成立的。对此,笔者将再进一步以民俗学的相关节日理论来论证潮汕出花园与我国传统七夕节的关系。
中国的岁时节日立足于传统的农耕文化,是和物候气象转换相适应的。中国各传统节日均形成了各自的节日主题,如春节的辞旧迎新,清明的缅怀祖先,中秋人月共圆,重阳的长寿健康等等。每个节日的民俗活动围绕着节日的主题,形成了节日习俗中的“核心元素”。节日中的核心元素是节日的重要标志,如清明节扫墓祭祖这一民俗活动就成了清明节的象征性活动。学者宋颖认为“核心元素”传承节日的本质内涵,体现出的是某一节日的普遍意义,即便有朝代更替、地方传播等现象,节日的基本内涵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从而能够使我们在纷繁的民俗事项记载中辨认和确定该节日。具体来讲,“核心元素”是指保持文化传承的那些基本没有变化的元素,它们的功能主要在于传承历史的记忆,使得民俗事项即便出现于其它地域、其它族群当中,也能够追溯出其来源和发展的文化元素。[注]宋颖:《端午节研究:传统、国家与文化表述》,中央民族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46页。以下将借助节日中的“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两个概念分析七夕节和潮汕出花园的关系。
为了揭示潮汕出花园和七夕节之间的关系,我们需要明确七夕节的“核心元素”,即七夕节的本质内涵。七夕节至少起源于三四千年前,这和远古人们的星辰崇拜有关系。古人对牵牛星和织女星进行了人格化的想象,并创造出牛郎和织女的传说故事。此外,人们认为数字“七”有着神秘的力量,有其特殊的寓意,往往和生命活动周期有关。到了汉代才正式定七月初七为七夕节。两汉时期,七夕节的主要民俗活动为乞巧。到了魏晋南北朝时,牛郎织女的故事与七夕节俗相互融合,成了一个普遍性的节日。由于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大动荡的时期,处于战乱中的老百姓把愿望向传说中的人物去乞求,因此这一时期七夕节除了以往的乞巧习俗之外,还添加了乞求富贵、乞求生子、祈求婚姻、乞求长寿的习俗。[注]吴天明:《七夕五考》,《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3年第3期。归纳起来,七夕节就在于满足人类物质资料生产的需要和人口的再生产需要,其民俗事项都是为了人类生产增收和种族繁衍,其中人口的再生产就是七夕节的“核心元素”。所以从七夕节所采取的各项民俗活动看,其主要目的在于全方位的促进人口的再生产,这是七夕节的文化内核,也是人们的共同心愿。还有,七夕节的另外一个核心元素就是节期是固定在农历七月初七。
“变动元素”是指那些随着时间、地域、族群的变化而产生变化的文化元素,它们的功能在于建构群体内部的文化认同,使得这个群体成员之间能够形成共同分享的一整套符号系统。借助这些变动元素,使得群体之间有所差异,从而能够让其内部产生一种凝聚力和向心力。“变动元素”体现出的是节日的多样性和变异性。从共时性上看,它能够通过当地特有的一些符号来维系群体的文化认同,加强特定地方的人群在小范围上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构建起群体内部共享的文化符号体系,从而维持着一方社区的稳定发展。从历时性上看,“变动元素”会体现出某一朝代的某一节日的习俗特色。[注]宋颖:《端午节研究传统、国家与文亿表述》,第46页。
在七夕节中,所有外在表现形式都是可以变动和替代选择的,各地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方式来选择这些变动元素。如七夕节在浙江温岭石塘镇则称为“小人节”,每当七月初七这一天,当地所有1至16周岁的男女少年均需要祭祀“七姑星”(亦名“七女神”“七娘夫人”“七姑”“七仙女”等)。祭品一般需要甜汤圆、桂圆和整只鸡等。小人节的主要目的是祈求儿童吉祥如意、健康成长。[注]陈勤建:《当代七月七“小人节”的祭拜特色和源流》,《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浙江的小人节活动就是七夕节的变动元素之一。潮汕出花园则是15岁的青少年在七夕这天祭拜床婆神,祭品也需要有甜汤圆、桂圆和整只鸡等,其主要目的也是祝福孩子健康成长,未来的人生道路顺顺利利。此外,台湾的台南市和福建闽南等地区的七夕节也流行着16岁的青少年祭拜七娘妈的习俗。从以上各地区的七夕民俗事项看,七夕节的变动元素有成年礼年龄上的不同,潮汕地区为15岁,闽南、浙江和台湾等地区的成年礼则为16岁。但上述各地七夕节俗中都蕴含着一些相同的内容,即祝福孩子健康成长,未来的人生路上顺顺利利。潮汕出花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与七夕节的人口再生产的“核心元素”是对应一致的,它只不过是七夕节俗中的一个“变动元素”而已,其主要目的都是为了促进人口的再生产,恰好体现出七夕节的文化内核。
七夕节的核心元素示意图
上表中可以看出潮汕出花园的主题与七夕节的核心元素是对应一致的,出花园时人们祝福孩子健康成长也是为了人口的再生产,种族的繁衍。七夕节是起源于我国的重要传统节日,潮汕出花园习俗和七夕节文化内核的一致性,说明了潮汕出花园习俗与我国传统文化是一脉相承的,都有共同祝福。把潮汕“出花园”习俗置于七夕节语境,分析其核心元素,可以从纵向上把握出花园与七夕的历史渊源,可从一个侧面说明潮汕出花园并不是由西域祆教传入的成年礼。另外,与潮汕出花园现象类似的习俗也广泛分布在我国的南方地区,为了从横向上进行比较研究,笔者把这类现象称为“泛出花园”。
七夕节中变动元素体现了区域性特色习俗,如陕西剪豆苗投水验巧,江苏用细草棒验巧,还有潮汕的出花园,浙江温岭的小人节,闽台一带的拜七星娘习俗等等各式各样的习俗,这些区域性习俗都构成了七夕节的变动元素。但在七夕节这些变动元素中,笔者又发现了其中有些习俗是十分相似的,可以当成相同的一个民俗事项进行考察分析。比如验巧的几个习俗可以归纳为一个类型,深入进行考察。由于本文重点在于探讨出花园习俗,故在此不对其它类型的习俗做讨论。上述提到的潮汕出花园、浙江温岭的小人节和闽台一带的拜七星娘习俗都是发生在七夕节的民俗活动,都是为了祝福孩子健康成长,三者都属于成年礼,均属于“泛出花园”现象。于是七夕节中的部分变动元素又可以剥离出来当成一个新整体,进一步剖析其内部的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
“泛出花园”的变动元素则具有各色各样的表现,如潮汕出花园为15岁,浙江小人节和闽台的则为16岁。潮汕地区祭拜的神灵叫床婆,浙江和闽台的则为七娘妈。此外在仪式方面也存在着很大的不同,浙江的小人节需准备好纸张彩桥和纸彩轿等,闽南的拜七娘妈和浙江的仪式也大致相同,而潮汕的出花园仪式孩子则需要理发,穿新衣、穿红木屐,用多种鲜花水沐浴,然后恭恭敬敬地拜谢床神。祀拜的仪式是在眠床上放置一个竹篾,然后把香炉及三牲、果品等摆在上面,由家长指点孩子烧香、点烛和跪拜。然后站在“竹篾”里跳出,象征跳出“花园”,此外,父母还要备办丰盛的宴席,孩子坐正位,咬鸡头,象征出人头地。
“泛出花园”习俗中都存在着一些核心的元素,其仪式均为一种成年礼,同时祝福孩子健康成长,在举行成年礼的当天都需要答谢孩子的保护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和孩子保护神做一番告别,意味着孩子脱离了原有的状态。孩子的保护神在“泛出花园”习俗中因地而不同,闽台和浙江均祭拜七星娘,而七星娘则被认为其原型为织女,并且民间认为其诞辰为七月初七。而潮汕的床神亦称公婆母或称婆母。潮汕家长一般在孩子出生之后就需要为孩子准备一个婆母香炉。最常见是拿一个装香灰的碗,放置在孩子睡觉的木床处即可。由于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所以人们认为其神灵能保护孩子健康成长。潮汕民间也认为床神的诞辰为七月初七,所以在七夕这天举行出花园仪式也是表达对床神感谢。
根据张君的《七夕探源》一文对织女神性的分析,认为织女除了主婚嫁、生计和财货之外,还主掌生育和庇护儿童的职责。[注]张君:《七夕探源》,《湖北大学学报》1993年第4期。由此可见织女的神性和床神的神性是相通的,两者均为未成年人的保护神,而民间均认为织女和床神的诞辰日为七夕。这是否可以说明潮汕的床神就是织女吗?由于没有足够的证据,笔者不敢轻易断言。
另外,与潮汕出花园习俗相似的不仅仅是上述闽浙台的七夕节活动,在其它地区的其它时节中也有类似的习俗,诸如广西壮族的还花仪式。壮族把“花婆”也称为“床头婆”,一般是在孩子出生后,由巫婆帮忙到外面采摘一朵野花,插在产妇的床头,立为孩子的保护神。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需要祭拜“花婆”,在孩子成年时候需要举行还花仪式,答谢花婆的保护之恩。[注]金茂年:《歌谣、神话与花婆崇拜》,《民间文化论坛》1995年第4期。虽然壮族的还花仪式与潮汕出花园节期不同,但其均有着相同的核心元素,即都是祝福孩子健康成长,祭拜的都是孩子的保护神,而且其保护神也都被称为床神,也属于“泛出花园”现象。于是“泛出花园”又可以分为两个类别,一种是发生在七夕时节的,另外一种则是发生在非七夕时节。而潮汕出花园习俗既和七夕节的浙闽台的拜七娘妈习俗相似,又与非七夕时节的广西壮族还花仪式相似。这几个“泛出花园”习俗的具体情况如下图所示:
“泛出花园”中的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的分析,有利于我们对潮汕出花园习俗进行横向比较研究,同时也可以再一次地证明潮汕出花园与上述其它地区的“泛出花园”习俗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渊源。
讨论一个习俗的起源问题时,需要考察其习俗中的重要文化因子,在潮汕出花园习俗中,重要的文化因子就是“床神”。关于床神来源在潮汕地区有着两个传说:
宋仁宗出生之后,日夜啼哭,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一筹莫展,只得张榜招贤进宫调治。一日,来了一个老妪,抱过太子之后,果然见效。老妪对皇后说:“太子十五岁前只宜在皇宫和花园里生活,十五岁之后才能出花园到外界去。”话音刚落,皇上驾到,老妪避走不及,慌忙钻进床脚下。后来老妪被吓死,皇上后悔莫及,便封其为儿童保护神——床脚婆,并将出花园的习俗向民间推广。[注]林凯龙:《潮汕古俗》,第181-182页。
而在潮汕的澄海、惠来、潮阳的城前、溪头等地,又流传着床神的另一则传说:
即床神是花公花婆二人,民间称之为“公婆母”。关于此神的来源,澄海民间传说是:丈夫常年在外经商,妻子与人通奸,丈夫撞见后,将二人杀死,埋在了眠床地下。哪知丈夫续娶后生的孩子皆不能活。丈夫认为是死者阴魂作祟,只好在七月初七为死者设立牌位祭奠,从此小孩平安长大。[注]谢琼霞:《拜公婆母的传说》,《汕头日报》2009年8月02日第7版。
其实上述两则传说是后人附和上去的,不足为信。潮汕当地人们认为小孩15岁前,其灵魂一直生活在花园里,并由花神保佑,人们亦称其为床神、“花婆”或“花公花婆”等,小孩出生时要在床上或者床下安上其神位,所以人们亦称呼花神为“床脚婆”。到了15岁时,要答谢床神的恩情,并把小孩子带出花园,所以就形成了潮汕的“出花园”习俗。
笔者认为其起源和花崇拜有密切的关系,花公花婆信仰来自于古代人们对花的崇拜。《南越笔记》记载:“越人祈子,必于花王圣母,有祝辞云:‘白花男,红花女。’故婚夕亲戚皆往送花,盖取诗‘花如桃李’之义。”[注](清)李调元:《南越笔记》卷四“花王父母”,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5页。
潮汕在历史上属于百越民族聚居地,有学者过伟先生指出花婆信仰是古百越民族的共同信仰。在我国南方的壮族、瑶族、侗族、毛南族、布依族、仫佬族等民族都存在花婆信仰现象,“花婆”均为孩子的保护神,南方地区存在着“花信仰文化圈”。[注]过伟:《壮族创世大神米洛甲的立体型特征与南方民族“花文化圈”》,《广西民族研究》1999年第2期。
同样属于广东的信宜则出现过另外一种“还花债”的仪式,当地人们也认为花神送来花朵则能带来新生命,在孩子出生之后则需要答谢花神。旧时广州,金花夫人庙的香火很旺,求子的人们会到庙里向金花夫人求子,一边磕头,一边祷告:“祈子金花,多得白花;三年两朵,离离成果”。[注]金茂年:《歌谣、神话与花婆崇拜》。从此求子歌谣中我们可以看出先民的花魂崇拜现象。而福建安溪旧时也有“取花仪式”,老妇将注生娘娘神像头上的花或是别人供奉的花摘下放入衣襟。求子者则把花插在头上高高兴兴回家即可。若成功求子,则需要回去还花。此外,安溪还广泛流行着一种请女巫看花宫的信仰现象。女巫到了花宫时,如果看到花要吐蕊,则象征着快要生孩子了;花枯萎或是损坏了,则说明不能生育,这时候就需要请女巫栽种花丛。[注]金茂年:《歌谣、神话与花婆崇拜》。在1982年新加坡莆田林氏宗族举行的一场婚礼仪式中,也保留着海外福建侨民对花神崇拜的记忆:
石榴花开满树红,枝头结子喜成双。万绿叶中红一点,荣华富贵满筵红。再一枝长春花,乞汝插,凑成三桂联芳之兆。此子抱转去,保养成人,关煞尽消除,汝等退去。[注]金茂年:《歌谣、神话与花婆崇拜》。
而在广西红水河流域、龙江流域、右江流域的部分地区,以及云南的文山地区则流传着花神是一名叫“姆六甲”的神灵。壮族人把花婆当成自己祖先,在其生活中也保留很多花崇拜现象。[注]丘振声:《壮族花图腾考》,《学术论坛》1994年第1期。
上述诸多花崇拜现象,可以充分说明在古代南方地区花崇拜是一种普遍性的信仰。花神也是南方地区主管妇女生育和保护孩子健康成长的神灵。而潮汕地区在古代属于百越的范畴,所以潮汕人对于花的崇拜也是有一定的历史渊源的。在远古时代,人们对于自然界中一些具有特殊秉性或是人们所敬畏的自然物加以崇拜,希望获得该自然物神灵的保佑,形成了自然崇拜现象。
那么潮汕人为什么会对自然界中普遍的花加以崇拜并且把它当成孩子的保护神呢?
潮汕童谣中有一首《关神曲》这样描写:
顶桥人拔剑,桥下人喊娘。前人喊娘娘勿听,后人喊娘轻轻行。借问“同身”[注]同身:指潮汕地区的巫师,亦称为乩童或童乩,其能够与神灵进行沟通,扮演神的代言人。去第块?我去花园探亲戚。踏入花园花园香,踏入魂宫看亡人。踏入书房掀书册,书册看了面带红。[注]丁烁:《梦回潮汕》,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2012年,第17页。
由此也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了花神是人们命运的一个保护神。潮汕人们认为孩子从花园中来,人去世之后也回归到花园。潮汕巫师通过过阴的方式,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花园”中,能够与亡灵进行沟通对话。
此外,潮汕地区还流传着祖先蝶的信仰。人们认为去世的人会变成蝴蝶回归到花园中。所以潮汕人们如果看到家中出现深褐色的蝴蝶,则认为是其已故的祖先飞回来看望其子孙后代,所以既不能伤害它们,也不能驱赶它们。这个民间禁忌也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证明潮汕人远古时候存在着花崇拜现象。
花崇拜是潮汕先民一种较为普遍的民间信仰现象,现在依然在潮汕的人生礼仪中有很多表现。在潮汕人订婚、送聘所使用的礼物都必须有一对红花;婚嫁之日,嫁妆也需要放进一对红花,并且娘家需要准备2个装有柑橘和糖的花篮。新娘出嫁前要洗红花水,洗毕还要在发鬓上插上一朵红花。旧俗在孩子出生之后,如果是男孩,则需要用红纸写上婴儿出生年月日,同时用红花、仙草、糖饼等送给娘家,称为报添丁。在小孩子出生四个月时,有的父母会为孩子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称为“坐个意思”。父母会把红糖、竹叶、红花等用红纸包住,并用红绳绑在孩子的推车上面。然后把小孩子放在推车上,对他说“吃糖吃糖,乖乖坐”。小孩子只需要在上面坐一会即可。而在潮汕成年礼——出花园时候也需要使用红花,此处不再赘述。而在丧葬礼中,潮学专家陈景熙也认为,潮汕“做冥斋”“做功德”的仪式中,“散花”程序也许与这种信仰有关,师公手捧盘子,盘中装着花型剪纸,一边唱,一边散花中,反复出现的一句唱辞,就是“今宵散了亡魂花”。[注]丁烁:《梦回潮汕》,第17页。尸体入棺前需要把纸放在底部,然后再用纸钱叠成的五朵“柿花”加在上面。尸体下棺后又需要在额上、肚脐、脚尖各添放一朵“柿花”,然后再封棺。在死者出殡之后,办丧事的人会准备一盘石榴枝叶和红头绳扎成的小花朵,吊唁者走出灵堂时各拿一枝,以示除去晦气。
潮汕花崇拜不仅体现在各人生礼仪习俗中,在其它日常习俗中也有所体现。潮汕人在外出远门时,常常会把一朵红花放在行李箱中,其主要目的也是希望一路平安,行程顺利。在潮汕的祭祀活动中,人们经常会在祭品上面贴上一张剪有花形的红纸,或是在祭品上面插上一些红花;人们也经常用一种纸做的金花插在祭祀的香炉上。人们在生活中把红花当成一种吉祥物,同时也可以用其来驱邪。在潮汕正月里都有游神活动,这种活动在当地俗称为“营老爷”或“营锣鼓”,但有时候人们也会用“营花篮”来代指这种现象,因为游神队伍中的很多元素都是由“花篮”组成。潮汕节日中的重要食品桃粿其形状为桃型,而其表面则是由很多花纹组成的。在潮汕出花园时,主人常常用桃粿祭祀神灵,并且把桃粿当礼物送给亲朋好友。在婚礼中,人们也往往需要用桃粿祭祀神灵。在人们乔迁新屋时,也都需要用到桃粿当祭品或是送给客人。桃粿是潮汕重大民俗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祭品。桃粿也是花崇拜的另一种重要形式,花与果是一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民间此两者均与生育有关,都是民间重要的吉祥象征物。
上述诸多现象可以充分证明在潮汕地区广泛流传着“花崇拜”的民间信仰活动。结合潮汕地区花崇拜现象及其外围的相关资料,笔者认为潮汕出花园习俗来自于古代潮汕先民的花崇拜。这也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再次证明其习俗与西域的祆教成年礼没有直接关联。
节日中存在着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核心元素是构成节日的文化内核,每个节日都有其核心元素。七夕节是起源于中国本土的重要传统节日,本文通过对七夕节的文化内涵进行梳理,揭示七夕节的核心元素为:为了人类生产增收和种族繁衍。再通过对潮汕出花园习俗进行综合分析,亦揭示其中的主题为“祝福孩子健康成长”,这与七夕节的核心元素是一致的,从中可以证明潮汕出花园习俗与我国七夕节是一脉相承的。
另外,在借用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这组概念来分析七夕节和潮汕出花园的关系同时,笔者又进一步认为节日(如七夕节)中的部分变动元素存在着相似之处(诸如出花园、小人节、七娘妈诞等习俗),于是这部分变动元素又可以剥离出来,重新认定为一个新的整体(泛出花园习俗),这个新的整体又可以当成节日中的节日,于是又可以进一步分析其新整体的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于是“泛出花园”习俗又可析出其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其核心元素为:祝福孩子健康成长,答谢孩子的保护神。在横向比较“泛出花园”习俗基础之上笔者认为潮汕出花园习俗与其它几个习俗之间存在着渊源关系。节日中的核心元素和变动元素的应用为我们分析错综复杂的节日民俗事象提供了一个参考,可以避免由于观察者认识的局限所造成的“文化误读”现象。
最后,笔者通过对潮汕文化进行综合考察分析,认为潮汕文化中广泛存在着花崇拜现象,而花崇拜正是潮汕出花园的起源。
综上,潮汕出花园习俗是立足于中国本土文化的一种成年礼,其起源与西域祆教没有直接的关系。花崇拜体现了潮汕先民对生命历程的神化解释,对生命本体的渴求。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早已不再认为其生命历程与花有关系,但蕴含在潮汕习俗中的种种花崇拜现象依然影响着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