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9月的一个闷热的日子,我到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应聘。
主管人事的二当家章知方接着电话示意我坐下,他冲电话随便说到的“市盈率”、“复利”、“回转交易”等词,让我发懵,让我进门前鼓足的自信心荡然无存。
“教过大学语文,写过小说诗歌,去综合计划部做文秘吧。但要很快熟悉证券。”就这么两句话,待他点着烟,我领两盘录音带去隔壁房间整理录音。下班时交上文字稿,知方看过又只说两句话:“基本不能用!慢慢来吧。”
以一个废物的姿态离开后,我咬紧牙关。直接去刘纪鹏家,他送我《股份制知识小词典》。我一口气读到几乎破晓。
1992年2月19日,《证券市场周刊》试刊号出版。大当家王波明把我叫去:“背1000本去上海,卖出去就买机票回来,卖不出就就地解散……”我至今记得那个阴雨连绵的上海的春天,我几乎跑遍万国、申银、海通的所有营业部,怎样战战兢兢又愈加亢奋地,在吴侬软语的陌生街巷闯出迈进证券市场的新路。
1992年7月5日,《证券市场周刊》公开发行。我再赴上海滩,开始两年的外派记者生涯。
做记者,做主任,做主编到2008年。后加盟新华财经传媒做总编,主持或参与策划多家电视、广播和报刊的财经报道。现任《融资中国》杂志总编。
可以说,我是见证了中国证券市场近三十年的风雷激荡或沉雾迷津。现在,以个人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勾勒出三十件事,无意撰史,只是江湖勾陈。抚今追昔,越发觉得,这是一条站在任何节点都预知不了前途的拓荒之路,一条由监管者和参与者不断“试错”出来的特色之路,一条靠“不可抗力”拓展出来的越来越开阔的康庄大路。
1986年11月14日,邓小平会见纽约股票交易所董事长约翰·范尔霖,赠送他一张飞乐音响股票。
此前,小平要一张中国股票当礼物,急坏了央行行长陈慕华。她找到了北京天桥,深圳宝安和蜀都大厦,都不是标准的股票,只有飞乐音响符合股票的定义。
飞乐音响1984年11月18日公开发行1万股面值50元的股票,根据是上海市《关于发行股票的暂行管理办法》——这应该是新中国第一个证券法规。
但,飞乐音响股票是记名的,范尔霖这张的记名者是人行上海分行行长周芝石。老范较真儿要求过户,于是自掏腰包2000美元雇警车,到工行静安业务部所在的弄堂里,完成过户。
现而今,静安业务部所在的弄堂早因拆迁变成了高楼大厦,而老范的那张股票,经过拆细配股,32年来市值已达6000元,没超过他2000美元的“过户成本”。但如果他在2015年高点时抛出,市值是48000元。从飞乐音响股价的波动,也管窥出中国股市的跌宕。
1991年之前,尽管全国各地已有许多公司发行了股票,但多是街道办或村办的集体企业,多是内部集资的债券性质。公开向社会发行,应者寥寥。以至于1988年沈阳金杯将股票推销到了中南海——事实是推销给在中南海办公的国家体改委的工作人员。
小平送股票给美国人,这意味深长的举措,可以说是股份经济被允许“摸着石头过河”的标志,是30多年后中国已然融入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里程碑式的滥觞事件。
1988年的早些时候,留学美国并已工作的王波明、高西庆遇到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李青原,或许是因为王波明在纽交所做经济师的缘故,大家聊起股票市场,都觉得中国也需要股票市场。于是再联系到王巍、刘二飞等留美学子,写了一份《关于促进中国证券市场法制化与规范化的政策建议》(白皮书)。
既然是“政策建议”,就需要送达到政策制定者案头。恰此时,他们遇到了来美访问的体制内官员王岐山,王以最便捷的渠道送达“上边”。“上边”很重视,于是王波明、高西庆决定回国。用当时《经济日报》相关报道的话说,他俩是“放弃美国优厚待遇,报效祖国”。
1988年7月9日,央行在万寿宾馆召集证券市场座谈会,决定组建“证券交易所研究设计小组”。小组成员为宫著铭、周小川、张晓斌、蔡重直、王波明、高西庆、陈大刚、许小胜。10月,这个小组在原来“政策建议”的基础上,完成了《中国证券市场创办与管理的设想》(也称白皮书),上报中央。
11月9日,中央领导姚依林、张劲夫主持召开会议,听取小组的汇报。会议认为,建立交易所条件不成熟,但非干不可。咋干呢?姚依林拍板“民间推动,政府支持”的方针。落实下来,便是九大非银行金融机构各出资50万,建立民办事业单位“北京证券交易所联合设计办公室”,简称“联办”。
有了中央的尚方宝剑,有了体制内金融机构的支持,联办很快又联合起正在上海、深圳探索建立交易所的尉文渊,王健、禹国刚……紧锣密鼓地干了起来。
1991年7月,方泉应聘到联办时,联办已改名“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但,内部及证券界一直还习惯称联办。不是因为大名太长,而是——李青原上说:“联办,就是大家联合起来办事,联合起來才能办成事。”
能够上下左右、人同此心地办事,是一代拓荒者的光荣,也是幸运。高西庆后来总说,没有我们,中国的证券交易所可能会晚一些建立;但那时建立交易所,老一代领导人的开放心态至关重要。时任上海市长的朱镕基,1989年12月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的会议说:“决定筹建交易所之前,我曾当面向小平同志汇报过,小平说好哇,你们干嘛。”
1990年12月19日,正在秦城监狱受教育的方泉,从广播里听到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的消息,惊异得不敢信。这可是最资本主义的东西啊?一年半前共和国才刚经历了一场风波……谁还相信中国会继续改革开放?
上交所的成立客观上确是回应国内外的质疑。上海市长朱镕基在开业典礼上说:“它标志着我国将坚定不移地继续奉行改革开放的政策。”
此前12月1日,深圳证券交易所抢先宣布试营业。因为没拿到中央的正式批文,市领导无一人参加开业典礼,连牌子上的红布都没有揭开。并且当天只“指令”做了5笔交易,成交8000股安达信。上市的老五股深发展、万科、金田、原野、安达信半年间成交稀落。
上海的获批很巧妙。1990年4月中央批准浦东开发纲要,“纲要”里说要建立国际金融中心,而证券交易所可算题中应有之意。事实上,直到上交所开业前一个多月,即11月14日上海才拿到央行的同意批复。并且,上海也仅允许八只股票上市,即飞乐音响、飞乐股份、延中实业、爱使股份、申华电工、豫园商城、电真空和浙江凤凰。
深圳交易所1991年4月11日才被“追认”,7月3日正式开业。
老五股和老八股的“招牌”挂到1992年5月,才迎来新伙伴。而这,是在小平南巡对股市一锤定音之后。小平讲:“证券,股市,这些东西好不好,社会主义能不能搞?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
上交所成立四个多月后,方泉“免于起诉”出来了。又几个月后,加入联办,加入证券市场“坚决试”的时代潮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