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王大兵收拾行装时老婆跟了过来,身子靠住衣柜门,问,又干啥去?
不耐烦跟她解释,王大兵轻描淡写就两个字,义诊。
老婆从牙缝里挤出一串疑问,又义诊?这咋年年都是你去義诊?好不容易盼个周末,又找借口往外头跑,你是不是成心的?
王大兵懒得争辩。看来要从衣柜里取换洗衣裳有困难,他干脆不拿了,反正就两天时间,中间住一夜,不拿也罢,免得又起一场口水战。
他换上皮鞋,对着镜子看一眼,镜子里的人一身便装,夹克、牛仔裤、软皮鞋,头发也露着,舒展而自由——不被白大褂手术帽捂着,穿着正常人的衣着出一趟门,真是太难得了。这让他瞬间心情大好。
老婆却不依不饶,闪过来横在门口。不去不成吗?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这些年你不都去的吗?那么远的路,还爬山过沟的,回来就喊皮鞋把脚磨出好多泡,真不明白你图个啥?这义诊,一不发加班费,二没有提成,三没人塞红包,究竟能落个啥好?
王大兵忽然笑了。他本来还有一点点犹豫,上了整整一周的班,上午门诊坐诊,下午手术,周四的一台手术一直做到夜里十点才结束。所以周末对于他,是无比珍贵的。要不要下乡去义诊,他也在矛盾着,拿不定主意。
义诊活动是某个和医学无关的单位组织的。他只是这个组织的一名会员。反正去不去和单位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和工资、业绩、待遇等都不挂钩,也没人勉强他非去不可。要牺牲周末休息时间走这一趟,到底值不值呢?就在准备拿行李的时候,他都还在左右摇摆。听了老婆这番抱怨的话,他猛然就铁了心,去,就冲着她口口声声不离钱的这一份庸俗,累死也得去。
他把充电器、手机塞进手提包,狠狠一把拨开老婆,逃一样冲出了门。
身后传来尖利的喊叫:死外头一辈子别回来!
接着是防盗门重重磕撞的巨响。
他怕在电梯间遇上熟人,不想让人看出他的仓皇和狼狈,不走电梯了,一口气从十五楼噔噔噔跑到一楼,出了小区大门,脚步这才从容下来。
活动组织方的车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了。上了车他一边跟组织领导打招呼,一边找座位。
后边几个座儿空着,他直接向最后走去。边走边用目光扫视,视线里果然扫见一个人。这人的身影撞入眼帘,他的心顿时被谁的手托了一把,有些荡,有些激动,也有一点紧张。他有些仓皇地坐到了最后排的空座上。身子安置下来,心却还在半空里荡悠。似乎看到她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惊喜,在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她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只记得姓陈,去年认识的。当时都来参加这个组织举办的下乡活动,他是义诊大夫,她是送书画下乡的艺术家。他注意到她,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而是在活动现场作画的时候,他无意中注意到了她的美。当时有五名艺术家当场挥毫泼墨,其中只有她一个是女的,四名男人都有了年岁,白发苍苍弯腰驼背,只有她一头黑发化了淡妆,穿一件宽松棉布民族风格长衫,在安静地埋头画着一枝梅花。那是一枝黑色梅花。简单的墨汁在几支毛笔的点染晕渗下,在白纸上开成了花。比他们动刀子做手术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还神奇,他完全看呆了。看着看着目光就从画面挪到了作画的人身上。没想到这一眼,这个女人就在他心里留下了影子。距离去年那次活动,这中间整整隔了一年。现在看到她,他明白了,自己不顾老婆反对,放弃休假,一定要参加这次活动,内心正是隐约地渴望着能再次见到这个女人。
陈墨梅(是这个名字吗?王大兵不知道。依稀听见她姓陈,用墨汁画梅花,所以王大兵在心里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这名字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一个人坐。她旁边的座位空着。王大兵悄悄调理刚才因为惊喜而稍微翻乱的气息。深吸,慢吐,调匀了,另一个念头已经冒了上来,他应该坐到她身边去。
她临窗,右边空着,他坐那儿名正言顺。不需要理由。空座位就是给人坐的。又没人规定他不能坐那儿。屁股抬了一下,没拔动,还在原地。因为他记起自己今天没洒香水。这得怪老婆。一大早干涉他出门,扰乱了他昨夜想好的计划。衣服、梳洗用品全没拿,那件外套兜里的香水瓶自然也忘了。香水是一个小护士送的。小护士是不是喜欢他呢,他不清楚,但小护士看到他就眼睛亮晶晶的,这个表情他撞上过好几次。撞上也就撞上了,他两眼平静,心里没一丝波澜,跟看到任何一个同行的感觉没什么区别,这同行包括同性和异性。在他的感觉里,不管什么异性,只要进了医院大门,穿上白色大褂,站在医护队伍里,他就对其没了兴趣,连一丝感觉都无法滋生。有的只是一种从业近二十年的厌倦。
忽然一天小护士送他一瓶香水。她说没事洒点,调节一下,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为什么总让自己一身消毒水的味道呢?香水是快递送到他手上的。文字是她通过短信发他的。都是以侵入性的方式送达,他没法不接收。接到他才知道小护士已经实习期满离开了。像一粒喷出瓶口融进空气的香水分子,消失到省城上百万人口的大群体中去了。他没想过要去寻她。也从来没有设想过,人海茫茫,这辈子是不是还有相遇的机会。香水一直放在兜里。不上班或者跟人出去吃饭或者外出培训,只要是不再以大夫的身份出现的公众场合,他都会拿出来喷一点。让香味在胳膊和袖口之间慢慢挥散。闻着这味道,他恍惚觉得这应该就是她的味道。他发现自己已经留恋上这气味了。他会在这味道里慢慢回想她的眼睛,那眼睛好看,好像含着什么,具体是什么呢,一个小女子对一个男人的默默爱慕,还是别的什么哀愁,她没有说破,所以他至今不知道谜底。
他开始关注香水,偶尔在网上查查,价格、牌子、用法,才知道小护士这一小瓶香水花了血本,价格不菲呢,她需要掏一个月的工资吧。这让他死水一样的内心起了一丝波澜。他错过了什么,一次中年婚外恋还是人生中的真爱?遗憾的是小护士长什么样儿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看清过。
他怀着缅怀的心情忘掉了这件事。但使用香水成了一个习惯。同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有股臭味。人的腺体分泌的臭味分口臭、狐臭、脚臭、体臭好多种。他好像是体臭。作为一个医学工作者,用了“好像”这种模糊词语,不是他不严谨,而是因为他找不到臭味来源。好像哪儿都臭,又好像哪儿都不臭。明明上一秒还臭,下一刻又消失了。臭味像幽灵分散在空气里,围绕着他,纠缠着不散。程度很轻,也就若有若无的那么一点儿吧。这么些年他没察觉,连处处挑剔的老婆也没察觉。也许压根就没有什么臭味,只是他为了给自己使用香水找个理由吧,纯粹是心理自我暗示的结果。
前年和去年的义诊都带了香水。但他当时没坐在陈墨梅身边,他注意到她太迟了。送书画下乡一结束,就集体上车回城,回来就散了,都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这次无论如何该带上香水的。他有些沮丧,衣服是新洗的,从里到外,包括袜子,为这次活动而准备,没放带有芳香味的衣物柔顺剂,怕化学洗涤品的味道会干扰香水味。
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个赤裸的人。全身没有可以干扰别人嗅觉的外在香味,有的只是肉体本身的味道。下楼那一气奔跑,出汗了,运动让全身各处埋伏的腺体像机关一样打开,谁知道那隐藏不露的臭味是不是又趁机窜了出来。他深感懊恼。随手带的小公文包里,除了手机充电器,连卫生纸也没有带一点。胳膊窝里蓄了汗,能明显感到黏湿感。他担心臭味随着这黏湿悄悄散发。一个身上冒着臭味的男人,坐谁身边都没什么,唯独不能坐到她身边去。
女人的嗅觉天生就比男人灵,而且他坚信,她要比一般女人更敏感一些。而且她身上应该有特别的香味,这也是一般女人不具备的。不是单纯的香水营造出来的,多贵的香水也是化学制剂调配出来的,是庸俗的,而她用的话,也肯定是一款采摘自大自然的纯植物香水,散发的天然香味,是对她最好的点缀,而她本身也应该散发香味。来自肉体,也来自气韵,就像她的爱好、特长、她那一身淡雅如梅,和笔下画出来的墨梅。这样的女人,像修出一种境界的仙子,自带清香,周身散发的气场让别人不敢轻易入侵和破坏。
越想顾虑越多,他迟迟没有勇气坐到她身边去。
车驶出省城上了高速,开始匀速前行。
车是大班车,从最后望前头,影影绰绰的,感觉很遥远。
最后一排就王大兵一个人。他挪到左边靠窗坐下。这样就近在她身后,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她了。这样挺好。她不一定能注意到他的存在,却不影响他享受这美好感觉。她真的给人感觉就是一株墨梅。头发乌黑,应该不是染的,天然生成这样的就太难得了。发丝柔软地下垂,在两边肩膀上分开,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大大的坡度,一种让人心动的韵味就在这个起伏的坡度间被勾勒了出来。头发的波浪随着车行偶尔颤动,闪烁间露出一段脖子,雪白,细长,像天鹅。他知道这有点夸张了。可他的第一联想确实是天鹅细长柔美的脖子。除了画画,她应该还会跳舞,这样的脖颈适合跳舞,而且会跳得很好。
她似乎没兴趣听前头那些男女说笑。那种浮躁粗浅的玩笑,和她的气质明显不同。她有些落落寡欢地靠窗坐着,不看手机,应该在看窗外。正是晚秋季节,路两边的田地里是连片的玉米。他目光从她肩膀上飘过去,也看连绵起伏的玉米,他很快就发现这单调的植被也是一种值得欣赏的风景。
他的目光很不老实,在远处的玉米,和近处的女人身上转换。她穿的衣服挺特别的,应该是棉麻材质交织的质地吧,裁剪精致,款式宽松,是一件连衣裙。看不见前面的细节,从后面看,衣服在略微宽松的同时,让人不得不赞叹,很合身,这就是给她量身制作的。她应该属于不胖不瘦的体型。衣服的衬托,让她的身躯有了一丝修长和薄瘦。
他和内心一种伴随男人本性产生的习惯做着斗争。不让目光穿透这层棉麻而去还原和想象衣裙下面包裹的肉体。斗争有些艰辛。职业道德中最入骨入心的那句医生眼中没有男女性别只有病人,在工作环境中他做到了。走出医院门,有时他做不到。脱了职业服装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走出医疗场所,汇入都市的万丈红尘,他就经常犯一个毛病,他把这个定义为男人都会犯的毛病,雄性的天然劣根性。他从没有就这个问题跟人交流讨论过。因为这有些阴暗猥琐的念头,这些年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能和他这个人和谐相处。存在即是合理,所以他也就不计较,将它放置在一个可以长期容忍的范畴里共同和平相处。
看到异性,尤其身材出挑,或者脸蛋出众,或者两者共兼的女性,他就会用目光把她的衣服脱掉,一丝不挂,然后想象那躯体,骨骼,肌肉,骨与肉构建出来的曲线与韵味。并且浮想将其拥在怀里肆意蹂躏的过程和感受。他沉溺于这想象,把这当作一种享受,暗暗地回味。他欣赏过千万种裹在棉质或者化纤衣裳下的风情。那些身躯多半是因为圆润或苗条而吸引了他。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的躯体以陈墨梅这样一种不胖不瘦不凸不显,而是以一种难以言说的自然、舒展、随性,而让他入神的。
前头坐着二十几号男女,他们正忙着说说笑笑,也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好笑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二十几具身体一起前俯后仰,拍膝盖的,抱肚子的,笑声里浮荡着一种惯有的味道。大家平时都在不同的单位部门,平时不常见面,这次被装在一辆车里同行,不抓住机会把积攒了一年的那些荤的素的玩笑好好开上几盘,似乎有些辜负这样的大好机会。他忽然觉得这味道里透着轻浮,还有粗俗。他猜得出,肯定是谁又开了个大荤的玩笑,而且这玩笑出自女人之口。所以几个男人越发兴奋,尤其和王大兵同一医院出来的内科老赵,老得后脑勺都秃了,但偏偏好这一口的心性根本不改,他笑得尤其响亮,像个公鸭子一樣嘎嘎叫。还有个副领导,一边笑一边把肥肥的肉体往身边的女人身上挤。
王大兵遥遥看着这一幕笑得肠子都疼了。他保持着得体稳重,像古代的女子一样笑不露齿,让肠子在肚子里拧着打架。这些人啊,咋说呢,从前的他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也会笑得欢畅忘我。今天他只是因为她,还是怎么了,忽然觉得这样的玩笑,这男女合奏的笑声,笑声里那心照不宣的隐秘和快意,都是这样刺耳粗糙。
她在笑吗?他悄悄伸长脖子观察。她只是略略抬了一下头,向笑声爆发区扫了一眼,又扭头去望窗外。窗外连片的玉米像箭镞一样林立着。古人打仗,动辄数十万人马,面对面交战,冷兵器近距离相拼,正是这样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景象。他去过秦始皇兵马俑,一坑坑的陶俑也是这样整整齐齐地林立。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他不知道,也懒得想。只想就这么看着,看它们像流动的云一样淡淡地流过眼底。不断向后滑去。他感觉自己的目光是手术刀,一下一下切割着这些景象。千刀万刀,他把它们划成千片万片。他在为谁的躯体做着手术呢,切割,清创,缝合,一遍一遍重复。他欣赏着这种碎散破裂,他被一种固执的职业心理所左右。他不知道在她眼里,哪一处哪一景融入了她的眼睛,化成一种美,然后被她在心里慢慢养着,等捉笔面对画纸的时候,这种美就从心里流淌出来,化作另一种可以用目光观赏的美。美一定是这样捕捉来的,也是这样滋养出来的,更是这样产生的。他不会画画,甚至不懂画,可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懂了一点。这个“懂”是忽然来临的,是无师自通的。
前头的笑声零散了。他们又开始争论起了单位的什么,好像是工资、职称。他不想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不能抛开这些凡俗破事,好好让内心静一静吗?人活在世上真的需要这么累这么计较吗?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安安静静清净无争,像深山间的一株野草像静夜里盛开的一枝兰,不,这些比喻在她面前都太俗,她应该是寒冬大雪里一朵悄然开在枝头的素梅。
他越来越感觉厌倦车前头那起哄笑闹的气氛。这个群体,去年,前年,更早的时候,他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跟他们一样大笑,说大荤的话,大大咧咧和女人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时他怎么就一点也没觉得这样的嘴脸让人看着那么不雅观呢?现在冷眼旁观,他真有些难以相信从前自己也和这些人一样,带着粗俗不堪,显得臭味相投……他端坐着,努力保持一个自认为还帅气的造型,不让自己这身发福松弛的肉塌了架子。他为这种保持而自豪,为自己与他们的不一样而开心,在一群污浊的油腻的男人当中,他感觉自己像一株从淤泥里努力生长出来的清澈的植物。
就这么微微后仰,靠住后座闭眼打起了盹儿。
空气里有一丝香味。淡淡的,幽幽的,若有若无,在鼻息间绵绵地缠绕。
他相信,香味的源头就是她的身体。
他再次想象那棉麻裙子下的身躯。从医学院上学开始,到走上工作岗位,这些年里他接触过的人体,死的活的,男的女的,有多少早就记不清了。
温润,生香,应该是前排这具身躯逸散的气韵。如果剥光她的衣服……他赶紧打住了思路,再往下就恶俗了。想象别的女人还可以,要挪到她身上来,他有种罪恶感。那就不想了,想点别的吧。想这一趟出来,肯定和以前一样,无非先到市区入住,晚上吃一顿饭,宾馆睡一夜,第二天早餐后就去扶贫的村上,村干部早早开了村部大门迎接,办个开幕式,再分成组,由村干部领着进村入户开展活动。他肯定还是骨科组。还是去那几户人家吗?他脑子里依稀闪过一张一张的脸。从第一次参与义诊开始,年年的义诊活动都这个搞法。他前后参与好多次了,将这流程早就熟记在心里了。那些被自己诊断过的人,也都有了印象。
他是城里孩子,从小到大没怎么接触过真正的农民。上班后的医院是省城大医院,倒是经常接诊四面八方来的农民。能奔到省城医院看病的农民,都是病情严重,在小地方治不了才来省城的。他们来的时候早就专门拾掇过自己,穿的是最干净的衣服,手脸上的泥土也都洗净了。王大兵也就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农民的真面目。所以王大兵第一次参加义诊,走进分给他的三个自然村的那十五个农户家,见到了他的义诊对象,王大兵才知道农民在乡里自己的生活环境里的真实模样。记得在第五户人家里,当他看到一个老汉掀起裤腿让他看膝盖时,他为那变形扭曲到狰狞的模样而震惊,心里热烫的潮水直翻跟头,眼眶禁不住酸楚,渗出水汽来。从医以来,见识的病患不少,早就对各种病变的形态习以为常。可眼前的老人在他们进门前还在牛圈里铲粪。这样的腿,在城里的老人身上早该住院做关节置换了,至少也不能这么劳作啊。
老汉的光脚板上沾满粪泥,卷起来的裤边上也裹满了粪泥。
他嗅着牛粪的臭味,怀着悲壮的心情,认认真真检查了老汉的身体。那次义诊的十五个对象,其实他都是这么对待的。比他刚刚走出校门参加实习还认真,比走上岗位正式接诊治病还用心。
都是徒手检查。用于骨科检查的医疗器械都巨大笨重而昂贵,不可能搬到这偏远山村来。所以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医疗环境,边询问病情边用手试探、按压、摸、捏,颈椎,腰椎,全身大关节。都是骨科方面最常见的病,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一问就说是下了一辈子苦,苦出来的病。女人比男人还多一个致病的原因,就是月子里落下了病,年代久了,病入骨骼,成难以根治的老病了。
他没办法做更多的检查,只能诊断出一个基本病情。然后要出他们家里孩子的作业本撕下一页,写一个吃药的方子。尤其那个铲牛粪的老汉,病情十分严重。王大兵简单诊断后强烈建议他去医院看,住院手术。再不济也得去市一级医院。他甚至给老汉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叫他到了省城给自己打电话。并稍稍暗示,他可以想办法安排住院的事,并且在费用上尽量想办法让老汉少花一些。
老病了,住啥院呢。老汉的儿子把话拦下了。七十多岁的人了,到了该疼的时节了,我才四十多就疼开了,我也没看过,白花冤枉钱哩!
老汉本来有些想去的,儿子这么说,老汉就改了口,说不去不去,过了今儿不说明儿,帮不了娃娃们啥忙,再为这老腿花钱,划不来,我还是吃点儿药就成了。
王大兵就开药方。他踌躇再三,把价格昂贵的药换成了疗效相近而相对便宜的。所以这药方开得比较费劲。斟酌再三,才拿出来一张。
走了十五户人家,他开了十五份藥方单子,嘱咐他们拿到药店去买药并按时服用。然后就离开了。别的义诊小组也都从各个山岔山沟之间返回,在村部门口集合上车离开。记得当时大班车离开的时候,王大兵的脸贴着车窗望外头,看见自己刚刚一一走过的那三个村民小组,一个在山洼洼上,另外两个分别在一座山的两边。那双腿变形的老汉住在最左边的山洼洼上。巧的是他跟王大兵同姓,也姓王。不知道是他的病情实在太重,还是姓王,王大兵特别记住了他。
十五个接受义诊的病人中,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农民辛苦,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显得很老,他坐在车里回味着他们的脸,最深刻的是王老汉。他必须手术,这么拖延下去只怕一二年后就会瘫痪。
都病成那样了,为啥还不住院去看?是舍不得钱,还是过得艰难,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他左右看看,车里的人似乎都很累,个个头靠在车座后背上打盹,好像这一趟活动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他们累坏了。
王大兵不累。觉得心里有很多疑惑,就这么离开了?难道这一趟义诊活动就这么划上句号圆满完成了?他不能认同这个圆满,也不甘心。总觉得还有什么在心里牵扯着。
王大兵怀着不甘的念头,扭头四处看,后面一个妇科大夫醒着,王大兵感觉好不容易逮住了可以聊天的同类,就撵过去挨着坐下。女大夫和王大兵虽然是同一个医院的,但这些年交往不多,属于那种只是匆匆见过几面,见了面连头都不用点的关系。王大兵觉得没必要拐弯抹角,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心事,一坐下就低声问她怎么看这种义诊活动?
女大夫淡淡扫一眼车外远去的村庄,懒懒地撇嘴,说,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我们就当来这山里散了一趟心吧。
王大兵陷入沉默。女人注意到自己的回答这个年轻人似乎不满意。她认真看一下王大兵的脸,笑了,右肩膀轻轻晃了一下,撞到了王大兵的左肩膀,咋了?小王你觉得看不惯是吗?其实这有啥,你年轻人,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头一回参加义诊吧?等你以后多来几回,见多了,就习惯了。
王大兵觉得心里被投了块石头,他不由得皱眉。
女大夫可能见他还不开窍,狠狠夹他一眼皮,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头,说你们年轻人呐,棱角太尖了,得好好磨磨。义诊嘛,能办一下就成了,當然和在咱医院里开展诊疗没法比。
可也太凑合了吧?王大兵打断了她。
他很诚恳地看着她,说,我在想,这一趟活动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换句话说,究竟有没有意义。
意义?
女大夫不笑,眼睛瞪得老大。
王大兵发现她割过双眼皮,也开过内眼角。
王大兵忽然感觉自己心里勉强压制的什么,被这后天人工美化过的眼睛激怒了,他脱口而出:一车人,大老远来了,还住了一夜,这雇车,住宾馆,吃饭,花了不少钱吧,尤其晚上那一桌接风宴,有鱼有肉,红酒白酒,花了两千多吧?可我们看病,啥检查也没有,就那么表面看一下,并没有进行有效治疗。开的药方子嘛,我看那些农民也不一定真的会照单子去抓药吃。我们有花这么多钱搞这么个华而不实的活动,不如省下来买些药或者康复器械送给他们,意义可能要比这样强一些。至少总比这么年年重复走过场强吧?
女大夫又撞了王大兵一肩膀。这一肩膀力气太大,王大兵差点栽倒。还好车座就这么点空间,他也没来得及躲,就让自己的肩膀承受了这忽然爆发出亲昵意味的欺虐。女大夫压低了调门:这话可不能在领导跟前随便说,你不知道,当领导的都这样,心里只想着出政绩,这义诊也是人家下基层深入群众的一个方面嘛。
王大兵抬头看前头,领导们都坐在前几排。
他想起义诊开始前的那个开幕式。村上专门做了一道几米长的横幅,还布置了几张铺着红丝绒布的桌子,摆了话筒,放了果盘,准备了主持词,领导拿出讲话稿做了重要讲话。讲话里罗列了这次下来义诊的重要作用与长远意义。在初春的冷风中开幕式进行了半个小时。王大兵当时注意到前来聆听领导讲话的,只有他们这些城里来的人,三个村干部,还有几个猫着腰在墙外探头张望的村民。领导用的是普通话。领导是省里来的,自然用普通话。村干部也使用了普通话,他是本村人,听得出他卷着舌头用普通话念那个主持词的时候有多费劲。他还是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咬牙切齿地念完了。听着领导的嘱托,再看村干部那一本正经的认真样子,王大兵当时心里的血不由得热了,他想一定要好好开展义诊,不辜负这趟活动。
可是坐在车里起身返程了,他在一种落差中难以接受。他总觉得还该做点什么。怎么能这样草草离开?难道就这样匆匆离开?那些病人,会买药吃吗?药吃了会见效吗?尤其那王老汉,他的病真不能再拖了。
身边的女大夫见他还是情绪低落,甚至有些萎靡不振,她懒得再开导,闭上眼睡觉。
王大兵听见她的呼吸里有了鼾声,轻轻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他也闭上眼睡觉。居然很快就睡着了。车走完正在扩修的乡级公路,上了市区通往省城的高速,飞速疾行。窗外的树木、房屋,像在依依不舍地做挽留,扑着身子一波波倒下。王大兵懒懒看几眼,重新合眼入睡。他在脑子里回忆这几年自己面对过的病人中那些来自南边山区口音的农民。大多数面孔已经模糊,有些竟然还记得,他们虽然跟今天入村看到的农民穿戴打扮不一样,拾掇得干净整齐多,可他们终究是山区来的,他这样的川区人历来是有些看不起这些人的。他闻到山区农民身上的汗味,看到袖口衣领上难以洗净的尘垢和牙齿上的黄垢,听着浓重的乡下口音,他就禁不住心底滋生嫌弃。对他们啰嗦不清诉诸的病情,也没耐心细听,只拣要紧的询问几句,就开单子让去做检查。望着他们手捧单子惶然去排队、交费的背影,他心里没有什么愧疚。现在恍然明白,如果自己能多问几句,听他们多啰嗦一点,多些耐心,他可能会多掌握一些病情,少开一两个机器检查的单子。检查都很贵,彩超、CT、血液,甚至核磁共振……哪一样不是动辄几百呢。
如今回想,他有一种做下罪孽的感觉。这也许,是他这趟义诊最大的收获和意义吧。他亲眼看到了山区农民生活的环境,和农家生活里的病人。他这才知道自己也许犯下了错误。多做一项检查,多开一点药,那几十或者上百的花费,对于他们来说,就得多卖几袋子粮食或者一两头牲口吧。那得需要多少汗水去换取!
这些艰难,他这个城里长大、一出校门又直接进了省医院上班的人,以前从没有切身体验的机会,也从没有想到过。第二年的义诊还没开始,他就主动打电话报了名。以后好像成了习惯,每年的义诊里都有他。重复了一年又一年,他就麻木了,再看这种活动的方式和过程,也觉得顺眼了。他知道,在漫长的重复过程里,自己做了妥协。这一感悟让他沮丧,也忽然有了疲惫和厌倦。
去年他忽然不想来了。但惦记着那个王老汉,今年又来了(仅仅是惦记那个老人吗?他无声地摇头轻笑)。他给王老汉拿了些药,想亲自送到他手上,告诉他按时服用,用完有效果的话,他想办法再给寄点。这么多年过去,王老汉居然还能拖着扭曲的双腿蹒跚走路,这让王大兵觉得不可思议也由衷敬佩。按照他经手的病例,王老汉早该在几年前瘫痪的。可去年相见的时候,王大兵看到他还拖着沉重的腿脚在地上走,穿戴也还是那样脏脏烂烂。这让王大兵感慨不已,人活在世上,人和人的命怎么会这样不同呢?城里的那些老头儿老婆子穿得干干净净的,一天到晚晒着太阳跳着广场舞,过的是和山里老汉完全不一样的晚年生活。这王老汉还能拖着病体下地,是因为他给人家诊错了,还是王老汉本身体质和别人不一样,还是一辈子的辛勤劳作让他和一般人不一样?去年回城路上他就有了一个想法,这王老汉,还有他义诊过的那些对象,都可以作为风湿类风湿的城乡群体差异研究对象。这是个大方向,具体怎么切入,还得再找合适的点去入手。医院工作忙,回去就把这事放下了。今年又来,他想把这个重新拾起来,还可以申报院里的研究项目呢。但愿王老汉还好好的,还能握着他的手说感谢的话。
农民说话缠,王老汉把他当救命恩人一样抓住手就不放,反反复复颠来倒去说着自己的病痛和对王大兵的感激。他的手也变形了,变形的手,总是有些异常的力量,每次都捏得王大兵手疼。王大兵耐心听着,他有时也好奇,自己怎么没有了第一次来义诊的惊讶和震撼。也没有了参加义诊前坐在省城医院骨科诊室里面对那些据说从南部山区赶来的山民时的距离感。他感受着这变形的老汉手捏住自己女人一样细白的手晃荡时所产生的疼痛。他发现一年不见,他有些怀念这种疼痛。
第三年,他的义诊对象少了三个。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孤寡老婆子,问了带队的会计,说老两口去城里给儿子看孩子去了。老婆子忽然得病去世了。王大兵听完这些没有再多问。少了三个人,他的义诊过程就能缩短至少一个小时。
第四年又多出了两个义诊对象。其中一个是年轻人,车祸伤了腿,手术后回来养伤,王大兵看了,判断他是伤没好利索就干了重活儿,影响了术后恢复。他开了点药,叫一定好好卧床休息,不能再累。男人牙一咧,说一大家子人哩,靠我一个人养活,哪有睡着歇缓的命!
王大兵盯着那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脸瞪大了眼,黑了脸质问,人要紧还是你家活计要紧?等缓好了有多少活儿干不了!骂完王大兵就离开了。
细想起来,参加义诊活动这些年,时光很快的,他已经从一个未婚青年变成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孩子从出生到已经进入中学,事业也很顺利,从执业医师变成了主任医师,收入高了,经济上不存在压力。他的婚姻算不上幸福,但也算不得不幸。和大多数人一样吧,还能凑合着往下过。和从前比,生活最明显的变化是他胖了,中年发福,是一个油腻大叔了。大叔现在也算是一枚衣食无忧的成功人士了。
王大兵一边回想这些年重复过的义诊活动,一边迷迷糊糊打瞌睡。半睡半醒之间还不忘保持一个精致端严的姿态,始终不让自己的身体松垮,不要在梦里露出油腻男人的狼狈。他担心她会忽然回头来看,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疲惫而松弛的身躯,和这种油腻散漫的状态。扶贫村所在的市区近了,远远看到一圈高楼的时候,王大兵想,等到了宾馆办完入住后,得先去商厦买一瓶香水。今晚的晚餐,明早的早餐,明天上午的活动,还有明天一起返程回省城,二十多个钟头共同相处的好时光,他要挨近她,没有香水肯定不行,至少他没有勇气。
大班车没进市区,下了高速拐个弯,直接开往乡镇道路。这是直接要进扶贫村。不等王大兵询问,前面活动组织方的工作人员已经站起来解释了,说现在八项规定的严,我们的活动压缩了,晚上不住,我们直接去村里开展活动,晚饭后返程。
路面还很平稳,乡级公路重修后变得和高速一样平坦。王大兵看见窗外的山上有些苍茫。那是干了一冬的枯草,尤其是蒿草,干蒿草一堆一堆长满了田埂和树林,没人背它們回去烧灶烧炕,山上植被比过去明显多了,据说是退耕还林的好处,也是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做饭都是用电和烧煤,没人满山洼拔柴火了。
山下的村庄在早春里静悄悄沉默。房屋的外形也变化很大,第一次来看到的蓝瓦土墙的土房子几乎不见了,替代的是红瓦白墙的新房,家家屋顶上装着太阳能热水器。这些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整齐好看,尤其新房新院子的屋顶,片片红瓦连绵出大片鲜艳的明亮。
开幕式比以往简短了些,没挂横幅,主持的村干部换了个新面孔,是新当选的村主任。村主任没用走腔走调的普通话,而用扎扎实实的方言,他也没念一长串欢迎感谢的套词和陈述这次义诊的重大意义,也没依次隆重介绍出席此次活动的嘉宾。只简单介绍了带队领导和义诊队长,王大兵等人全被“等”掉了。领导也没拿着冗长的讲话稿一本正经地念。他显得有点情绪低落,迎着风咳嗽两声,说长话短说,大家抓紧时间进村入户搞活动吧。
和往年不一样,义诊和送艺术下乡分开同时进行,这也是为了节省时间。王大兵感到遗憾,这么说他看不到她现场作画了。
几位艺术家提着各自的包,进村党员活动室去了。接下来肯定是铺开纸张,画的画,写的写,各忙各的。她还是会画她的墨梅吧。别后这一年时间,他有时脑子里也闪过上网查查她资料的念头,姓名,学历,工作经历,艺术历程,如今在本省绘画界占据什么位置,在全国处于什么水平……每次都只是一闪念。他是懒得动手,还是有种不敢碰触的压力,说不清楚,反正他从来没有查过。所以至今他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和身份。
往年每次义诊上,工作人员都会发一份打印好的活动方案给大家,上头有详尽的流程和分组名单。他每次都是匆匆找到自己的名字,看一眼就放下了。后来干脆都不用看了,不管活动怎么变换花样,分组名单怎么增减,他都是骨科组,都去那十几户老病人家开展活动。
今年偏偏没发材料,有的话就能看到她的名字了。艺术家中照旧还是她一个女的,所以不难找。今年是怎么了?这活动好像分外仓促,中午的饭去乡街道一个小馆子里吃,每人吃了一碗羊肉泡馍。王大兵不吃羊肉,要的是牛肉,可吃完打个嗝上来,带着一股羊膻味。他再次后悔忘了带上香水。
给王大兵带路的还是会计。会计倒是和以前一样热情,话也多。进村入户的路上王大兵问到从前的主任怎么不见了,会计神色一凝,说出了点事,进去了。
会计的口气淡淡的,好像在说今儿的天气还行,没下雨。
王大兵看出会计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谈,就不好往下深问。只在心里猜度,这几年村干部出事的不少,没必要大惊小怪。只是这个村的主任进去了,会计没受牵连,是这个会计本身清廉呢还是身后靠山硬?他摇摇头,不想了,想这做啥。跟他没瓜葛。
还是那十五户吗?进了村口,王大兵扫一眼,走惯了,抬腿往右边第三户人家走去。
不用去了,柳志莲完了,秋里就没了。会计赶在前头拦住。
王大兵哦了一声。有些不甘心一样往柳志莲家的方向看。那个叫柳志莲的女人是比较幸福的那种老人,儿子儿媳都孝顺,她的房子里装了土暖,冲水马桶,这在这一带山村是很少见的。她给他念叨过,说冬天一冷她就不出门了,一直在热炕上暖着,可腿还是疼,这就怪了。他告诉她,还是得多活动,也不能总是坐着不动。柳志莲那张圆圆的脸上浮动着慈祥的笑。在他的印象里,这样有福气的老奶奶至少应该活个八九十甚至上百岁吧。
她好像才六十五吧,怎么就没了?
车祸。一辈子是个胆小女人,一辈子不坐奔奔车、摩托车,说怕出车祸。大儿子新买了车,硬要拉老娘转一圈儿。她不坐,娃娃们哄上去就坐了半圈儿,还没走出庄子,车就翻了,旁人都好,就她完了。可不就是个车上完的命!
会计说,说完嘴合上了。王大兵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子没刮,又毛又乱,显得脏兮兮的。王大兵看着,心里一阵不舒服,想找消毒水给好好洗洗。
第二家的中年男人居然穿着和去年一模一样的衣裳,一件褪色的深蓝中山服,黑裤子,布鞋,头上戴一顶圆帽子。爱笑,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远比五十来岁沧桑。
王大兵望着他有种时光停滞不前的恍惚。可明明中间又一年过去了呀。他按了按,问了下情况,男人的腰间盘突出有加重的倾向。他问他拍的片子呢,去年不是建议他去拍片子的吗。
男人的大手拍了拍腰部,不好意思地笑,说家里太忙了么,我实在顾不上专门去医院么。
王大兵一边开药方,一边板着脸重重地说,你呀,我一年年叫你去拍个片子,你年年说顾不上,家里的活儿哪有干完的时节?身体才要紧呐,过日子嘛,哪有足够的时节?万一哪天你真的累倒了,就是挖个金山银山,也换不回你的健康呀——
他的口气像一个严厉的父亲,在教训自己不听话的儿子。
被他数落的大男人不生气,相反很高兴,笑呵呵接受王大兵的教训。
王大兵已经能试着使用简单的山区方言了,跟他们用这半土半洋、方言掺杂着普通话的方式交谈,这交谈顺畅,欢愉。他们之间早就有了一种默契。这默契一见面一开口,就从互相的打趣当中流淌出来。好像王大兵是这个家里的一口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隔了一年才回来。久别重逢,两个人都兴奋,欢喜,都忍不住要斗上几句嘴。只有这样,才能解一解他们心中积压了一年的思念。
接下来走的几户人家,几个病人还是老样子,甚至有人见了王大兵有些冷淡,配合也很勉强,显然是因为被打扰了手头的农活儿而有些不悦。一个老奶奶在王大兵抱着她的腿,让她在炕上弯腰蜷腿做检查时,她嘀咕说年年都来,来了都这么个老法儿,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么,折腾我们也就罢了,还害得你们大老远的年年来。
王大兵也觉得不好意思继续按压她的身体,不再仔细检查,草草写了个方子就有些狼狈地离开了。他注意到那妇女接过方子时还是淡淡的,顺手接过去就放在了窗臺上,一点都没有珍视的意思。王大兵不由得心凉了一下,整颗心也淡了,接下来的几家,他懒懒的,能少走的路就少走,能少问的话就少问。开方子时也字迹尽量潦草,写得龙飞凤舞的。他料定这些方子他们不会真拿去照单买药的。
走向王老汉家时,要上一道坡,王大兵忽然觉得有些累,要换了别人家他可能就找个借口不去了,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会计陪着自己行走,也明显有些厌倦,只是这差事不应付不行,所以才勉强撑着。到了有些人家门口,他不进去,在门口抽烟,接电话,等王大兵进去完成义诊。
王老汉家得去。爬坡的时候,王大兵感觉心头从来没有过这样明显沉重的厌倦和劳累,他下了决心,明年这种义诊再不参加了,自己都觉得没意义,在别人眼里肯定更没意义。这次就当跟王老汉做个最后的告别吧。
王老汉的家门开着。他家不养狗,王大兵熟门熟路,直接去王老汉住的小房子。门闭着,他用力一推就开了,一脚踏进门,王大兵看见桌子、窗台和炕边上都有尘土。一切还是去年的样子,只是王老汉哪去了?
王大兵退出门,会计打完电话过来,笑了,手指另一家,说你咋去这儿了?是对门李家才对。哦,你肯定不知道。老王他完了。临走还念叨你哩,说你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王大兵也笑了。只有他知道,这一刻他在用笑声掩饰鼻腔里急速渗上来的惊讶和伤感。是舍不得王老汉吗?不,他清醒地知道,那不是。但那又是什么,说不清楚,但他确实忽然很伤心。好像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终于有了结局。他为自己的苦苦等待而感动。接下来他怀着一种诀别的心情走完了后面的几户人家。
义诊完成了,他们赶往村部集合。王大兵心头模模糊糊希望着还能赶上书画活动,却还是迟了。所有人已经上车,就等着他们最后一组了。
稍稍诊断一下就行了嘛,王大夫你还真认认真真给人家看啊!内科老赵迎头打趣王大兵。
王大夫是实诚人,哪像你,就知道盯着人家年轻媳妇子的屁股看。
老赵也遭受了一个同龄妇女的打趣。
半车人一起笑,笑得哈哈响。
王大兵没吭声,还是走向最后。
各位,为了赶时间,咱们带夜赶回去,吃饭要稍微迟一会儿,大家克服一下。
工作人员清点人数后宣布。
王大兵静静听着。今年的义诊与以往有了不同,两天的行程压成了一天,紧锣密鼓地完成也好。他身子完全软下来,车绕市区的时候,果然没有停,直接上了高速。
车在疾驰。一车人像坐在同一个巨大的移动摇篮里,集体陷入了昏昏微睡的状态。王大兵醒着,看着这熟悉的情景。抬头望,前方一片后脑勺。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白的,有这几年连续来的,也有新添进来的,他在这些脑袋中寻找她,竟然看不见。难道去前排陪领导了?她不是那种善于巴结领导也不爱往领导身边凑的人。
他不放心,站起来看,才发现她就在自己前方,已经睡着了。身子溜倒,斜靠在座位上。睡态明显有些疲倦,头发也有些凌乱。那件让她飘飘若仙的连衣裙也好像经历了一场风雨,显得皱皱巴巴的,有了沧桑的风尘感。他没有勇气仔细打量连衣裙下裹着的身躯,他怕自己会管不住内心的猥琐从而亵渎了某种美好,也忽然没勇气看清楚某种真相。
他慢慢坐下去,闭上眼,想象自己的手从这座位之间的空隙伸过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替她把乱发弄好。这弄惯了手术刀的手,摸过那微微蜷曲的发丝,带着万丈柔情,含着满腔怜惜,摸啊摸,直到手和胳膊都累到酸软得举不起来。
他的身子也斜斜溜倒,像陈墨梅一样睡着了。睡梦里他双臂紧紧抱着陈墨梅的身子。他只是想让她舒展开身子,睡得舒适一点。哪怕已经搂进怀里,他却再也没有平时的心思,用目光和想象把眼前的女人扒得一丝不挂,然后想入非非。他什么都不想,像个心静如水干净如初的婴儿,心头荡漾着一池清澈见底的水,而两个分开的胳膊之间,是一片看不见的空气。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