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80后,甘肃天水人。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
夏天的瓜
麦村不种瓜。可能是太凉,土壤也不行。
夏天了。知了抱着白杨树灰绿的树干,不嫌烦地聒噪。地里的菜瓜,藏在硕大的叶子下,探出憨笨的脑袋,它头顶上喇叭状的黄花,是朵谎花,开着开着便会落了。电线上,燕子挤一堆在开会。门口树阴下的秦川牛甩着尾巴,屁股后面两摊牛粪。厨房,蒜瓣在白瓷碗里。捣蒜的人用擀面杖当当当地捣着,一颗蒜迸到了门槛外,一只羽毛蓬乱的母鸡跑过来,啄了去。
瓜在水桶里。水桶在井里。
赶着牲口驮了一上午的麦子,脚板都磨薄了一层。最后一趟是咬着牙走回来的。进了麦场,把麦垛子从牛背上掀下来,码好。抽出绳绑在牛鞍上,把牛吆到涝坝饮完,就可以回家了。
母亲提前一趟回家,赶着做饭。
脱掉被汗水和泥泞酱过的短袖,囫囵洗了手脸,掐一瓣瓜花,塞进蚂蚱笼。一个笼子里四只蚂蚱,老打架。一只死了,一只腿断了,一只触角断了。我肚子饿的不行,跑进厨房提半片馍压饥,可嗓子没唾沫,咽不下。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母亲递来半截黄瓜头,说等我爸回来杀西瓜。
父亲回来了。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了,肩上搭着两根绳。裤腿被啥扯开了,用一根麻蒿绑着。我给他端洗脸水,说,爸,先吃瓜吧,饭还没熟呢。父亲擦着头发上的麦壳,顺便拍打着肩上的土,让我去抱。
哈,要吃瓜了。
我从井里提上来水桶,从水桶里抱出西瓜。好绿的瓜,好大的瓜,好沉的瓜,好凉的瓜,瓜皮上沾着一层密密的水珠。瓜皮挨着肚皮,凉飕飕的。把瓜放在方桌上,从厨房提来切刀。一手扶瓜,一手提刀,我摸了半天,却没处下手。父亲接过刀,在西瓜上弹了两指头,说好瓜。这时,妹妹还东西回来,顶着一额头汗珠子,也黄鹂一般飞过来。只见父亲一手摁瓜,眉一皱,一刀横腰杀了下去。瓜应声裂成两瓣。呀!一股甜丝丝的凉气喷出来,钻到了我们眼睛里,眼睛都是凉的。
瓜被切成好多小块。红瓤黑籽绿皮,熟得正好。沙碌碌的瓤,馋得人直咽唾沫。我们端起一牙,只一口,一小半进嘴了。嗯嗯,甜,嗯嗯,凉,嗯嗯,甜,嗯嗯,再给一牙。我们才顾不上母亲的唠叨呢,一口气吃了七八牙。周身凉森森的,只觉得汗珠子一颗颗在隐退,皮肤凉爽地在空气里一寸寸通透起来。肚皮变得圆滚滚的,也跟西瓜似的,手一拍,嘭嘭响。
瓜皮可不能丢,攒一堆让牛加餐。
我挑了一把瓜籽在窗台晾晒,干了当瓜子吃。又挑出几颗饱满的,埋进院角的土里。它们会不会发芽,会不会开花,能长出一个又一个大西瓜吗?如果能结出瓜,我们就再也不用换瓜吃了。就可以放开吃,天天吃了。
麦村人要吃瓜,得换。
从地里把麦子驮到麦场,一路磕碰挪动颠簸,麦粒有些就脱落了。这些麦子俗称土粮食。顾名思义,就是混杂着土的粮食。即便是土粮食,也要一颗颗归拢,不会丢下一粒。因为每粒麦子都是用农民的血汗灌大的,从播种到最后磨成面,吃进嘴里要一年的时间。这期间,出的力,淌的汗,熬的夜,操的心,只有老天知道。祖母教育我们,浪费一颗粮食,人过世后,阎王爷就让你吃一根蛆,惩罚你,阳世间浪费了多少粮食,阴曹地府就要吃多少蛆。我们听完,呆呆的,头皮麻麻的,然后去麦场,把遗落的又扫了一遍。
土粮食,我们叫头梢子,因为熟的太好,麦衣裹不住,掉在土里的麦粒,都是颗粒肥胖、圆滚滚的。就像最先熟透的杏子,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脱离树梢。
土粮食扛到家里,如果土太多,就得找空拿在涝坝下面的泉里淘洗,然后倒在草坡上铺的单子上晾晒。光溜溜的麦子、圆滚滚的麦子,像群光屁股小孩,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推搡着,叫嚷着,恨不得跑起来。
换瓜的人,开着冒着黑烟的三轮车,突突突进村了,瓜车就停在村子中间的十字路口。他吸一根烟,歇一口气,然后背搭着手,满村子转悠着喊——换瓜来——换瓜来——。我母亲正在补鞍子,不胜其扰地对我说,厢房门口的袋子里有土粮食,你挖三碗去换。哦,你认不得秤啊,你先走我就来了。
瓜车跟前已经围了一圈人。男人站在车斗里,先称粮食后称瓜,嘴里还不时喊一声——换瓜来——。瓜刚上市,一斤麦才能换一斤瓜。大人舍不得。后来就便宜了,半斤麦换一斤瓜。那时候一斤麦子好像八毛钱。我三碗麦子换了一颗六斤的瓜。母亲把它端在手里,拍打了半天。换瓜的男人说道,他娅娅(孩子他姨),熟着哩,赶紧背回去,你看把娃的下巴都馋掉下了。母亲让他打口,男人提着长刀,在瓜上切一个三角口子,用刀尖一点,把三角瓜瓤提出来,说,你看,沙碌碌的。母亲这才把瓜装进化肥袋。临走又回头说,我的可是好粮食。我知道母亲心里还舍不得那三碗土粮食,她的眼眶湿湿的。背着瓜的孩子们,脚底下像架着风,迫不及待地往家跑,忘了下午还要驮六分地的麦。
拿回家的瓜,得等父亲来了才能杀。父亲是严肃的人,孩子们不敢嚷着让他换瓜。但是一旦换回来了,他也不会说啥。有时候,为一牙瓜,我会跟妹妹吵架,甚至动手脚。当然,结果都是我挨一顿骂。母亲气哄哄骂道,你就不让着点你妹妹?你多吃一口,能把你饱三天,还是能长一斤肉?我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啃瓜皮。妹妹立在炕沿邊,腮帮子挂着眼泪,哽咽着。那天的瓜,不甜。当然呢,这都是父亲不在的时候才发生的事。父亲在,我们都乖得像猫。
偶尔,我们也去偷瓜。一圈人爬在车帮上,围住换瓜的人打着掩护。换瓜人正忙着称瓜、装粮食、嫌弃别人家的麦子有土。不防备会从人堆后面伸进去一只手,拨啊拨,一颗西瓜被拨到边上,然后悄悄地抱出来塞给另一个人。这个人捂在肚子上,撩起短袖一裹,——到手了,便有人咳一声,大家一哄而散。换瓜的人此时才发现瓜被偷了,冲着几个孩子的背影喊道:你们这些贼娃子、土匪,小心我把你们腿卸了。
大家嘻嘻哈哈,钻到一堆葵花杆后面,在石头上把瓜磕破,一人一块,哼哧哼哧啃着,瓜籽瓜汁粘满了脸。吃完,用瓜皮把脸擦一遍。啊,好凉快,但紧接着,脸上像糊了纸,又黏又紧绷。
小时候的瓜,真好吃。
后来,麦村人不怎么种粮食了,也就没有土粮食了。换瓜的人也不来了。他种瓜是为了换粮食吃,没有粮食他来了也是白来。听人说,换瓜的人,后来一直念叨麦村的粮食,颗粒真好,磨的面白。
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一块像小时候的瓜,那么甜,那么香,那么凉。我们再也没有一个童年般的夏天了。
杏子
有一种麦黄杏,麦子一黄,它就忍不住也黄了。
我们去割麦。午后的阳光巴掌一般,把人的影子拍得很扁很扁。大弯路边上的土台上,有棵麦黄杏树。树干齐腰粗,还把脖子伸到路中间。地上落着些拇指大小黄杏,一边是黄的,另一边像涂了胭脂。有些摔成了两瓣,贝壳一般。上面趴着蚂蚁,正用漆黑的大板牙啃食着杏肉。
我们捡了几颗杏子,在袖子上粗略地擦一下,一捏两瓣,掏出杏核装进裤兜。杏子塞进嘴,真好吃。好吃到啥程度?也说不来,就是好吃。我们一连吃了七八十来颗。父亲又跳上土台,把树干踏了两脚,熟透的杏子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我们把杏子捡到草帽里,满满一草帽,不少呢。我们像端着一盆黄金,因为军用水壶里的水肯定不够,麦割到中途,解渴就靠这些酸甜可口的杏子了。
麦村多杏树。
麦村的杏树应该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栽的。麦村气候阴凉,适合杏啊梨啊槐啊生长。这些果木三五年就是一个样子,八九年就大腿粗了。杏子落地上,腐烂后露出杏核。树叶落下去,盖住了杏核。裹着土黄色皮衣的杏仁,在某个春天睡醒了,伸出嫩白的脑袋,挤破坚硬的核,摇头晃脑来到了人世间。又是一株杏树。
三月里,杏花开。杏花是白色的,比梨花厚实一点。大片大片的杏花,云一样,谜一般,开在地埂上,开在河沟边,开在山梁上,开在风口里,开在房背后,也开在姐姐薄薄的睡梦里。西秦岭的阳光,伸长手指,敲打着花瓣,全世界回荡着蜜一般的嗡嗡声。
四月,杏子小拇指肚一般大,咬开很酸,但我们还是吃了。我们有两颗结实的板牙,才不怕酸呢。我们把一颗白白嫩嫩的杏仁捉在手里,裹上棉花,团成球塞进耳蜗。我们叫“抱鸡娃”。抱,是孵的意思。“鸡娃”在耳蜗里呆了三天、五天,甚至一个星期。晚上,我们还得小心翼翼从耳蜗里取出来,放在窗台。第二天继续抱。我们深信有一天,鸡娃会从耳蜗里钻出来。好多天过去了,我们忍不住拨开棉花,杏仁由原先的白嫩,变成了赭石,甚至发红,软撘撘的,于是又塞进耳蜗。有一天,掉了出来,我们尚未破壳的“鸡娃”被挤破了,我们难过了一刹那。有的,抱着抱着,也就忘记了,不知丢在了哪里。
我们从来没有“抱”出一只鸡娃,这让人失望,但每年,我们还是要“抱鸡娃”。我们是从大娃娃那里学到的。大娃娃还小的时候,也是从大娃娃那里学到的。
六月杏子黄。
黄澄澄的杏子,挤在树枝上,吵吵嚷嚷,它们是小学三年级的男学生。
麦村人种的杏子叫大结杏,应该是个新品种。大结杏,鸡蛋一般大。栽在墙边的杏树,鸡蛋大的叶子和鸡蛋大的杏子,都翻过墙,张望着。大结杏先是青绿,最后能晒上太阳的一面,变红,再变红,红到油亮,红到浓得化不开。另一面,一天天黄了。我们走过墙根,一抬头,看着又黄又红的杏子,它们好像故意逗弄人:来呀,来吃我们呀。我们的牙缝里瞬间塞满了口水,恨不得马上吃上一颗,但那家人看得紧,我们没机会。
麦村漫山遍野上,还有很多野杏。野杏分两种,甜核和苦核。苦核是说杏仁吃起来味苦。甜核的杏仁不苦,微甜。但是甜核杏少,苦核杏多。我們在山里跑遍了,对于麦村的每一棵甜核杏树,了如指掌。除了甜苦核,从外形上,麦村的杏子还分羊粪蛋杏、癞呱子(癞蛤蟆)杏等。
吃过午饭,我们基本不午休,去摘杏。
在麦村长大的人,看一眼杏子,就能知道好不好吃,这是一项基本技能。我们昂着脑袋,搜寻着树上黄透的好吃的杏,杏树叶浓稠到发黑的阴影罩在我们身上。杏子们在树上,推搡着,诱惑着我们。我们在树下,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推搡着,砸吧着嘴,却说,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们齐刷刷爬上一棵杏树,像群猴子钻在树叶里,摘一颗先丢进嘴里解馋。有时,一歪头,一颗杏挂在嘴边,一伸嘴,吞了。有时,挑最好的,装进衣兜拿回家给父母吃。我们在树上吃了不计其数的杏,肚子胀了,牙软了,人也乏了。找一根粗大的树枝坐上去,两条腿挂着,一只鞋不小心掉了下去。我们伸着瘦长的脖子,把脑袋探出树叶。哇,从高处看外面的世界,好新鲜。天那么蓝,刷过油漆一般闪亮。三朵云,哦,不对,应该是五朵,头朝西,一朵追着一朵,跑远了。风吹来,树木摇晃着它们绿汪汪的头发,两只燕子从潮水一般的声音里弹出来,漫过了天空。一些鸟,比如黄鹂、比如火火燕、比如白脸媳妇,在树林里扇动着翅膀,偶尔啄一嘴杏子肉。布谷鸟还在,偶尔叫一声,很懒散的样子。远处的堡子,依旧沉默着,像一只空碗,装满了我们不知道的事。它周围的麦子,黄了。再远处,就是模糊的山的轮廓了,山的那边有什么呢?
少年们在树叶的缝隙里转动着脑袋,少年们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大人们站在门口,喊着我们的名字,让去放牲口。我们从树上缓缓溜下来。“上树好,下树难,肠子挂在树尖尖。”我们有这样一句顺口溜,用来笑话下不来树的人。
麦子割完,杏全黄了。
一个大雨过后的正午,不能下地,大人们提着竹篮,背着背篓,带着孩子,孩子扛着竹竿,一家人拾杏去。林子潮湿,冒着幽蓝的烟雾。人们钻进林子深处,寻找着果实繁密的杏树。找定了,卸下东西,父亲弓着腰,吃力地爬上树。树干乌黑,湿滑,难以搭脚。树干上粘着金黄的胶,被雨水泡软了。上了树的父亲,找好位置,使出浑身力气摇晃树干,杏子们冰雹一般落下。我们的头被几十颗杏子砸中了,母亲抱怨父亲事先不打招呼。父亲哈哈笑着,又摇了起来。摇不掉的,他用竹竿敲打着。
地上落满了金黄的杏,厚厚一层。啊,太多了。
父亲在树上抽烟。我们拣最好的杏子吃,一边把杏子捏破,掏出杏核扔进竹篮,因为杏核晒干可以卖钱,杏仁可以炒杏茶。
湿漉漉的林子里,看不见人,但能听见家家户户拾杏子的声音。孩子们打闹着,嬉耍着。大人们聊着麦田里的事。很快,杏核装了半竹篮,我们也被杏子喂饱了。杏皮被捏成两瓣,像张开的嘴巴,堆在树根边。一棵杏树差不多摇光了,实在够不到的几颗,藏在叶子后面,心惊肉跳的样子。杏树仿佛一下轻松了很多,但也空落落的。我们又到了另一颗杏树边。一些露珠还挂在树叶上,像是明亮的眼睛,风吹来,它们和杏子一起,落在我们的脖子里。
没有人吃,也没有人捡的杏子,在田野里独自黄了。独自凋零了。独自腐烂了。半个夏天,大雨过后,林子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杏子的酸腐味。
杏子没有了。杏树站在秋天的门槛上,穿着白衬衣,打着口哨。
挂在屋檐下的两串杏干,变成了酱红色。
秋天,我们拉着架子车,扫杏树叶,给冬天准备燃料。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杏树叶,躺在地上,那么安静地等着扫帚。
冬天。我们在白雪皑皑里喝杏茶。一人一大碗,清香,暖胃。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麦村的杏子了,也没有上树摘过杏子了。好怀念小时候。
今年,三月有雪,打了杏花。夏天了,麦村没有一颗杏。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