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笔名楚歌。散文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山西文学》《牡丹》《大地文学》《滇池》等文学期刊。作品入选多版本散文年选,曾获多种散文奖项,出版散文集《芒果雨》。
(一)
阳光炫目,大地灼热。祖母拿一把蒲扇坐在一栋三层红砖老楼的门口看着她的箱子。偶有小风从窄而长的走廊穿堂而过,捎来筒子楼过道里庞杂的气味。她摇着蒲扇,看着过往的邻居,黑府绸短袖衣服上有花露水的香味。
很多年以前,梅雨季节过后的大晴天,祖母搬出一个箱子,在武昌武珞路五十六号的老筒子楼门口,翻晒她的家当。箱子外观褐红色,透着哑暗的光,隐着同色的梅枝花纹,有些花枝已经磨平,看不清图案了。箱子四角用黄铜包封。有锁,也是铜质。这箱子平时放在祖母的床头,上面覆盖一块蓝布。那时祖母六十出头,健康,有力气,大脚板走路咚咚响。我们住在一楼,她一个人就能轻松地搬动箱子。靠墙,她放好箱子,又搬出家里的两把椅子,拉开一些距离摆好,在椅子的靠背间架一根竹竿。祖母开锁,咔哒一声。那个时候我站在祖母旁边,看着祖母开锁的样子,有莫名的兴奋,像等着看一个宝藏。祖母掀开箱盖,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散出。祖母一层层往外拿,把这些似乎从没有用过穿过的织物衣裳搭在竹竿上,并不是像晾晒洗过的湿衣服那样完全摊开,只是稍微减少折叠的层数,给这些常年锁在箱子里的东西放风透气。箱子完全敞开,暗黄的内壁和箱底一起接受阳光的烘烤。祖母说,大太阳晒晒,去去湿气。
南方冗长的梅雨季让这栋没有阳台的老筒子楼的住户们苦恼,但似乎没有哪一户人家像祖母这样将箱子搬出家门,如展示家私一样,把箱底都亮出来。邻居们来来往往,都会在箱子前驻足。我有些愠怒于祖母这样的做法,如自己的隐私被人窥见般羞愧,好在箱子里没有我的衣物,也没有祖母日常穿用的衣物,我们日常的穿用品没有资格进入祖母的箱子,只能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邻居们站在这式样、颜色都与当今流行迥然相异的衣物织品前,想和坐在楼道口阴凉地里看着自己家当的祖母搭讪,他们搓搓被面的质地,说一声这是湘绣啊,又捏捏一件衣服的边角,看一眼祖母,说,这都是上好的料子呢,然后等着祖母说些什么。但祖母正襟危坐,少有的不苟言笑,她只是淡淡地说,旧东西怕潮,要晒晒。那邻居便无趣地走开,若是两人同行,定要窃窃私语一番。毕竟,那箱子里的物件离筒子楼的日常很遥远,那气息是一个时代落幕后从帷幕的缝隙间漏出来的,带着一缕陈年的霉味,无论多大的太阳也无法驱赶的时间的味道。此后的许多天,邻居们还在津津乐道,但祖母总是迅速岔开话题,她夸张地喊一声,哟,我儿子又来信了,然后放开更大的嗓音喊我读信。那箱子,暗暗地成了筒子楼邻居们打发无聊日子的猜测和谈资。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看祖母打开箱子,我知道箱子里面不过是一些旧时的物件:一件皮袄,卷曲的羊毛微微泛黄;两件旗袍,翡翠绿、湖泊蓝是旗袍依然呈现的色泽,那是祖母一直钟爱的颜色。我曾经惊奇于祖母的箱子里竟然有电影上的人才穿的衣服,绣花盘扣的旗袍不是用来包裹富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的么,或者妖艳的女特务。祖母和这些衣物似乎不构成所属关系,她的形象气质游离于这只箱子之外,她不像箱子的主人,倒更像一个看護者,一个仆人。然而祖母竟然真是它们的拥有者。我见过一张祖母穿旗袍的老照片,黑白的,看不出旗袍的颜色,但式样相同,盘扣的花式一样,我猜不是翡翠绿就是湖泊蓝吧。照片上的祖母三十多岁的样子,微微笑着,有几分拘谨。
时间久远,旗袍已经失去当初的柔软光华。我那时年少,对旧衣没有兴趣,倒是那几条华丽的丝绸被面能迅速抓住我的眼睛。我爱不释手,摸、搓、捻,数数,一共有四条。我把脸贴到一条粉红的被面上,轻轻磨蹭,细滑如水。见过这样的被面后,夜里躺在粗布被子里,伸出手拍拍洗得泛白的旧蓝布被面,问祖母,我们为什么不用又好看又滑爽的丝绸被面?漂亮的东西只能是用来看的吗?我那时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早熟,有心思,说话带小刺。祖母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回答说,好东西是用来做梦的。
我曾一度认为祖母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她总是高声大气地说话,让我在楼道里或是公共厨房读我父母的来信,一封信要反复读,她挥着锅铲边炒菜边怪我声音太小,还把那些写得含蓄的地方解释给邻居们听。筒子楼的人都知道我父母在哪里工作、工资多少、每月给祖母寄多少钱。祖母说这不算家庭秘密,我理解这是祖母在邻居中维持自豪的基本元素。在祖母眼里很多事情都不是秘密,我父亲曾经在一封信里说他有两个消息告诉我们,一好一坏,坏的是他第三次戒烟又失败了,好的是我母亲学会用缝纫机了。转眼隔壁陈婆婆就知道了,祖母说,家常琐事,谁家没有呢?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忍无可忍,斜对门的杨奶奶居然知道我初潮了。她看我的眼神像一只老猫,眯着眼,仿佛预知一只老鼠的未来。我每次从她家门口经过都一溜小跑,真的如一只快速逃跑的小老鼠。
然而祖母竟然是有秘密的,那只箱子就是她的秘密,锁着她的秘密,尘封着她的秘密。她不说,我不问。我曾经在夜晚的灯下看见祖母修补那件湖泊蓝的旗袍。她的针线筐里有各种蓝色的线,她挑出最接近湖泊蓝的那一卷,剪断一截儿,穿针引线。祖母的手很大,指关节突出,掌纹粗糙。我知道这双手与祖母的身世是般配的,童养媳、放牛、稻田里插秧收割、竹山上挖笋、溪流边洗衣,这是祖母二十八岁之前的全部人生。艰难日子足以令一双女人的手扩大它的功能,改变它的外观。但祖母最苦难的不是这些劳作,而是,她没有被爱过,我指的是那种男女的情爱。那时,青春期的我,近乎痴狂地阅读能找到的一切书籍,那些有关爱的抒写最能吸引一个懵懂初开的女孩。聂赫留朵夫、玛丝洛娃、纳斯金卡,我痴迷这些人物,不分昼夜。然后,微眯着开始近视的眼睛,探寻家族中长辈的情爱之事。我深信祖父是不爱祖母的,否则祖母不会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带着独子离家漂泊,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当女工。祖母的大脚和大手以及健壮的身体帮助她实现自食其力、抚养幼子。但祖母却是自卑的,祖母一生深陷两件事的自卑中:不识字,大脚。在那个年代,女人大脚意味着幼时父母没有为自己的未来筹划,换言之就是父母不珍爱她,放弃了她,任她带着一双天足嫁不了好人家。这没什么好谴责的,每个年代的爱是不一样的,有时候爱就以畸形的姿态表现。
祖母在灯下修补旗袍像一幅旧画或是一部旧电影的某个场景。这场景不常有。要天气合适,不冷也不热。武汉的夏夜,屋里坐不住人,我们夜晚都在胡同口乘凉,有时候干脆整夜睡在外面的竹床上。而冬天的灯下,屋里也不能久坐,我们一般早早上床,抱个暖水袋捂在被子里。这么说只剩下春秋两季了,这两季,却还要祖母有好心绪,我说的好心绪不是指好心情,是指那种碰巧生出的情愫,碰巧她想起了什么,碰巧她觉得要怀念什么。然后,她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箱子的锁,拿出一件旗袍,找出同色系的线。其实那旗袍是不需要补的,因为它只是舊了,并未残破,并且再也不会有人穿它。祖母不过是把盘扣再紧紧,缝个一两针,或者是收收下摆的滚边。针脚是极细的,年久的丝绸经不起针线的捆扎,似乎也经不起一双粗糙大手的反复摩挲。但她依然反复摩挲,享受那丝绸的润滑抑或是深陷往昔时光的抚摸中。她在灯光下横看竖看,轻声叹息。白炽灯泻下乳黄的光,座钟滴答滴答仿佛在逆行,祖母一只手轻轻握住旗袍,那丝绸的面料薄、轻、软、滑,像握着水,像握着流沙,她攥紧、攥紧,又松开。
祖母无视我的存在,她沉浸其中,她以为我还是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小丫头,只关心花裙子和每月凭副食品票购来的一点点花生糖果。她不知道,在她贴着杨奶奶的耳根儿说出我成长的隐私时,我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我窥探祖母,像一个女人窥探另一个女人的秘密。在这样的灯光下,祖母抛却了平日的粗粝。是的,粗粝,祖母一直是粗粝的,那是她多年来独自生存的状态,也是武器。可是,一袭旧旗袍却具有某种魔力,令她收拢张开的刺,令她温婉,令她忧伤。我强调一下是忧伤,不是生气,也不是怨恨。她像个雕塑那般安静,这对祖母来说是极少见的,祖母总是像个陀螺,被日子抽打得不停旋转。用尽了这么多的词汇,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她像个上过学堂的大户人家的淑女,像被爱过,像至今依然被爱着。
我突然就忆起了某一年和杨奶奶的孙女燕子吵架的情景。两个小姑娘像一对斗鸡,脸红脖子粗。我们先是要回了交好时互赠对方的礼物,糖纸或花头绳什么的,接着互相揭对方的短,又拿手指头互戳对方的小身板。这样竟然还不解气,那天想必是有深仇大恨了,燕子突然高声说,你奶奶是地主婆,你是地主婆的孙女,哼,地主婆!我一下子就哑了,脸憋得更红。燕子得意极了,她蹦蹦跳跳着回家,扑在她奶奶怀里撒娇。那一天我是多么落寞啊,也感到羞耻。杨奶奶是街道居委会的干部,她家传出的消息具有权威性吧。而,我一向认为苦大仇深的祖母,大手大脚大身板的祖母,六十岁了还在工厂食堂做工的祖母,竟然会是地主婆么?地主婆,虽然那个年代这个字眼已经不再具备打击性,但它仍然延伸出对女性恶毒、阴狠、丑陋的意义。
这件事情过去好几年了,当时太年幼,懵懂无知,居然还恨了祖母好几天。虽然眼见祖母灯下摩挲旧衣的我,也不过是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但时间就是一个奇特的东西,总在不经意间令事物发生质变。那羞涩的初潮是一个隐秘的信号,是一级阶梯,我登上去,终于上了一个高度能更清晰地望向祖母。我猜测祖母在某一个年华里,遇到过一个人。这人家境殷实,知书达理。这人善待她,珍爱她,不嫌弃她不识字,不嫌弃她粗笨,不嫌弃她的苦难。她脱去粗布衣服,穿旗袍,小碎步走路,不用再奔波。她说话声音渐小,学会柔声细语。她不止获得温饱,更获得尊重,懂得矜持,常常羞涩。或许她的手正在细嫩起来,冬天不再皲裂。更可能还识得了一些字......真是梦一样啊。后来怎样了?怎么没有后来了?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只留下这么个箱子,留下箱子里的旧物与一个灯下修补旧衣的人。
(二)
我曾经听母亲讲过一双绣花软底拖鞋的故事。说的是战争时期,那会儿母亲大约六七岁吧。共产党解放洛阳,有一支共产党的军队在洛阳以北邙岭一带行动。天色将黑时,他们进了外婆家所在的南石山村,又选了几户房子稍微宽裕的人家想借宿。那支军队纪律很严明,对老乡友善,乡亲们愿意他们住进自己家。外婆家有一间空屋,便迎了几个军人进了自家院子。几个战士逗母亲玩,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啊?你几岁了啊?那年代兵荒马乱,各路军队你来我往,外婆曾吩咐自己的儿女,遇外人打听,不要乱说话。母亲听从外婆教诲,一律回答不知道。几个战士笑了,说,这是个憨姑娘么,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气氛就在这笑声中松弛了,母亲也不再紧张,蹦蹦跳跳在院子里玩,看这群陌生人解开他们的行李包,在那间空房子里打地铺。外公殷勤地端来一盆水,让战士们洗脸洗手。就在这时候,那个为首的军官愣了一下,他盯着外公,盯着外公的脚看,又缓缓地移动眼光,从脚看到脸,再从脸扫到脚,最后他眼光犀利地一闪,命令他的战士们迅速打起行李,离开外婆家,转移到另一户乡亲家去借宿。那一晚,外公外婆颇感失落,他们已经隐约知道这个世道将要发生变化,亲近这支军队的行为将是对家庭有益的。但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留住战士们。事后,外公外婆才从另一户乡亲那里知道了原委,那是因为端着一盆洗脸水的外公穿了一双绣花软底拖鞋。
那是一双怎样的绣花拖鞋呢?我听母亲讲述到这里时,瞪大了眼睛,像听所有的悬疑故事一样,把手按到胸口处,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我这副表情源于好奇也是为了配合母亲,给她鼓励,我天生是一个好的倾听者。我母亲却停住了,她用手指轻按额头,好像陷入回忆,又似乎在调动想象和词汇,好让我这个听者惊愕、赞叹。我母亲家族的人都是讲故事的高手,我的外公、外婆、舅舅们,他们讲的故事常常勾着我的小魂儿,令我不得安宁。我盯着母亲的脸,不放过她的微小表情。宽阔的前额是这个家族的标记,我认为宽额头充满了智慧以及由智慧而生的故事。我羡慕我的表姐和表兄弟们,他们无一例外地佩戴着家族的标记。而我的外婆,宽额头的传承者之一,她是这个家族的精神领袖。那双吓跑了军队战士们的绣花软底拖鞋,出自外婆之手。哎呀,吓跑,这个词一点也不过分,真的是吓跑了军人同志。另一户乡亲后来转述了他听来的谈话,他听见军官和战士们说,看起来并不富裕的一家人,怎么会有那么腐败的拖鞋?悬啊,差点儿住在他家。外公外婆听到这段话,顿时神色慌乱。
其实那位军官多虑了,我外公外婆都是诚实本分的人。外公种地,外婆纺织,他们拉扯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外公是一个失败的农民,他不擅耕作,从田地里收获的粮食总是低于别家,一家人经常忍受饥饿之苦。外婆像那个年代很多小户人家的妇女一样勤勉持家,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外婆在娘家读过私塾,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外婆十八岁嫁到南石山村,她的嫁妆里有诗书和字帖,那是多么骄傲的嫁妆啊,我听家族故事每每到这里便感慨不已,这也是外公一生敬爱外婆的一个原因吧。从此这个农家小院就是外婆的全部,一双三寸金莲从未有机会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能记住外婆的样子时,她已经是一个老人,穿斜襟的黑衣,黑裤打着绑腿,一双精致小脚。她挽着发髻,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站在小院中,身边环绕着一群鸡,满院的泡桐树正开着淡紫的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花事紧密。
母亲当年是怎么描述那双绣花软底拖鞋的,其间华丽的字词经过时间的打磨,我已经无法复原,我记住了两个颜色,雪白和鲜红。她说,雪白的缎子打底,一朵鲜红的牡丹花像真的一样绣在鞋面上,随着外公的步伐,那朵花颤颤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令人担心会被踩碎。
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绣花软底拖鞋诞生在豫西邙岭之上的小村庄。一个足不出户的小脚女子,一个农民的妻子,怎么具有那样的审美?我没有亲眼见过,凭着母亲的描述,我展开联想。我大概也继承了一些母亲家族的特质,联想力很丰富吧,这和擅长讲故事本质是相关联的。我想象那绣花软底拖鞋,简洁极了也浓烈极了,在素简之上展现饱满的生命张力,静默而热烈,又有一些悲情在里面。白色在北方民间是孝色,是悲,几乎没有哪个旧式女子会轻易去挑战白色,外婆对白色的运用近乎大胆吧。要说针线活儿做得好的女子不乏其人,旧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攻女红似乎是女子的本分。但审美,我想说的是审美,不是人人都具备那眼力的。如果说色彩的运用是一种表达的话,外婆想要表达什么?光明、圣洁、清净,这些元素或许都有,但我总觉得一个被小脚和日子禁锢在农家小院的旧式女子,她读过书,书是一扇门,打开一个广阔的世界,她能不向往那自由的天地么?如苍茫的天空,如北方冬天无垠的雪野,飞翔和驰骋不仅仅是男人的梦想,也同样不会拒绝女人的青睐。当然也有悲情,肯定要有悲情,人有多宽阔的梦想就有多深切的悲情。
不过真实或许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也许外婆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碰巧手头有一块纯白的缎料,是外公早年经商时留下的吧,刚好翻弄出来,手边又刚好有一卷大红的丝线,就顺手给外公绣了一双软底拖鞋。既然是软底,那就只能在屋里穿穿,甚至院子都不能去的。解放军来家里的那天,外公一定是太殷勤了,忘记了换鞋。如果真实如此,我倒是为外婆庆幸,梦想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是天空,也是深渊。
后来这双绣花软底拖鞋到哪里去了?我追问过母亲,母亲说,再也不敢穿了,大概是外婆偷偷藏起来了。一句藏起来了是如此勾人念想,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外婆家存放旧物的阁楼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像一个贼,在午后,人们歇晌的时候,偷偷沿着一架旧梯子,爬上又窄又矮的阁楼,正好有一个小天窗给阁楼提供光线。我打开一只灰尘很厚的箱子,里面是残缺不全的瓶瓶罐罐、发黄的小人书、旧年画、生了铜锈的项圈。有两双小虎头鞋,大概也是外婆的手工,是我的表姐或是表兄弟们儿时穿过的吧。我在阁楼上能呆很久,守着一堆旧物,摸摸这件、看看那件,又透过天窗看房顶上的瓦松在不同光线里的色泽,听老鼠在角落里追逐。我没有找到绣花软底拖鞋,我其实还妄想能找到外婆陪嫁过来的诗书或是字帖。母亲嘲笑我说,傻丫头,那些物件若是还在,哪里能轮到你找,舅舅们都是读书人,他们早就找过无数遍了。我不理会母亲的嘲笑,依然迷恋外婆家的阁楼。我坐在天窗下,晒着往昔的太阳,那太阳因为走了太久的路,面色疲惫苍白,如我一样神色恍惚。
我最近一次去南石山村,是为了参加大舅妈去世三周年的祭奠仪式。三周年祭奠,是一个逝去的人最后一次被隆重纪念,最后一次成为一场仪式的主角,此后,逝者真正远去,遁入时间深处。我们晚辈们从各个地方像归巢的鸟儿一样飞回到儿时住过的小院,恰好也是泡桐花开着的时节,春天的太阳暖洋洋的。大门口搭起棚子,乐队在演奏,并不是悲伤的曲子。大舅妈的相片在花丛中,是一张微笑的照片,有着老人的美和慈祥。春天的太阳和满院的泡桐花是这场仪式的背景,暖色调令人不觉得死亡是一件阴森的事情。村里的老人们几乎都来了,拄着拐杖的和腿脚还硬朗的,他们坐在预先放在棚子对面的椅子或凳子上,那是主家专为老人们预备的,年轻一些的乡亲们随处站着,这场儀式多少有些像演出,舞台之外的观众,一曲曲地听,舞台上的晚辈们依次跪拜。
四舅舅,我母亲的堂兄,也坐在老人们中间。他头发胡子眉毛全白,怀里抱着拐杖。母亲喊他一声四哥,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也叫着母亲的小名儿回应着,伸出干枯的手,像风中抖动的一枚树叶,又咧开没牙的嘴笑着说,这曲儿真好听。
祭奠仪式结束后,我们在院子里摆开几桌酒席,吃的是豫西一带很著名的洛阳水席,请饭店师傅专门来做的。这也是南石山村的习俗,遇红白喜事,家家户户如此。我从小到大,在这个院子里、在乡邻家的院子里,吃过无数次这样的宴席。很多记忆被味觉唤醒,又似是而非。表弟说,这水席没有小时候的好吃了。我看着桌子上,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看起来比过去的宴席更加丰盛,但确实没有过去的味道了。表弟媳一语道破玄机,她说,现在的水席师傅不做功夫菜了。我忆起往昔的水席,没有很多的肉食,萝卜白菜粉条甚至红薯也是能上桌的,但是都精工细作,多道工序,需要几天的时间备料,端上桌时已经认不出原生态的模样,比肉食还美味。四舅舅是做水席的能手,他干净利索,一条白毛巾搭在肩头。院子里盘起四个大火灶,大铁锅热气腾腾、大蒸笼烟雾缭绕。四舅舅穿梭其间,指挥他的助手们,蒸、烩、炖、炒、煎、炸、焖,用并不丰盛的原料呈现丰富的味觉和视觉效果。四舅舅说水席历来是穷人的宴席,他要像他的师傅一样,把萝卜做成燕窝,把粉条做成海参。我幼年的舌尖便以为那就是燕窝,那就是海参。如今,食材如此丰富快捷,整条的鱼游出来,整只鸡鸭飞上来,它们都是整的,是速成的。乡村的宴席,不值得厨师们花功夫和心思分解它们、装饰它们。就连真正的燕窝和海参也不足为奇了,食材已经打破地域的限制。可是,我多么怀念那些替代品,怀念四舅舅精心编织的小小骗局,或许那正是超越在食物之上的光芒。四舅舅也坐在泡桐树下,在酒席桌旁,他昏花的老眼不知还识得这悠久的水席么?
那天,表弟指给我看院中一棵泡桐的树干,上面有刀刻的字,歪歪扭扭的字体,是我们的学名。依稀记得那是刚刚学会写字的时候吧,热衷于到处留名。这么多年了,泡桐树成长啊成长,比我们幼时粗壮了许多,我们留给它的伤口结了痂,后来痂掉了,它保留了疤痕,光阴没有磨灭这童稚的字。
(三)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祖母和外婆见面了。那是她们一生中唯一的见面。
那一年,我祖母从武汉迁居洛阳,与她的独子一家团聚。那是祖母第一次来北方,她带着她的箱子,褐红色梅枝花纹的那只,还有几个打了包的行李。那天火车竟然一反常态地早到了,等我父母赶到站台时,祖母已经守着她的一堆行李站在月台上了。那趟火车在洛阳站只停几分钟,那几分钟的时间里,祖母和她的行李是怎么从老式绿皮火车又陡又窄的台阶上下来的?事后,我们问她,她一笑,说,拼了命下来的。是不是要感谢祖母的一双天足和大手啊?但是祖母依然不以此为骄傲,她转移话题说,搬一次家扔了太多的东西,可惜了。
但那只箱子会永远跟着她,我知道。她依然把它放在床头,覆一块台布就当床头柜了。北方干燥,对旧物来说是好气候。
那些天祖母竟然让我教她写字,她说,你外婆识文断字,我就要见她了,我要学学写字。我拿来纸笔,握着她的手。祖母会拿笔,虽然有些僵硬,她竟然能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用力,都用力过猛。她写字的时候表情近乎肃穆,如屏神用力向一扇神圣的门叩击。然后,她擦拭她的旧皮鞋。祖母只有这一双皮鞋,她很少穿皮鞋,说皮鞋硬,挤脚。她的脚不仅仅大,侧前方还有一个突出的大骨节,柔软的布鞋更适合这双脚。但祖母坚持穿这双皮鞋去见外婆,她说这双皮鞋穿起来显得脚小,她愿意忍受坚硬皮革的包裹和挤压,以便在我外婆面前显得脚小一些,娟秀一些。
她们各自都在准备,像重要人物准备历史性的会晤。其实这就是我们家庭中历史性的会晤,两位最高辈分女性的会晤,是第一次,事后知道是唯一。此前,她们虽从未见面,但经常能收到对方的礼物,这礼物先是由我父母传递,我长大了以后便由我传递。我寒暑假在武汉和洛阳之间往来,给外婆带武汉的糕点,给祖母带豫西的薯粉。她们互相打听,早已从我口中知晓对方。我把私下的议论也全部带到。我说,外婆,我奶奶说你们河南人半年不洗澡。外婆便沉默,找出篦子细细地篦头发,让外公烧水,她要洗头。我又对祖母说,太,我对祖母的昵称是喊她太,我喊一声太,又传递过去一句闲话,我说,我外婆说你们南方人在一条河溪里又洗马桶又洗菜。你们河南人,你们南方人,我这样传话,似乎我哪里都不属于,我一直站在边缘。是不是没有人比我更没心没肺啊?我竟然不觉得自己是长舌,我还以为那是诚实。
祖母和外婆在另一个仪式上见面,虽然她们的会面本身就是一个仪式,但那天的确还有另一个仪式,为十六岁的我行脱白礼。
我幼时体弱,外婆和母亲担心难以养活。豫西民间的补救方法是为孩子认个干娘。这干娘可以是一棵古树、一盘石磨,也可以是人。若是人的话,干娘自己最好有健壮的儿女,体弱的那个孩子就能随了健壮的孩子相伴长大。外婆说还是认个人当干娘吧,还是人靠得住,树和磨,哪天被毁了咋办?那时大舅舅和大舅妈有两个孩子,我的表哥表姐都壮实,外婆说,就认大舅妈当干娘吧,表姊妹相伴更好。我便有了干娘,大舅妈于我有了双重的长辈身份。
按规矩脱白礼应该在十二岁生日举行,但我十二岁生日时随祖母在武汉。外婆是村里公认的民俗问题行家,她的话有权威性,她说,那就十六岁生日给孩子脱白吧。
这个听起来陌生的仪式由外婆主持,我跪在外婆房中,我的干娘将一丈白布覆盖在我的身上,再由外婆将白布揭走,我磕头,向着神灵,向着外婆,向着干娘,各磕三个头,然后起身。这期间外婆一直口中念念有词。仪式之前,我母亲已经给我扫了盲,我知道我童年少年的所有灾、病、险都会随着白布的揭走而一扫而空,从此我将走在健康顺利的平稳大道上。成年以后我读一本民俗方面的书,明白了这个仪式最本质的内容其实是感恩,感恩干娘护佑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感恩神灵让一个体弱的孩子长大成人。
祖母观看了这个仪式,她看不懂也听不懂。她打量外婆的屋子,看外婆点着小脚忙着张罗仪式。她穿着那双皮鞋,裤子略长,裤口盖住了脚,只露大半个鞋尖,看不出她的脚像她以为的那样宽大。尽管这样,在脱白仪式结束后,外婆坐下来望向她时,她还是把一双脚往椅子底下缩了又缩,像个怯怯的小姑娘弄坏了什么物件,在大人严厉的眼睛下无处可藏一样。
可是,外婆眼睛里分明是羡慕的光啊,又有一些惆怅的元素掺杂其中。她用眼睛的余光偷窥祖母的大脚,像看见了好东西,但买不起,根本买不起的怅惘。她今生第一次在她豫西邙岭之上的农家小院,在她的屋子里,面对来自遥远南方的同龄女性,一个走了那么多路的同龄女性。那些路,她一生也无法企及。彼此在心里把对方描摹了无数遍,真实相对了,反而无言。所以她们说的很少,简单的寒暄过后是沉默。我是她们的翻译,我熟练地转换武汉话和洛阳话。她们互相看着对方,有些尴尬时又都把目光投向我。我也望着她们,她们多么相异的两个人,命运、经历,千里迢迢的相异,又千里迢迢的相遇。
我站在她们中间,那一天我是如此重要,全家唯有我能熟练地转换两种方言。一种奇妙的感受令我有些惊慌,我意识到我不单单是她们语言的纽带,也是她們生命的融合。我父母不是,我父母不过是凭一纸婚书维系两个家庭的关系。我弟弟不是,他是男性,他和我们有着不一样的第二十三对染色体,我没有姐妹,那么只有我,我才是证明她们相联的唯一的人。
说来也神奇,我的脸和外婆酷似,我越过了母亲直接从外婆脸上复制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我像外婆一样笑不露齿,整个大家族只有我俩是这样的,从小并没有人刻意教我,这状况源于我和外婆有着同样的唇齿部的构造吧,这使得我们有着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表情。而祖母,则极其抱歉地把她的大手和大脚遗传给了我,这抱歉是祖母的心思,并非我的反应,毕竟时代已经不似从前,我不觉得大手大脚有何难堪,我成年以后背着行囊、穿上登山鞋说走就走,我去雪山、去戈壁,我去攀岩、去速降。我踩岩石踩得稳稳的,我抓绳索抓得牢牢的,这大脚和大手是我的倚靠,是我的福祉。
我是她们的合体,她们在我身体里交汇,我血管中同时流着她们的血,那北方的和那南方的、那山岭的和那溪畔的,那悲情的和那苦难的。这唯一性令我窃喜也令我颤栗。
见面仪式在豫西的山岭之上落下帷幕,此后,她们再也没有相见。随后人生也陆续落幕。外婆睡进邙岭之上的黄土深处,祖母长眠于长江南岸的竹山之中。她们远隔千里,在她们共同的世界里,不知是否还有迢迢的会面?
我带着她们身体的一部分也带着她们灵魂的一部分在这尘世浪迹。往事苍茫,微物蒙尘,我一路捡拾、擦拭、收藏,站在时间的风口,等着那风带走它们,最终也带走我。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