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璠
“无影灯下,仿佛带着光晕的肺脏从萎缩开始逐渐膨胀,继而有力地一呼一吸,然后逐渐由白变为鲜红……”
这是一场必须争分夺秒的生命接力。
一个叫褚金萍的“爱哭”的年轻女孩,记录下了令她震撼的这一幕。
那是2016年的一天,凌晨四点,山东济南,褚金萍跟器官协调员一起,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人体器官从捐献到移植的全过程。一位阿姨与她即将捐献器官的老伴儿做最后的告别。褚金萍看着她一遍遍细致地抚摸老伴儿的身体,用最温柔的声音对老伴儿说“放心,家里一切都好”。平静中的巨大悲伤让年轻的褚金萍难堪其重。
凌晨六點,捐献手术即将开始。手术室里,每一位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都停下手头的准备工作,向捐献者致敬默哀。褚金萍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人能够在手术室里得到的最高礼遇,但她想,应该让捐献者家属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幕。
捐献手术比褚金萍想象中的快了许多,后来她才知道,一场必须争分夺秒的生命接力才刚刚开始。
褚金萍是《手术两百年》第六集《生死“器”约》和第七集《众病之王》的导演,粗略算下来,在《手术两百年》从策划、筹备到制作的5年间,她见证过的“生”和“死”将近10次。
褚金萍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她按照之前的约定,在见证了捐献手术后赶往无锡市人民医院,拜访肺移植专家陈静瑜。当晚八点,她到达的时候,正赶上陈静瑜要进行一场肺移植手术,这让她有了第一次看肺脏鼓起的经历。
3年之后,无数人通过电视屏幕,体验到了褚金萍曾经所感受到的那种震撼。2019年6月底,中国第一部全景展现人类与疾病抗争的科学纪录片——《手术两百年》——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纪录频道(CCTV-9)播出,褚金萍在2016年的那一天中所看到的许多宝贵画面,最终成为了这部纪录片第六集的开场。
“还有什么比它更能呈现移植的魅力,由‘死而‘生。” 褚金萍在编导手记中写道,那天,她觉得,一呼一吸之间如此简单的循环往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节奏。
体悟生死往往就在一呼一吸之间,生与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说,“人类的结局,无关它物,只有死与向死。”食不果腹的年代,人们自然会为生死而焦虑,而今,当人们身处经济、科技、公共服务等都在高速发展的社会,“向死”不再只有残酷的一面,在疾病面前,大多数人可以充满信心地向死而生;手术,不仅能帮助人们向死而生,甚至可以由死而生。
有数据统计,一个生活在今天的普通人,平均一生中将会经历7次大大小小的手术。“手术”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有些残酷,但手术的故事,却常常是既残酷又温暖的。疾病和死亡或许是人类最难以摆脱的噩梦之一,而手术常常被选作摆脱噩梦最直接的方式。
2012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创刊200周年,作为寿礼,哈佛大学的阿图·葛文德特意发文,回顾了过去两个世纪中发表在这本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医学期刊上的外科手术案例及相关研究。当时,阿图·葛文德是哈佛医学院的外科助理教授和哈佛公共卫生学院医疗政策及管理系的助理教授,同时也是《纽约客》医学专栏撰稿人和白宫健康政策顾问。
那一年,万里重洋外,中国北京,中央新影集团北京发现纪实传媒总经理池建新和他的团队在网络上看到了这篇文章——手术的历史只有200年?——有点儿惊讶的同时,他们开始思索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医学,随着人类痛苦的最初表达和减轻这份痛苦的最初愿望而诞生,近200年来,新的工具、技术和手段让外科手术的安全性提高到前人所不敢想象的地步,从原始巫术发展到现代医学,人类究竟是如何幸运地走上医学的科学之路、又开启了现代外科时代的?
池建新自北京广播学院(现更名为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便在中央电视台科教节目制作中心从事编导、策划、制片人等工作,是中央新影集团的优秀制片人,曾任中央电视台《历程》栏目主编,先后策划并创办了《百科探秘》《创新无限》《考古拼图》《文明密码》等栏目。早在10年前,池建新就是中国科学类栏目的编导,对国内科学类节目非常熟悉,对提高更多中国人科学素养的责任感与对医学科学纪录片的情结,让他下定了制作《手术两百年》纪录片的决心。
在后期机房里“煎熬”的时候,每天望着窗外树杈上的鸟巢,陈子隽无数次地想象着,《手术两百年》播出后,自己在做些什么事情,应该会给自己放个长假吧?毕竟,这是她做的最长的一部纪录片。
分集导演石岚也有同感。从事纪录片创作10余年,《手术两百年》是她所经历过的制作周期跨度最长的一部。在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几年中,她的两个孩子先后降生。
在《手术两百年》拍摄前的调研阶段,被池建新称作“女汉子”的陈子隽,带领着陈瑶、柯敏、沈华、陈东、石岚、刘稳、褚金萍等“小伙伴”们,到处去拜访医学专家、观摩手术、开研讨会,这些“80后”“90后”们被问到最多的问题便是:你们有医学背景吗?
医学界大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两百年的医学历史,那么多纷繁复杂的主干、支线,要怎么破题,怎么选取,怎么讲得明白?
作为《手术两百年》这部纪录片的总导演,已在纪录片圈子里小有名气的陈子隽此时仿佛又回到了刚入行时候的“无知无畏”。在电视行业里,通俗地讲,纪录片是所谓的“高端创作”,它不拘泥于栏目化的定制,根据不同的选题,可以有体量、集数不等的自由创作度,对专业化程度的要求和对创作者本身的表达要求也更高。在国外,纪录片市场化很高;中国的纪录片,则更多地是在国家政策的扶持下,进行规模化创作的探索。2011年,正当陈子隽对日常栏目的驾轻就熟开始感到有些乏味时,中国首个全球覆盖的专业纪录片频道——央视纪录频道(CCTV-9)正式开播,于是,她被抽调出来,开始参与《瓷路》等大型纪录片的制作工作。
据统计,在今天,全球人口平均寿命为71.6岁,仅仅在100年前,这一数字还只是31岁,这令人叹为观止的进步,和许多因素有关。而其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原因是医学的进步和外科的兴起。但医学的进步和发展,不仅有医生的贡献,同样少不了患者的牺牲。恰如英国的神经外科专家亨利·马什在《医生的抉择》中多次提到的那句话——每个医生心中都有一块墓地。
这个夏天,完成了《手术两百年》这项“大工程”的陈子隽似乎与“理想”失约了,没有无数次想象中的长假,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分享与互动。
6月30日,拿到《手术两百年》首轮播出后的数据统计,陈子隽感觉“好像还不错”,很少发朋友圈的她不仅晒了图,还认真地配上文字、感慨了一番:“其实,放在大众视线里,也还是小众。不过,无所谓大众小众,关键还是把自己的专业化做好。看到评论,有人说每天在做医学笔记下饭,有人说重新燃起学医的热情和激情,有人为片中人物的命运感慨焦心加油祝福,还有人因为我们的历史吐槽点爆笑,这些已经很美好。”
正如无数个医学界大咖在几年前所“判定”的那样,两百年的医学历史,许许多多纷繁复杂的主干、支线,很难破题,很难选取,也很难讲得明白。于是,就诞生了一组 “惊人”的统计数据与“豪华”的阵容名单。
《手术两百年》总共8集、每集50分钟,是一部对医学科学的演变和外科技术的发展进行展示和探讨的大片,也是国内第一部全景展现人类与疾病抗争的科学纪录片。
《手术两百年》历时5年打造,联络、采访了北京协和医院、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医院、德国基尔医院等37家国内外知名医院,联络、采访了英国伦敦老手术博物馆、法国巴黎医药历史博物馆、中国南方医科大学人体博物馆、美国李拉海博物馆等27家国内外博物馆,并深入英国剑桥大学、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北京协和医学院等11所国内外知名大学进行采访。
《手术两百年》历经12国拍摄,获得了戴尅戎、郎景和、董家鸿、郭应禄、周良辅、赵继宗、葛均波、胡盛寿、吴孟超、郑树森、孙颖浩、汤钊猷、钟世镇、夏照帆、邱蔚六15名中国两院院士的共同发声,采访拍摄了拉斯克奖获得者、器官移植先驱罗伊·约克·卡恩爵士,显微神经外科之父马哈茂德·加奇·亚萨基尔,诺贝尔奖获得者迈克尔·毕晓普,美国科学院院士罗伯特·温伯格等50余位全球顶级专家,保证了医学讲述的科学性与权威性。
节目播出后收获了普遍认可与无数好评。“学习强国”开设专题首页推荐,这也是其首次推荐的科学纪录片;豆瓣评分高达9.3分;“第一个实现双手移植的儿童”在6月30日冲上了微博热搜榜的第二名;微博话题#手术两百年#阅读达1.1亿+;微博总话题阅读高达3亿+;各大官网账号、跨领域大V集结助力……
这些截至6月30日的数据,给予了《手术两百年》主创人员莫大的激励,他们都深知,电视是遗憾的艺术,所以这些日子,他们都在不停地表达感激。
这5年精心孕育《手术两百年》的时光中,难的不仅仅是梳理、联络、约访、拍摄、见证生死,还有理性与克制。前进中带着曲折,回望中带着希望,快乐中带着忧伤、遗憾,这是这部纪录片的气质,也是人类探索真理、推动医学前进的总的调性。
拍摄对象写给主创人员的话,显得无比珍贵,第八集《手术未来》中的肺移植接受者吴玥看完节目后为他们写下了一篇文章,她说:“看完手移植和脸移植,我顿时对肺移植康复更有信心,别人生活的压力和困难,是难以想象的。我们有了更广阔的视野,才会更好地理解生与死。”
“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病人,了解这段历史,至少,它会让我们做一个懂道理的病人。”柯敏感慨道。
“当你越了解这个过程,就会越为之感动,创作中,包括我在内的节目主创陆陆续续地进行了器官捐献志愿登记。没有任何人的鼓动或宣教,只是自发地想去做。”褚金萍说。
“在这部纪录片中,我们讲到了技术、制度,更想表达的是专业和科学理想的态度。”陈子隽觉得,如果这部纪录片能给更多的人传递知识和美好,就很欣慰了。
池建新却觉得还有些遗憾, 2018年,我国具備科学素质的公民比例达8.47%,但世界公认的跨入创新型国家的基本门槛是10%,跨入高水平创新型国家的重要标志是20%,未来提高公民科学素养的任务仍十分艰巨;尽管治愈疾病是患者和医生的共同心愿,但医学毕竟是有局限性的,而因对医生不信任、不理解而导致的医患矛盾仍时有发生……池建新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推动这些事情的转变,比如,帮助人们认识自我、更多了解自己的身体。
正是基于对人体的充分认识,才有了现代医学一切的可能。在接受《手术两百年》剧组采访时,中国工程院院士郎景和说:“我们可以延长生命,我们可以治疗一些病,我们甚至可以治愈一些病,但是,有一条很重要,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就像一个深渊黑洞,我们不知道,我们手拿着提灯,我们照亮了一段一段,我们最后可能会认识一个局部,还有很多的东西我们不认识,但我们是求索者,医学也一样。”
生在这个时代,人们最大的幸福或许是:在科学与理性的引领下,怀抱着对生命的巨大热忱,今天的我们已经站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并将继续探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