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史记·淮阴侯列传》以“寓论断于序事”的艺术手法通过韩信对刘邦知遇之恩不忘以及刘邦对韩信的猜忌的详细叙述表明韩信谋反的不合理性,体现了史记的“实录”精神。
关键词:淮阴侯;谋反;“寓论断于序事”
作者简介:孙雅婷(1989.10-),女,汉族,安徽蚌埠人,硕士,助教,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8-0-02
《史记·淮阴侯列传》的传主韩信是汉朝的叛将,这是正史中的定论。司马迁在其《高祖本纪》云: “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 夷三族”,《萧相国世家》中亦云:“淮阴侯谋反关中, 吕后用萧何计, 诛淮阴侯”。然而历史学家张大可在其《史记研究》中却谓《淮阴侯列传》“是一篇满洒同情泪水的翻案史传”,如果张大可所言属实,那司马迁岂不是自相矛盾?
清代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六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于叙事中寓论断” 就是通过对史实的叙述把自己的理解和评议表达出来,即“寓论断于序事”。由此可见“寓论断于序事”是在不便直言之时的委屈婉约的隐晦表达,司马迁用这种方式一方面避免了对“今上之祖”的“非议”,一方面也揭露了史实,不违背自己作为史官的职业操守。此外,“寓论断于序事”不仅是无奈的自保之举,其表达方式的含蓄也增添了《史记》的文学色彩,使其享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名。下面本文将以《淮阴侯列传》为例探析“寓论断于序事”的表现方式。
一、三矢其志,何来谋叛
仔细研究《淮阴侯列传》,我们会发现太史公用大量篇幅,不厌其烦地对武涉和蒯通的游说进行描写。俆乔在《经史辨体》中言《淮阴侯列传》“前半,叙信将略,后半,详序齐人蒯通说词及信答语,以深明信之不反也”。方苞在《望溪集》中曰:“其详载武涉、蒯通之言,则微文以至痛也。方信据全齐,军锋震楚、汉,不忍乡利信义,乃谋畔于天下既集之后乎”?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说:“《史记·淮阴侯传》全载蒯通之语,正以见淮阴之心乎为汉,虽以通之说喻百端,终确然不变,而他日之诬以反而族之者之冤痛,不可言也”。当是时,韩信破楚有功,立为齐王,声威正盛,楚国痛失龙且,项羽派盱眙人武涉往说韩信,曰:
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於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由武涉之言可以看出,此时的韩信足以左右时局,可谓“得韩信者得天下”,他已经不需要依附于楚或汉,甚至可以与项羽、刘邦相抗衡。面对三分天下,自立为王的诱惑,韩信却丝毫不动,对武涉谢曰:
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此时的韩信感念刘邦的知遇之恩,毫无谋反汉王,自立门户之意,断然拒绝了武涉的建议。
武涉走后不久,齐人蒯通以面相之术企图游说韩信,曰:
……当今两主之命县於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原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原足下孰虑之。
面对蒯通的劝说,韩信给了相似的回答:
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如果说前面武涉和蒯通的游说多少还是为项羽而谋的话, 那么接下来蒯通的游说则鞭辟入里, 几乎全是为韩信着想了:
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他分析当时的形势,建议韩信与楚汉一起鼎足天下,以前人张耳和陈馀、文种和范蠡的前车之鉴劝诫韩信,指出其功高震主,终会不容于刘邦,建议韩信与楚汉一起鼎足天下。换来的是韩信的一句:“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韩信虽然有所担心, 但当数日后蒯通又来相劝时,“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司马迁用大量篇章详写韩信三次谢绝武涉、蒯通的谋反提议,所有这些都与“谋反关中”相矛盾。
项羽死后,钟离眛投奔韩信,刘邦欲借游云梦逮捕韩信,韩信意识到刘邦的意图,卻仍然“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后“持其首,谒高祖於陈”,历经一捕一放后被刘邦降为淮阴候,此后韩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至于后来与陈豨的谋反更是疑云重重,首先,此时的韩信被降为淮阴侯,失去了军权,他在有能力和刘邦、项羽三足鼎立之时都没有谋反,又怎会在已无力回天之时贸然造反。其次,相对于对武涉、蒯彤游说韩信的详细叙述,司马迁对韩信谋反失败被斩的经过着墨不多,甚至多有漏洞:
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兒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谋反叛国的机密岂会轻易泄露,告密为何如此顺利,吕后的缚信、斩信为何如此草率等,无不发人深思。司马迁不惜运用大量笔墨来描写武涉、蒯通二人的三次游说,很多游说之词甚至重复,这显然不是太史公的败笔而是作者刻意为之。反复的描写和说客的对话传达出韩信对刘邦知遇之恩的感念不忘,对汉室天下的忠贞不二,试问认为“陛下所谓天授, 非人力也”的韩信又怎会在汉室已定之时选择谋反。司马迁通过对事件的叙述表明的自己的观点,还原了历史的真实,不负“实录”之名。
二、功高震主,见忌而亡
韩信一生叱咤风雨,“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在楚汉相争时为刘邦立下汗马功劳。方苞言:“盖信之战,刘项之兴亡系焉。”(《方望溪先生全集》)前文中已经论述了韩信不可能谋反,那又是什么让韩信挟如此不世之功而最终被斩而亡。汤谐曾说: “然信一生志愿, 只在封王;既为齐王,愿望已毕, 并无丝毫反念, 而卒以赤族, 故太史公既深责之又重伤之。既深责信之矜功要爵, 自取灭亡; 又重伤汉之蓄意剪除, 激令怨望。因特详述蒯通說信反汉奇策于前, 更将释通之罪作结于后, 以见通劝信反犹得无辜, 信本不从通反, 而汉奈何因疑生嫉, 激而罪之至于此极也。”(《历代名家评<史记>》)
韩信之死究其原因逃不过一句“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多疑猜忌是刘邦公认的性格特点之一,面对拥有卓越军事才能的韩信,他一方面利用其才华为自己建功立业,另一方面也对其抱有防备之心: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六月,汉王出成皋……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当时是韩信军功卓著,积威日盛,刘邦恐其威胁到自己的权威,开始对韩信进行打压,收了他的将印给以虚职。如果说此时刘邦对韩信还是以打压为主的话,当韩信杀龙且,平齐国,并自请“假王”后,刘邦对韩信的猜忌已经深植于心了,虽然迫于时局封韩信为齐王,但韩信也已成了刘邦的心头大患,如鲠在喉。所以当项羽一死,刘邦就开始发难: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如此急切的褫夺韩信的军权赤裸裸的昭示了刘邦对韩信的忌惮,然失去了军权的韩信并不能令刘邦安心,君臣见起码的信任荡然无存,真可谓动辄得咎: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後,亡归信。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未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 “公非长者!”卒自刭……遂械系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这一次,韩信用好友的人头向刘邦示忠,换来一捕一放,虽被贬为淮阴侯,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下一次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在经历一系列的见疑发难后,韩信终于迎来了死亡的结局。本文之前对韩信谋反被斩也有涉及,已提出司马迁对这一事件描述的疑点颇多,吕后作为陪汉高祖一路走来的发妻,是具有一定政治鉴别能力的,如果不是早已了解刘邦之意或得到刘邦授权是不会如此贸然的杀害开国功臣的。虽然韩信的被杀刘邦不在场,事情却照着他的意愿发展。司马迁通过对这一段不合理的历史叙述给读者留下疑问来探寻真相,也把自己的论断隐藏在叙述中。
韩信被杀后,刘邦回到洛阳,听到韩信已死“且喜且怜之”,司马迁用一个“喜”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即韩信的死是正合刘邦心意的,也印证了上文中刘邦因猜忌而对韩信的一系列发难。
三、小结
《淮阴侯列传》是《史记》中的经典篇目,也倾注了司马迁的无限巧思,他以看似简单的历史叙述引起读者的深思,从而看见隐藏在时局限制下的真实的人物形象,真实的历史。诚然,韩信的悲剧结局成因是复杂的,与他自身的高功自居性格以及政治敏感的缺失都有关系,但是为上位者忌惮确是导致其悲剧结局的最直接的原因。
参考文献:
[1](汉)司马迁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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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