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你有带篱笆的园子,清清水流
分成四道來淌
我跟你一起灌溉这园子
稼穑挫败了虚无
这是一个春日,下午三四点钟
你的自由
在小葱和韭菜之间
你的热情
使土豆蠢蠢欲动
你告诉我西边那一片,叫龙葵
来自童年的山坡
将以馅饼和果酱作答
黄瓜和西红杮的秧子得攒足力气
沿着制定的藤架路线登攀
哦,还忘了栽种芹菜
它有略微苦涩的神经,使人思茫然
在墙根儿,菜畦的边缘,一溜芍药忙里偷闲
唯这花最代表中国
等人去丛中醉卧
没必要夸大无花果与石榴之间的矛盾
不管开不开花,只要结出果子就是好样的
向日葵的幼苗喃喃自语
说将把爱献给至高者
你铲土的姿势,好像在跟大地拥吻
翻腾出了地球的香气
春天是出发的铁轨和枕木,一直铺设至秋天
直起腰来,看到太阳西斜
天空正缓缓拉上帷幔
一只黄鹂飞上刚开花的山楂树梢,并认为
那就是天国
一个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地方
一个没有钟表的地方
不必急于从一天赶往另一天
把问号拉直成感叹号
风有天鹅绒的质地
太阳暖洋洋,扇着地球耳光
所有山巅都是看星星的露台
容许向头顶上的大海
大海深渊和虚无致敬
一只落在地上的松果
念天地之悠悠
木屋建在溪涧
偶尔打一个旋涡状的嗝
失眠症被一语道破,不可在床上确立王位
只要让自己谦卑,变得抽象
就会酣然入睡
体内的表格和账目
被通通倾倒
在里面重新置下园圃
爱一朵雏菊甚于大好前途
桃花在山坡,在水边,在茫然的风中
把一朵一朵的脸仰起来
看见天那么蓝
一首浪迹天涯的诗里
一定会有桃花
剑气从桃花的额前升起
鬓角凌乱
一只提篮正被奉献于神的脚下
清明之前尚有轻寒
满坡的桃花更像大地的内伤
透过黄土传递谶言
死者的脸在花丛中一闪
这个下午是一生中所有的下午
春天用宽衣大袖
把桃花收敛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去
想看看油菜花开了没有
那养蜂人是不是
已经出发
我穿上风,戴上阳光的冠冕
脚后跟安装弹簧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
有破茧而出的欲望
四壁停止了忍耐,让时间溃散
偏头疼原本打算爆破太阳穴
而今忽然平息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
去世界的任何地方
我要对自己好,不必成为必须成为的
我要对所有人充满善意
尤其爱那些软弱和苦闷之人
道路泛起懒洋洋的尘土
山巅欲向云朵讨要一个吻
我出了房门,朝远处走
离居所越来越远
如果有人敲门
大门谦逊的木质和走廊空虚的回音
会提醒我不在家
如果发生悬案
电脑、桌椅和咖啡杯
都可以提供我不在场的证据
我不在的时候
那些书籍会在闲寂之中
保持自己的体温
我走出尘封的房门,走下悲伤的台阶
怀揣星球和地平线
朝远处走去
即使我一去不返,也请不必担心
这世上的胜利将败北
陷在泥里的则得到救赎并升高
我走出房门,越走越远
只是想看看那油菜花开了没有
风在白桦林上方加速,往北面去了
天蓝到让人歉疚
大朵白云低低的,仿佛可以骑上去
白桦林踩着残雪,挺立着,多么悠扬
春天正从那些光秃的枝梢上来临
白桦树干上有眼睛,目光热切
身上的刺青,让它们更美
白桦林吸收了北方的寒意,转化成戒律
来滋养身心
以铅笔素描的功力
让自己清雅、峭拔、明亮
腐殖土温厚,内含时间、草芽儿和待发的蘑菇
达子香开得零零星星
黑焦的矮树墩,记得多年前那场大火
白桦林中的小路,兴致勃勃地延伸
不知通往何方
它看上去有话要说
在这条小路上走,仿佛走向天边
最后的路途在鞋子里面,在行者的体内
是不是所有故事
都会有一个忧伤的结尾?
雪从人迹罕至的山中,从村头
开始下起
下成一曲挽歌
雪轻抚着围墙、道路、房屋、碾磨、井栏
——它们皆为石质
时间漫长,被石头铭记
光阴深陷进石头的缝隙与肌理,像文字陷入纸
使石头有了体温和光亮
雪是一个神迹,与大地相濡以沫
使村庄愈加安静
让残垣断壁预见了来世
老榆树年轮里有过往的繁华
留守老人望着云天,把残年度完
古庙坍塌,剩余的土坯和石块
支撑着信仰
文白夹杂的老戏台,忽想婉转亮嗓
石桥在村口,有拱形的企盼
下面没有水流,有隔年柴垛,有麦苗青
村外核桃园,落光叶子的大树
在寒冷中耸着肩
路过一大片坟地,泥土底下的手很想伸出来
掸去墓碑上的雪花
不远处山坡上,白色风车在转
以风的名义
当雪停了,夜幕降临,星光会替代良心
高悬在村庄的上方
一望无际的衰败惨淡之美
木樨、鹅绒藤、野麦草,只开一季的花
不关心从前的事
三号王陵上的那朵云
是从古装剧里飘出来的
一个又一个黄土高台,等待无言的残阳
驮碑亭的石兽累倒了
天与地之间,靠虚无支撑
贺兰山就在近旁,为过往一千年板着灰青的脸
仍举冷兵器,哪管已进入核时代
沙土和崖壁也会心思柔软
当想到怀抱里宠爱着的岩画
被时间埋葬的时间,能被唤醒吗
历史的染色体如何超越永恒的基因
伫立在风中的人,忽听到史册里掷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