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穆及其它

2019-07-27 05:31聂沛
散文诗 2019年4期
关键词:麦草方格子弹

聂沛

静 穆

去屠场的路并不长,但它们走了很久。一群牛低头前行,土色的、花斑的、黑黝黝的,像一片古怪的被服,铺在镇子里那条显眼的大街上。

一幢幢建筑,饱含几何纯粹的直角、斜角和平面的轮廓,高大而假。

不知为什么,四周竞空无一人,门窗形同虚设,仿佛从未打开过。

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天空无事地蓝着。牛群向屠场缓慢移动,没有哪头牛抬抬头,或者喷喷鼻子,唯一的声响,是沉闷的蹄音。

许多年前废弃的路灯仍原地站着,好像永远在坚持和忍受什么。

世界的真相是:衰败的事物似乎比正在怒放的花朵,更接近永恒?

一双双大眼睛,充满我们通常所说的孤独和寂寞;头顶的双角,像一对曾经被国王所用、但早已生锈的古刀,依稀还保留几分可怜的尊严:

这就是我偶然路过所看到的牛群。

它们走过来,它们走过去,它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包括影子。事情就是这样,事情很简单。一线轻微的灰尘飞动,飞动又落下。

有几只鸟习惯性地停留在电线杆上,怪懂事地望着牛群,望着群牛的脊背。对那片宽

阔沉着的脊背,它们再熟悉不过了。我想。

镇子外面的江水徒自空流。时间过去了,时间又从未过去。群牛甚至不在意已到达什么地方?离屠场还有多远?管它呢!只是不吭一声,专心致志地走着。

不知有多少牛,它们的数目谁也数不清。它们的面孔非常相似:温和而严肃。太阳越来越倾斜,阳光越来越单薄,像一匹黄丝带扎在西方的胸襟上。

群牛行进着,思想着,静穆一如暮色中的大海,仿佛所有世代里,那些即将受难的圣徒!它们的影子落到荒郊野岭上,直到大山的阴影渐渐把它们吞没。

我敢打赌,在这无机的世界上,它们的内心一定存在一颗有机的灵魂。群蹄的声音,一种很整齐的节拍,单调,冗长,仿佛总是在一个地方回响……

秋天正光芒四射

山上的秋风吹熄了许多看不见的灯盏,又点燃了山坡一片大火。一群灭火者像石头一样滚满草丛。

一片又一片树林红了,遍野的火焰烧着风那好看的裙子,风只好歇息下来,坐看空中枫叶的独舞。

原野渐渐不再晃动,一条条交岔的小路,成为岁月一个重要证人失踪的线索——太多了反而无用。

要不停地做减法,像所有简单的墓志铭那样。我希望自己的墓志铭是:“这里有幸埋了个活人。”

因热情过度而困于忧伤的人,在做爱中

不断失去爱情的人,为思想而变成白痴的人,你们都来吧。

都来为虚空喝一杯,或者煎一剂毒药献给大地和落日,让所有患病的梦想能体面地留个全尸而亡。

那个喜欢从每件具体的事物中提炼出寓意的教师也疯了,他欠了生活一屁股的糊涂债,无法偿还。

山涧的溪流干枯了,露出沟底那张衰老不堪的脸皮——这里的水面曾经映照过多少孤单的白云?

幸好有两匹马还在松林的空地走动,幸好是两匹而不是一匹,两种沉默和孤独,有着难言的宽慰。

还有天空那些飞来飞去、不知在寻找什么的鸟儿,因为盲目而快乐,就像我们由于无欲而幸福。

秋天正光芒四射……

废 墟

废墟不会为曾经的辉煌骄傲,它是世界的本相。石头和野草,有着比我们建造的庙宇、长城、摩天大楼强悍百倍的灵魂。人在做,天在看。在一些微妙的时刻,我常常悄悄会意星空——那宇宙无边的废墟让人活在尘埃中,已是万分开恩:且不对我们的妄想加以任何惩罚,更是无限冷惜。

可接近的幻想

一颗子弹向一只鸟飞去时,它们在天空的路线完全一样,都是弧线。不同的是子弹想让两条弧线有一个交点,而鸟永远不会有这

种愚蠢的想法,它只是想和子弹做个伴,在空中一起快乐地飞翔。然而,子弹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下去了。鸟盼望着第二颗子弹飞来,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结果,很失望地只瞅见打枪的人那张愁苦、沮丧的脸。他打完了仅有的一颗子弹,遗憾地丢掉了一次获得冠军的机会。

人和鸟,都有这种可接近的幻想。不同的是,人只有一次,鸟有很多次。这是由天空和大地密谋时相互妥协所决定的。

狗嘴刨出的松露

松露是大自然珍贵的赏赐,号称餐桌上的“钻石”,其实不过是一种块菌,与松树、栎树、橡树等植物共生,因为只能野生,不可人工种植,所以十分稀有。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狗嘴能刨出松露,由于松露生长在地下,人无法直接看到,只能靠嗅觉灵敏的狗协助去发现和刨掘。一条专业的松露犬身价不菲,你一掷千金购得它,然而往往物非所值,大面积的淘挖致使松露资源几近枯竭,你让人家哪儿找去?慢慢地,它变成了一条整天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癞皮狗。你看见它就想起破灭的希望——那曾经让你响应森林的召唤,在丝丝入扣的沉寂里,一路寻找妙到巅毫之后怦然心动的一个秘密啊!

麦草方格

坐火车走包兰线,路过宁夏中卫市沙坡头处,你会看到一条长长的沙漠绿带蜿蜒于腾格里边缘,另一侧的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向東流去。对座一位银川大学的教授给我

介绍说:这绿带是治沙工程创造的奇迹,用的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麦草方格。就是把随处可见的麦草在沙地上扎成一个边长一米的正方形,再用铁锹把麦草的大半段埋进沙里,只露出十几厘米的头来,一个麦草方格就算完成了,能起到固沙的作用。有意思的是:人们尝试过条形、圆形、菱形、三角形等形状,但最终证明还是正方形效果最好。“就像做人,”他以老师特有的习惯补充道,“要方方正正才行。”我一笑,心想:我们为什么喜欢碰到什么东西就按捺不住要总结出什么“人生道理”来呢?眼下,我只注意到,那一片一片的麦草方格很好看。它让我在苍黄一色、茫茫一片的大地上旅行时,感受珍贵的宁静和舒畅,心灵似乎也得到了净化。这,已经足够!

枯树上的星空

小时候,从家里往西走半里路,便到了322国道边的一棵大樟树下,抬头看星空,满眼的星星像萤火虫那样闪烁,感觉灿烂而寒冷。我读高中时,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雷劈所致吧,那棵大樟树死了,慢慢枯萎着。有一天夜里,我从寄宿学校走路回家过周末,在那里歇脚,看到脱光了皮的枯树枝上,星空在缓慢移动——那真是时间一种绝对的风景,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种风景中长大了,那是多么荒芜和温暖的事情啊!

无法停留

没有云、雨和彩虹的天空是空落落的,没有鸟的天空更是寂寞得想自闭。我在年保玉则山下的牧场,用望远镜看远处,一簇峭拔

的雪峰间飞翔着几只高山兀鹫,像一幅在天地间跳跃的心电图,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油然而生。我想追踪其中一只,但它总是逃逸出视线之外,又冷不丁闯进你的悬念,犹如一个温暖的吻,有那么一瞬间窒息的快乐。

吃了中饭之后,不得不驱车赶往下一站,我回头远眺年保玉则山脉,停留在天空的那一部分是白的,被雪覆盖,哪怕你借助它的高度登上了半个天空,最终还得下来。

我以为:没有灵魂的人,是无法堕落的。

然而,爬过这座神山的人和飞过这座神山的鸟是有灵魂的,哪怕堕落了,也会变成大山脚下的石头——那种停留,守望着永恒的流动。

渺小与伟大

理论物理学的“弦论”,把宇宙看作是一场交响音乐会,充斥其间的就是一条条细微的琴弦,和谐美妙至极,令人着迷。也许在无边的宇宙看来,渺小之人的存在连一个错误都算不上,但我们还是要顽强地证明自己在完整、优雅的宇宙中,不可或缺,哪怕这是彻头彻尾的荒谬,也不枉来这个世界白白地走了一趟。

夜观天象,我就会想起西晋羊祜与友人登岘山而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然而,康德也有名言:“有两样东西,总是使我心里充满新的、有增无减的惊叹——头上的星空和我内心的道德法则。”一中一西,两条“琴弦”,弹拨得相得益彰。

人之伟大,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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