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射叙事:晚清《廿载繁华梦》中的粤海关库书及其顶充*

2019-07-27 01:11董圣兰
海交史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光绪海关

董圣兰

清代官员一般有额定编制,书吏亦然。《大清会典》中对书吏承充人数、承役时间、出缺补充等多方面均有详细规定,但在实际运行中制度设计与现实执行出入较大。清代各级衙门书吏远超额定数目,私相顶充极为盛行,且须交纳一定顶首银,各级官吏对此司空见惯,学界对此现象亦有注目。[注]范金民、张彭欣:《顶首银:明代书吏顶充之探讨》,载《史学集刊》2018年第1期,第4-13页;范金民:《清代书吏顶充及顶首银之探讨》,载《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59-74页。然其研究对象多为中央至地方各级衙门书吏顶充,而对粤海关衙门库书顶充现象似未涉及。初设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粤海关侧重管理西洋各国贸易。鸦片战争后,中西贸易金额不断增加,巨额关税由此征收,粤海关管理与吏治问题非常值得关注与研究。

事实上晚清粤海关吏治败坏问题极为严峻,库书作为管理仓库出纳、承办收支饷项的书吏,无视“五年期满”的制度规定,世代相承或转让顶充现象十分普遍。光绪三十年(1904),粤海关库书周荣曜上下勾结侵吞库款案发,舆论哗然。[注]学界对此案已有关注,如陈勇《清季粤海关库款侵蚀案及其治理——兼论税务司制度对监督制度的影响》一文,从制度层面解读晚清周荣曜等库书何以侵吞营私舞弊,资料较为详实,但并未涉及顶充库书过程、侵吞库款金额、案件社会影响等相关方面。参见陈勇:《清季粤海关库款侵蚀案及其治理——兼论税务司制度对监督制度的影响》,载《安徽史学》2016年第3期,第65-72页。其文充分利用档案文献,资料详实,但出现多处奏折时间错乱现象。晚清小说家黄小配据此改编的谴责小说《廿载繁华梦》,其中涉及粤海关衙门库书两次顶充,步骤描述极为详细,包括顶充契约、顶首银、职位允租等多项内容。[注]黄小配(1872-1912),又名世仲,号棣荪,广东番禺人,清末著名小说家,中国同盟会会员,曾参加黄花岗起义,代表作有《洪秀全演义》《宦海升沉录》等多部。于文献之外,以“在场”笔法勾勒出晚清书吏顶充的历史场景。以往学界对粤海关研究多集中于税则、海关管理等问题,尚未涉及其库书顶充等问题,有关《廿载繁华梦》的研究成果中亦未曾涉及文中对库书顶充场景的描绘。[注]陈希育:《清朝海关对于民间海外贸易的管理》,载《海交史研究》1988年第1期;任智勇:《从榷关到夷关:1843年-1854年粤海关体制》,载《历史研究》2017年第4期;陈勇:《清季粤海关库款侵蚀案及其治理——兼论税务司制度对监督制度的影响》,载《安徽史学》2016年第3期;颜廷亮:《晚清社会小说的巨擘——〈廿载繁华梦〉创作、出版和类别等问题考辨》,载《甘肃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故笔者试以史学视角解读《廿载繁华梦》中有关库书及其顶充的文字描述,以冀对上述研究之不足有所补充。限于学识,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廿载繁华梦》与1904年粤海关库书侵占库款案

黄小配所著《廿载繁华梦》,最初载于《时事画报》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一月十日。该小说主人公为周庸祐,号栋臣,本为市井游棍,后投靠其舅广东粤海关库书傅成。若干年后,傅成贪腐事发,周庸祐以十二万两白银顶充傅成的库书之职。此后,其混迹于粤海关及广东各级地方衙门,极尽钻营。与傅成相比,其敛财手段远过之而无不及,营建府邸,广纳姬妾。随后,周庸祐将库书一职租与族弟周乃慈打理,出资加捐至候补道台。其前后承充库书二十年,终因贪敛过甚遭到弹劾查抄,家财一空,孤身逃亡他乡。

一般而言,晚清谴责小说多有影射性,“其影射内容直接对应着现实生活的原型或真实的社会情状,甚至有确切所指”[注]方国斌:《商业化的政治批判——晚清谴责小说叙事形态分析》,载《小说评论》2011年第5期,第138页。。《廿载繁华梦》亦不例外,其改编于真人真事,主人公周庸祐原型为晚清粤海关库书周荣曜,已为学界所知。[注]欧阳健:《荣庆和〈廿载繁华梦〉》,载《明清小说研究》1989年第3期;颜廷亮:《晚清社会小说的巨擘——〈廿载繁华梦〉创作、出版和类别等问题考辨》,载《甘肃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周荣曜,字东生,又名兆熊、老十,广东南海人。周荣曜个人宦海沉浮与小说所述情节基本一致,其出身海关库书,屡次报效捐官,一度拟任驻比利时国大使,后因侵占巨额库款东窗事发而抄家,流亡香港等地。

晚清粤海关库款侵吞案,先后有三次。第一次事发于同治六年(1867),库书傅庚、丁五二人被革职拿办,押回原籍。[注]《同治六年二月十三日瑞麟、蒋益澧折》,《军机处录副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3-86-4875-10。转引自陈勇:《清季粤海关库款侵蚀案及其治理——兼论税务司制度对监督制度的影响》,载《安徽史学》2016年第3期,第68页。第二次为同治十三年(1874),粤海关书办王植向两广总督衙门控告傅庚之弟傅广(又名傅廉)罪则八宗,但并未受到重视。直至光绪六年(1880)刑科给事中楼誉普再次上奏此事,朝廷才最终谕令傅广“即行革职,勒令回籍,不准逗留”。[注]《清德宗实录》卷128,光绪七年三月丁丑条,《清实录》,第5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46页。但至光绪十六年(1890),因捐产助赈,“复已革福建试用道傅广原衔翎枝”。[注]《清德宗实录》卷291,光绪十六年十一月丁卯条,《清实录》,第55册,第871页。此案至此不了了之。

第三次为光绪三十年(1904)库书周荣曜被查一案。光绪三十年五月,因“物力维艰,自应力除冗滥,用资整顿”,清廷谕令:“粤海关、淮安关两监督著即行裁撤,其粤海关一切事务著归两广总督管理,切实整顿”[注]《清德宗实录》卷530,光绪三十年五月乙巳条,《清实录》,第59册,第72页。。是年十一月初四日,因两广总督岑春煊在广西督师,由广东巡抚张人骏兼管粤海关事务,着手整顿。[注]《广东巡抚张人骏奏报粤海关税务日期事》,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初八日,《军机处录副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03-6425-030。岑春煊(1861-1933),字云阶,号炯堂老人,广西西林人,光绪三十一年(1905)任两广总督。张人骏(1846-1927),字健庵,又字千里,号安圃,晚年又号湛存居士,直隶丰润(今河北丰润)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三月至三十一年六月任广东巡抚。张人骏随即参奏周荣曜侵盗巨款:“奏请将库书周荣曜革拿查抄,并抄历充库书周启慈等家产,变价备抵。”[注]《光绪三十年十一月至十二月广东巡抚兼管粤海关税务张人骏折》,《光绪朝朱批奏折》,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4辑,第592页。次年二月,张人骏将粤海关事务移交于岑春煊。六月,周荣曜入京疏通关节,赢得庆亲王奕劻的提举,于八月获充出使比利时大臣。[注]《清德宗实录》卷548,光绪三十一年八月丙午条,《清实录》,第59册,第275页。岑春煊再次上奏参劾,朝廷于九月初六日最终谕令:“候补三品京堂周荣曜所派出示,前已有旨撤销,未必来京,著即革职,交岑春煊严拿监追,并将所置产业查抄备抵。”[注]《清德宗实录》卷549,光绪三十一年九月丙子条,《清实录》,第59册,第287页。之后,周荣曜携妻儿逃亡香港。光绪三十二年(1906)七月,周馥任两广总督。[注](清)赵芾:《墓志铭》,《周悫慎公全集》卷首,载《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页。周馥延续岑氏打压贪官政策,下令周荣曜一旦潜回广东,“即行拿获,分别惩办”。[注]《周督亦不肯放过周东生》,《时报》1906年12月21日,第5版。此案涉及周氏家族二人,其一为周启慈,多次担任粤海关库书,事发时已故。其二为周荣曜,周启慈之弟,又名周兆熊,承充库书一职长达二十年。

周荣曜等库书侵吞库款案影响甚广,当时各路媒体纷纷连载报道。《有所谓》于1905年九月至十月两月间刊登五篇报道。[注]参见《有所谓》,《周东生出使比国之传闻》(1905年9月9日)、《一世之雄而今安在》(1905年9月11日)、《周东生不派比使之原因》(1905年10月6日)、《可怜哉,周东生竟有今日》(1905年10月7日)、《海关库房大风潮》(1905年10月8日)。《时报》于1906-1907年也相继报道周荣曜查抄之后的情景。[注]参见《时报》,《周东生查抄余波》(1906年2月6日)、《查封周东生等产业实数》(1906年10月26日)、《周东生女眷已获省释》(1906年12月5日)、《周督亦不肯放过周东生》(1906年12月21日)、《周东生潜回香港之传闻》(1907年11月19日)。按《查封周东生等产业实数》载,“前海关库书周、傅、潘、骆等五家因侵吞库款,经督宪将五家财产房屋一律查封,陆续招变,已由善后局广东府将数目逐一核算,开列清折禀详”。文中还节录其五人侵吞部分财产清单,如下表所示。[注]《查封周东生等产业实数》,《时报》1906年10月26日,第5版。

类 目数 额备注生意股本借账等项437320.34两各商民人等拍卖承领房屋地段277180.6882两官银钱局承领房屋连地段八起149625.913两商民黄怡远堂尾期拍卖大新街房屋定银72两商民拍卖房屋定银980两逾期未缴商民司徒翱承领衣饰等件27439.2两商民黄怡远堂已认领房屋3229两尚未缴尚未售出房屋田地二十一起1115846.69两八折估价各起未结房屋及神安竹岗硝磺厂地9985.983两估价各家椅桌家私什物18409.1544两估价纸局股本70700两存永昌隆丝店、江花紫洞庭济轮船公司等股本17616两未缴拱门六号房屋一间没收永作官银号香山田一顷没收待丈量估价总计2128404.9686两

上表所统计项目多为已经或即将处理变卖的财物房屋,除却拱门六号房屋一间、香山田一顷,涉案金额依然高达2128404.9686两。库书是何职位,五位库书安能侵吞库款如此之巨,则要系统考察清代粤海关的官职设置。

为管理海上贸易并征收进出口关税,朝廷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设立粤海关,官署位于广东城外五仙门,为四大海关之一,其余三关为闽海关、江海关、浙海关。四关之职,各有分工。“江、浙、闽三个海关历来管理的侧重点在于日本、朝鲜、琉球等国的东洋贸易,粤海关的侧重点在于管理西洋各国贸易。”[注]王宏斌:《乾隆皇帝从未下令关闭江、浙、闽三海关》,载《史学月刊》2011年第6期,第43页。粤海关监督始置于康熙二十四年。此后粤海关监督设置多有反复,乾隆十五年(1750)四月之后,监督成为常设,并归督抚稽查。[注]李金明:《清代粤海关的设置与关税征收》,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5年第4期,第29页。监督之下,“至分司其事,大关、澳门则设防御”。[注](清)梁廷枏:《粤海关志》卷7,《设官》,《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34册,第562页。监督、防御等属于官员阶层,而家人、巡役、水手、水火夫、轿夫、库丁、杂役等属于工役阶层。

官役之间,尚有中间阶层——书吏,专门承办具体事务,位卑而职重。“书吏,大关额设二名,承办通关收支、报解税项。……高、雷、廉、琼、惠、潮五总口五名。”[注]《粤海关志》卷7,《设官》,第566页。大关除书吏二名之外,另设掌册案书、掌平案书、掌稿案书、单房案书、算房案书、贡房案书各一名,各房缮写书若干名,平柜一名,清书一十二名。澳门总口设总书一名,又于澳门、高州、惠州、潮州、雷廉、琼州等六个总口,各设柜书二名。此外,各小口还设口书一至二名。[注]“总巡口、东炮台口、西炮台口、黄浦口、虎门口、佛山口、碣石口、神泉口、乌坎口、汕尾口、平海口、庵埠口、溪东口、黄冈口、水东口、阳江口、暗铺两家滩口、廉州口、铺前口、儋州口、陵水口、乐会口、崖州口、北黎口,各一名。江门口、潮阳口、澄海口、北炮台口、东陇口、雷州口,各二名。” (清)梁廷枏:《粤海关志》卷7,《设官》,第568页。可见海关书吏名目繁多,负责文稿撰写、仓库出纳、出入境税收等多项关节,触及海关巨细,位卑而职重。一旦监管不力,书办阶层往往成为贪墨温床,若再勾结不法上官,其贪腐数额之大超乎想象。光绪三十一年(1905),广东巡抚张人骏曾极言粤海关书役之弊:

近年附近通商口岸常关改归税务司兼管,稍资整顿。而书役包办之口,则仍系积弊相沿。所收之项,除正税外,有所谓担头钱、单票钱、船头钱、手本钱、把港钱、查舱钱、规费钱各名目。或按正税代收,或按船货抽收,向系书役私收入己,有私给单票者,亦有并不给票者。款目碎繁,多寡不一。[注]《光绪三十一年二月初九日广东巡抚张人骏折》,《光绪朝朱批奏折》,第614页。

上述可见,书役加征税务名目繁多,弊端丛生。两广总督岑春煊亦奏:“收支银数,任凭库书捏造,故得少报收数,浮报支数,以收抵支,率不敷数百万之多。其实少收浮支之银,早入库书之橐。”[注]《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七日署理两广总督兼管粤海、太平两关事务岑春煊折》,《光绪朝朱批奏折》,第732页。粤海关实行分房治事,共设十房,即库房、稿房、单房、册房、算房、贡房、承发房、内号房、船房、柬房,其中库房主要承办收支饷项、批照洋船起货等事,库房的案书即为库书。[注]王文达:《粤海关统辖口岸考》,光绪六年刻本,国家图书馆藏,第17-19页。库书侵占库款案中,库书多为泛称,如库书傅广“充粤海关船房单书”,即其实际职位为负责承办洋船货物报验及核报总册事宜的船房的案书。[注]《清德宗实录》卷128,光绪七年三月丁丑条,《清实录》,第53册,第846页。

《廿载繁华梦》中亦借媒婆之口描述库书缺位之肥:“看来一个天字第一号优缺的海关,都要凭着库书舞弄。年中进项,准由库书经手,就是一二百万,任他拿来拿去,不是放人生息,即挪移经商买卖。海关大员却不敢多管。……那库书年中进项,不下二十万两银子了。”[注]《廿载繁华梦》,第二回《领年庚演说书吏 论妆奁义谏豪商》,高仁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页。比照岑春煊所奏“前充库书已革三品京堂周荣曜与已故朋充库书周启慈等,敢于侵盗税银二百数十万之多也”,书中媒婆之言亦有不少实情。[注]《光绪三十二年正月二十七日署理两广总督兼管粤海、太平两关事务岑春煊折》,《光绪朝朱批奏折》,第732页。仅《时报》中所载五位库书拥有大批房产土地,乃至入股新兴洋务工业,可窥其财力。库书之“收益”如此丰厚,其职位自然十分抢手。当时书吏顶充极为常见,粤海关库书顶充现象在相关档案文献中亦多次粗略提及。但《廿载繁华梦》则以“在场”的描绘,展现出当时粤海关库书顶充的具体过程,颇具补史功用。

二、《廿载繁华梦》中的两次库书顶充

晚清粤海关三次库书侵吞库款案中,涉及傅庚、傅广、周启慈、周荣曜等多名库书。傅庚解押回籍之后,其弟傅广“多方钻营,接管伊兄库房事务”。[注]《刑科给事中楼誉普奏为风闻粤海关库书傅广侵吞关库饷项收受漏规请查办斥革事》,光绪六年,《军机处录副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03-6344-052。周启慈长期担任粤海关库书。[注]《光绪三十二年正月二十七日署理两广总督兼管粤海、太平两关事务岑春煊折》,《光绪朝朱批奏折》,第732页。周启慈之弟周荣曜库书之职承自其舅氏傅秩西,前后长达二十余年。[注]陈勇:《清季粤海关库款侵蚀案及其治理——兼论税务司制度对监督制度的影响》,载《安徽史学》2016年第3期,第68页。周荣曜妹夫骆紫堂亦多年经手库房款项。[注]《又闻库房各数多系周东生之妹夫骆紫堂经手》,《时事画报》1905年第3期。傅庚与傅广、周启慈与周荣曜均为兄弟关系,周荣曜与傅秩西为甥舅关系,傅秩西与傅溶、傅庚、傅广出身同一家族,傅少枚为傅溶之子,傅家泰为傅广之子。可见傅周两族或父子相承,或兄弟相继,或舅甥相袭,长期混迹于粤海关衙门,显然不符合“五年役满归农,于各房掌案书内拔补”的制度规定。[注]《粤海关志》卷7,《设官》,第566页。据广东巡抚张人骏称:“(粤海关)向来经理税务、查验船货之人,有口书,有巡役,有水手。各有缺底,合股朋充,世代相承,视同置产。”[注]《光绪三十一年二月初九日广东巡抚张人骏折》,《光绪朝朱批奏折》,第614页。按上所述,傅氏、周氏长期把持库书职位,使库书一职存在“合股朋充,世代相承”现象,且被视为私有财产相互转让。然而档案资料中相关记载并不详明,从中很难看出傅氏、周氏之间互相顶充的详细情节。黄小配所著《廿载繁华梦》中却展示了库书顶充的具体过程,涉及到议价、定契等各个步骤,还原了当时粤海关库书顶充的历史场景。

书中涉及两次库书顶充,第一次为傅成与周庸祐舅甥之间的转让,傅成的原型即周荣曜之舅父傅秩西。书中述及周庸祐出身并非贫寒,“本有些家当,到广东贸易多年,就寄籍南海一县”。[注]《廿载繁华梦》,第一回《就关书负担访姻亲 买职吏匿金欺舅父》,第1页。父母双亡之后,其因家产败尽而投靠舅父傅成。傅成因不法事迹即将败露,决定远走他乡。临行前,傅成考虑到库书收入甚富,需慎重处置。

傅成最初并不想让与外甥周庸祐,而是“立意将这个库书要寻人承受”。[注]《廿载繁华梦》,第一回《就关书负担访姻亲 买职吏匿金欺舅父》,第4页。但周庸祐协助其打理多时,知晓此缺之肥,自然想要承充。书中描述两人库书顶充交易步骤有三:

(一)商议顶充事宜及顶首银数额。周庸祐有意承充傅成库书一职说:“横竖把个库书让人,不如让过外甥也好。”傅成向其索要十二万的顶首银,“只总求照数交回十二万两银子”。[注]《廿载繁华梦》,第一回《就关书负担访姻亲 买职吏匿金欺舅父》,第5页。可见傅成当初从前任手中承充,价格即为十二万两白银。最终周庸祐以手中资金不足,还价至七万两,又借口现金不足,只先付四万两。

(二)签订书契,交付现银。尽管两人为甥舅关系,但订立书契一节并没有略去。“周庸祐交妥四万两银子,请傅成立了一张书券,换过周兆熊的名字,其余三万两银子,就应允一二天汇到香港那里。”[注]《廿载繁华梦》,第二回《领年庚演说书吏 论妆奁义谏豪商》,第7页。

(三)追回余款。因周庸祐拖欠三万两余款,迟迟未补,傅成上门讨要。范金民教授《清代书吏顶充及顶首银之探讨》有言:“从文书反映的运作实际来看,吏缺文书即使具立了绝顶契,仍然存在像当时流行的民间房地产买卖不断找价的现象。”[注]范金民:《清代书吏顶充及顶首银之探讨》,载《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67页。但傅成上门并未找价,而是追回余款。傅成“意欲贤甥赏回那三万”,最终只领回来一万两。[注]《廿载繁华梦》,第十四回《赖债项府堂辞舅父 馈娇姿京邸拜王爷》,第70页。

上述即《廿载繁华梦》所载第一次库书顶充过程,而该书所述第二次则相对简单。周庸祐承充库书后,并非亲力亲为,而是时常雇佣他人如佘庆云等辅助经理。“周庸祐自从佘庆云亏去五万银子,细想自己这个库书,是个悖人的,还恐怕亦悖而出,一来恐被他人搀夺,二来又恐别人更像佘庆云的手段,把款项乱拿乱用去了,如何是好?”[注]《廿载繁华梦》,第十三回《佘庆云被控押监房 周少西受委权书吏》,第66页。于是周庸祐考虑将库书转让给同宗兄弟周乃慈,周乃慈原型应为侵占案主犯周荣曜之兄周启慈。周庸祐盘算:“统计每年关库里,愚兄的进项不下二十来万两银子。今实在说,把个库书让过贤弟做去,也不用贤弟拿银子来承顶。总之,每年愚兄要得回银子十万两,余外就归贤弟领了。”[注]《廿载繁华梦》,第十四回《赖债项府堂辞舅父 馈娇姿京邸拜王爷》,第68页。周庸祐并非绝卖于周乃慈,没有索要顶首银,而是出租,租银每年十万两。可见周庸祐为持有吏缺者,承租者周乃慈为实际进署办事者。

《廿载繁华梦》中两次顶充均有订立转让契约的步骤。第一次顶充时,“周庸祐交妥四万两银子,请傅成立了一张书券”[注]《廿载繁华梦》,第二回《领年庚演说书吏 论妆奁义谏豪商》,第7页。。第二次顶充时,“就时立券,冯少伍在场见证,登时收付清楚”[注]《廿载繁华梦》,第十四回《赖债项府堂辞舅父 馈娇姿京邸拜王爷》,第68页。。档案文献中并没记载粤海关库书转让时是否订立契约。但按范金民教授研究可知当时缺位出顶时双方签顶首文书实为常见,可见作者黄小配还原订立契约的历史场景源于当时社会惯例。

文中涉及的两次顶充的交易性质存在显著不同。小说中傅成将库书转让给周庸祐,相当于“绝卖”,一次性交清顶首银,自此前后两任再无干系。正如《赵行周出顶浙江巡抚衙门嘉绍二府吏缺合同议单》绝卖文书中所言,“一切事件听凭办理,不涉某某(笔者注:指前任书吏)之事”。[注]《赵行周出顶浙江巡抚衙门嘉绍二府吏缺合同议单》,乾隆二十五年六月,日本东洋文库藏。转引自范金民:《清代书吏顶充及顶首银之探讨》,载《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66页。书中之所以涉及周庸祐拖欠尾款的情节,只不过是为展现其奸诈忘恩。而周庸祐让与周乃慈则属于“出租”:周庸祐并没有收取顶首银,而是规定周乃慈每年交纳十万两租银。范金民教授所搜集的21件吏缺文书中,也有一件订立于光绪元年(1875)的允租文书:

今将祖遗藩司吏壹科杭湖甲之安吉全县,以及现任土著吏攒试用官阄承值大计捐输一切事宜,凭中出租与章处承管,三面议定,每年租钱计英洋拾贰元正,按季凭折支付,遇闰不计押租。[注]转引自范金民《清代书吏顶充及顶首银之探讨》,载《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68页。文中未注释此允租文书的具体收藏地点。

上述文书中,周秉镛将浙江藩司内书吏一职出租与章处,每年租金为十二元英洋。《廿载繁华梦》中周庸祐将库书出租于周乃慈,每年租金为十万两。周乃慈只是库书的执行者,而实际承充者依然为周庸祐其人。二者极为类似,可供参照。承租人贪赃枉法被查,出租者有连带责任,甚者处罚程度要大于承租者。《廿载繁华梦》中朝廷查抄库款侵占时,周乃慈之子称:“先父只替十伯父周兆熊(按:周庸祐承充库书所用姓名)办库书事,也非自己干来。”面对这类辩解,判案官认为:“纵是替别人干的,也是知情不举,应与同罪。”[注]《廿载繁华梦》,第三十六回《潘云卿逾垣逃险地 李香桃奉主入监牢》,第180页。可见按照当时断案标准,承租人更多为包庇罪,而实际承充者当为主犯。

正如广东巡抚张人骏所言,粤海关口书、巡役、水手等职位既能几人合股经营,也能如家产一样世代相传。库书俨然成为持有者的无形财产,可以自由公开转让。如傅成遇到商人李德观,即吐露其欲找人顶充其库书之职。[注]《廿载繁华梦》,第一回《就关书负担访姻亲 买职吏匿金欺舅父》,第4页。周庸祐找人承充时,也与好友冯少伍“商量个善法”。[注]《廿载繁华梦》,第十三回《佘庆云被控押监房 周少西受委权书吏》,第65页。周庸祐将库书转让给周乃慈之后,即上报海关监督,“回明监督大人,周乃慈即进关库里办事”。[注]《廿载繁华梦》,第十四回《赖债项府堂辞舅父 馈娇姿京邸拜王爷》,第68页。《廿载繁华梦》或有夸大之嫌,自然不能全部当做史料采纳。但其中涉及粤海关库书顶充步骤相对客观,虚构成分较少。从描述转让动机,到议定顶首银数额,再到订立契约、交付现金,黄小配运用文学手段再现了晚清书吏顶充的完整场景。参照档案对其原型相互顶充的记载,佐证晚清书吏顶补时顶首银的普遍使用。此外,粤海关库书一职本有任期及承充规定,却出现家族势力相继长期把持、私自顶充等违规乱象,且库书与各级官吏相互勾结捐官买爵,侵吞巨额库款,反映出晚清粤海关衙门内部管理松散、腐败横生,也从侧面折射出晚清时期制度设计与执行之间的巨大差距。

三、结语:小说证史与影射叙事

周荣曜侵占案结案与《廿载繁华梦》开始连载,前后仅有两月。光绪三十年(1904)十一月,广东巡抚张人骏暂代两广总督,随即参劾粤海关库书周荣曜侵吞库款。[注]《光绪三十年十二月张人骏折》,《光绪朝朱批奏折》,第592页。次年(1905)九月初六日,朝廷下谕:“候补三品京堂周荣曜……著即革职,交岑春煊严拿监追,并将所置产业查抄备抵。”[注]《清德宗实录》卷549,光绪三十一年九月丙子条,《清实录》,第59册,第287页。粤海关库书周荣曜侵吞库款至此结案。而黄小配以此案为原型而创作的《廿载繁华梦》,则开始连载于同年十一月初十日。[注]颜廷亮:《黄世仲与〈时事画报〉》,载《明清小说研究》2004年第2期,第151-161页。以此可见,黄小配自周荣曜侵占库款案发至《廿载繁华梦》开始连载,前后不过两月有余,其对时事观察眼光独到入微,成文迅速,令人惊叹。

《廿载繁华梦》依托真实故事,是中国传统小说注重写实传统的延续,可以部分还原当时史实,证史、补史作用显著。据不完全统计,粤海关库书周荣曜等人侵吞库款已超200万白银,其充任其职约有二十余年,年收益超十万两,相当丰厚。有关库书顶首银,档案中并没交代具体数额,但小说中一再强调为十二万两,且相对于其年收益似乎并不为多,亦可见清人所言当时吏缺之价少则数千多则万余绝非完全夸张。[注]范金民教授通过对所见文书的分析,认为清代各级衙门的书吏实际收入并不高,生活并不优裕,且顶首银多在二百至两千两之间,并没有达到上万两的数额。参见范金民:《清代书吏顶充及顶首银之探讨》,载《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第71、74页。笔者认为上述结论主要与其所搜集的文书主要涉及江浙地方衙门书吏有关,而晚清粤海关的关税收入远超上述衙门经手银两,其书吏收入自然十分丰厚,顶首银高昂似亦在情理之中。

晚清社会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充斥于各个角落的中西碰撞让社会整体手忙脚乱、应接不暇。面对社会危机,晚清谴责小说充分运用影射方式,观照社会现实,叙述对象直指当下。《廿载繁华梦》以沧海桑田、繁华梦幻的角度切入,叙述周庸祐二十年钻营仕途积聚财富终成痴梦一场,看似意志颓废、思想消极。然黄小配为中国同盟会早期会员,紧跟时势,运用影射叙事手法改编实事,描绘当时国家内外危机四伏而国民大众却毫无察觉的末世图景,从中体现其对社会命运的终极关怀和励精图治的改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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