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
人在年轻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的才气;人不再年轻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的局限。以为才气可恃,自然一路勇猛向前;明白了局限,便有选择,有节制,求精纯。前者可谓有始,后者可谓有终。
与人说起大提琴作品,很自然地想起贝多芬。我喜欢他的《第一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那是青春的华丽铺垫出来的,然而经得起反复倾听。因此想到,很少人能够在年轻时的华丽、夸张甚至肤浅的作品中预示一个深刻伟大的未来。
前几天下班路上读汪曾祺小说,等车时读了一篇,车上读了四篇,到家意犹未尽,再读一篇。汪公的小说随时可读,可以读很多遍。如今的短篇不那么容易读,不迷人,技巧把人挡住了。技巧之外,东西不多。汪曾祺则相反。
苏东坡,还有张居正,都说过,绚丽之后的平淡,才是了不起的。对于技巧,也当这么看。宋人说用典,须如盐在水,味道在,没有痕迹。汪公早年,也在技巧上刻意,晚年得自在,回归传统,心中无藩篱,放手写来,最能得笔记文的神韵。
汪曾祺写兽医姚有多“生活很简朴”,早上一壶茶,三个肉包子,中午一碗面,两个插酥烧饼,晚饭喝粥。看得人好舒服,心生羡慕。晩饭只喝粥,当然是早睡早起。起来了,绕城墙走一圈,练两套拳。小城的日子,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福莫大于无忧。
如果此刻有一点疑惑的话,不是精力的衰退,也不是思考的遲钝,而是思考的深度不在期望的层次上。愈希望摆脱,愈被迅速拉回到现实。现实是一锅酱汤,自以为跳出了,身上残留的还是它的气味。
值得安慰的地方在于,由于距离太近,我们看不清自己。实际上,我们可能比自己以为的更好,因为在陌生感上才能建立起一个形象。
藏起一部分,以便更好地被理解。
(林冬冬摘自《梵高的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