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素衣
2006年,我们住在堕落街上。也许每个大学附近都有这样一条街,看起来又脏又乱,却脏乱得很美好。熙熙攘攘的学生将无处安放的青春挥霍在这条喧嚣的街道里。
太多的爱情故事在这里上演,太多的风花雪月和烟火尘事并存。我们就曾是故事中的一员。家明、我、浩子,还有琪琪。
我和琪琪都是学生。浩子刚刚毕业,还在找工作。家明一边打工,一边准备考研。
我们都穷得叮当响。吃饭的时候,去得最多的就是刀削面店。我现在还记得,琪琪食量小,总是会剩一些面在碗里,浩子就会抢过去风卷残云地吃完,边吃边故作嫌弃地说:“也只有我愿意吃你吃剩的东西了。”
说起来,浩子和琪琪就是在这条街上的环球影院相识的。
那一天,琪琪为了避雨走进影院,恰好在放映《甜蜜蜜》,她看得正入神时,邻近的黑暗角落里传来“吧嗒吧嗒”吃爆米花的声音,循声望去,是一个瘦瘦的男生。借着电影的微光,她默默地对他行了几秒钟的注目礼。
那个男孩识趣地停止了咀嚼。过了一会儿,他把爆米花袋递到琪琪面前,琪琪愣了愣,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
爆米花吃完了,电影也一步步走向高潮,屏幕里的恋人在命运的拨弄下不断错过,琪琪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又是那个男孩,体贴地递过来一张张纸巾。
直到电影剧终,琪琪泪雨纷飞,习惯性地伸手去接纸巾,角落里的声音弱弱地说:“不好意思,纸巾用完了,要不你用我的袖子擦擦?”
当初那颗年轻的心被爱情的甜蜜涨得满满的,仿佛有无限的精力要发泄。我们四个人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守在一起,去得最多的地方,当然还是堕落街。
有谁还记得2006年的世界杯吗?我们是阿根廷队的粉丝。我们为每一次进球呐喊,又为每一次失误尖叫,整条堕落街,整个长沙城都能听见我们的声音。
可是阿根廷还是输给了德国。谁能告诉我,那个该死的点球怎么就一直踢不进呢?
“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赢了!”
年轻就是这样,没沮丧多久,我们就又手拉手去唱KTV。凑足几十块,可以唱一个通宵。浩子虽然天生五音不全,可唱起来还算是深情款款的。他最爱的是张信哲的《信仰》。
如果说我和家明是欢喜冤家,那么浩子和琪琪就是模范情侣,浩子什么都记在心里,照顾女朋友细致入微。
两个人的家境都不太好,琪琪做过各种兼职。自从和浩子在一起后,他就不让她出去了,说挣钱的事有他呢。
于是毕业后的那一两年,就成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时期。为了谋生,他什么工作都做过,印象中他总是在失业。有一次他失业长达三个月,连刀削面都吃不起,只能待在房间里吃泡面。
琪琪去找了一份家教,第一次去上课时,她花了很多心血备了详细的课,家长却在给了她五十元后通知说,孩子不太满意,以后不用再来了。已是晚上十点,琪琪走到公交车站时,末班车正向前驶去。她奋力追赶,车子却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她彻底崩溃了,泪水决堤。
那天她很晚才回到小屋,浩子在门口笑着迎了上来询问她怎么样,琪琪却突然爆发:“你总说有你就行了,可是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呢!”话一出口,他愣住了,她也愣住了,连住在对面的我们都愣住了,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从来没有大声争吵过啊。
嫌隙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没有钱的日子,一个人过仅仅是落寞而已,两个人在一起,心酸得沉重。
2007年圣诞节,家明忙于学业,浩子在外加班,我和琪琪就约了一帮女生去逛街。
琪琪对我说:“浩子前一阵说,圣誕节请我来吃哈根达斯,不过他今天要加班,肯定忘了。”
我想安慰她,她却自我开解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不就是个冰激凌吗?”我附和她说:“就是,还死贵死贵的。”
同行的一个女生突然在前面叫我们,“快过来啊,有圣诞老人在发护肤品试用装呢。”
我和琪琪兴冲冲地跑了过去,戴着小红帽的圣诞老人热情地给我们发小礼物,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戴着副眼镜。
老天,这不是浩子吗?
我想趁琪琪没注意拉着她走,可是她一动也不动,看着面前的浩子,两个人都成了一尊石像。那天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琪琪一直沉默不语。我以为她是因为浩子扮圣诞老人感到尴尬,直到她哭着说:“我真的好难过。浩子过得这么辛苦,我还惦记着要去吃哈根达斯。我好虚荣对不对?我恨死自己了。”
浩子也说他恨死自己了,连想请女朋友去吃个哈根达斯都得靠圣诞节兼职,他说自己当时恨不得能学土行孙那样遁地。
长期以来的窘境就像一把沙子,磨得他们一身钝钝的痛,当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沙子抖掉时,生活又给了他们锋利的一刀。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决定松开握着她的手,因为他再也没办法忍受她在自己身边受苦。
留下一封信后,他孤身南下,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2011年,我和家明结婚了,从长沙去广州跟浩子再次相聚。
这个时候的浩子,已经不再彷徨潦倒。他已是一家知名家具公司的销售总监。
这些年来,浩子也谈过几次恋爱,都谈得不温不火,女孩子嫌他不够投入。他始终觉得,琪琪跟着他从来没有享过福。
2013年,我和家明的宝宝已经一岁了。浩子还是孑然一身。
这年春天,琪琪结婚了。家明代表我们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浩子在我家喝酒。我在卧室照看宝宝,只听见他在客厅里唱歌,还是那首张信哲的《信仰》,良久,歌声渐渐弱下去,我抱着宝宝出去,看见浩子倒在沙发上,喃喃地说:“只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阿根廷就赢了德国队;
只差一点点,浩子就能和琪琪相守终身;
只差一点点,我们就能过上理想的生活。
该死的,我们为之深深遗憾,却又永远无能为力的,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