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格
乞力马扎罗没有雪。他俯瞰乞力马扎罗山:雪稀如白沫,挂在山棱间。
他的直升机先穿越云层,在连绵而厚密的轨道上,他感到自己与大地一块被吸收、吞噬,升入幻境。接着,他好像被什么托起,一切都变了——城市变为羊毛,人类变为薄雾,山林变为棉花。云如屏障,他只好俯瞰自己。
为什么要幻想?为什么要幻想一座山,给它神迹,给它悬念?“非洲屋脊”在人的概念中更加真实完善。他继续升空,目光垂在山顶,他看得清这只是一座山。火与雪,休眠的,悸动的。
人一边不解,一边幻想:火何时喷发,冰为何消融。
为什么要对话?他掌握的最重要的沟通技能就是终止对话。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张漂亮的嘴,就是不爱说漂亮话。每次出行,同行的人都是在分开后才认识他。而此时,飞行员的职业素养让他矜持,摄影家的艺术修养让他缄默。他们共享这一氛围,各自将沉着的目光专注于一个轨迹,复原感官的出路。
为什么要表现?每一种生存,每一种价值,所有的存在的渠道都是表现?茶农要由茶来证明茶,贵族要由矜持来证明贵族,没有什么是不表现的。多数的登山者或是像他这样乘坐直升机的人,都是为了在未来某一天得以表现。他突然为自己不能免俗而难过,原来他不说话的时候都是在原谅自己。
为什么要职业?要不是因为他还没有职业,还有点闲工夫,才不会有足足一个月来非洲。他看看晴好的蓝天,想到登山者和背夫正在攀爬。人各有身份,借由职业而认准一个角度。好比对于乞力马扎罗山,是身在其外看,还是身处其中看?是从空中看,还是在山间看?是看景,还是看路?他发现自己的逻辑离不开“看”,这可能是安乐年代的痼疾,以观赏作赋闲的理由。幼时,一位叫柏奇的老士官长告诉他:“我一生最难打的战役,就是我内心的争战。”无论和平与否,人都有最艰难的斗争——建立和决胜内心的争战。必走极端才有出路。这是属于一个人的唯一的征程,包含并大于职业。
为什么要感情?直升机降落,他的心一悠一悠的,忽而强烈,忽而坚硬。这情境中不该有个情人吗?艳遇也罢。两个情人最好,一个俗艳,一个清绝。三个吧,加上忠诚。不,四个,加上长寿。他笑了,男人一旦权衡,便不需要任一情人。他研究过古埃及的男女塑像,女人多站在男人身边,环住男人的腰。
为什么要旅行?一亿个人问。因为旅行最符合人一生兜兜转转的模样?因为旅行让人沉思,又让人无虑?因为旅行让人尽可能地使用自己?想想外科手术吧,你只能接受自己如布偶一般被切开与缝合,而旅行之时,人才可以揭示自身:肌肉的动感、血脉的张力、心灵的境域。
我来告诉你真实的情况吧。他在乞力馬扎罗的上空盘转,压根没思考任何事,没受到任何启发。他只是盘转,一个问题也没有,一个答案也没有。
他只是盘转,连海明威也不读。他光听那些讨论海明威的人就够闹了。从非洲返回后,他分享了一张俯拍乞力马扎罗山的照片,不少文化人都引用《乞力马扎罗的雪》评价和赞赏。
为了同观众对话“为什么要旅行”,他不得不看了一遍《乞力马扎罗的雪》。他完成了一项任务。杰作。他得出结论。
你看,他的“为什么”都被自己打破。你说,为什么要幻想?对话?表现?职业?感情?旅行?没有为什么。人来到世上,与世界交往。没有幻想、对话、表现、职业、感情、旅行,就没有爱,没有爱,就没有地方落脚。他的乞力马扎罗没有雪,这世上的答案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