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
有人着了一支乐曲的魅惑。为了摆脱音乐的魔力,他必须将整只曲子倒着演奏一遍,魔力才会解除。
——取自一则古老的传说
清明前一星期,油菜花就开了,一大片,把山地照得明艳艳亮堂堂的。
马治国轻轻喟叹,还是这么美,甚至比先前还美。他以为他们撤离之后,这里会成为荒山野岭——以前就是响马土匪出没的地方。如果不是发现铁矿,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安营扎寨,修路开山,采矿选矿,又怎么会发生那么多不该发生的故事呢?
郝爱民坐在他身旁,眼睛看着远处,定定的,有点呆滞,他的神情和眼前的场景有点格格不入,有点不耐烦。郝爱民对山地、对油菜花提不起兴趣。他厌恶那一段记忆,就像厌恶一只嗡嗡叫的绿头苍蝇。
马治国喜欢油菜花香。他抽抽鼻子,这就是童年的味道,他想,没想到矿山也有了这种味道。这些年,他在省城打拼,一年四季过得糊糊涂涂,差不多把小时候每年春天都会看到的油菜花海忘了。
他的家乡豫东平原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一望无际,如同金色的海洋,风吹过,花香袭人,微波荡漾。如今,矿山变成油菜花田,如同他的故乡。
一只蜜蜂飞过来,把马治国夹克衫上的荧光商标当作油菜花,试探着要着陆。马治国没有躲闪,也没有驱赶。他喜欢这扎着腰的小生灵,曾经躲在袜子里的刺客。司小娟的袜子香吗?像油菜花一样香吗?诱惑了蜜蜂,多像一场预谋。蜜蜂飞近前,打个旋向远处飞去。
马治国的眼睛塞满油菜花田金色的光芒,鼻子也过足了瘾,才想起问这一片山地啥时全种了油菜。郝爱民没吭声。马治国用胳膊肘捣捣他,他还是没吭声。
他只好自己猜。太阳还不到三竿高,三三两两勤快的看花人已经在四处照相。他们撤离有十年了吧?十年让这片山地彻底改变模样。
欠债终是要还的,欠的越久,数目越多,压力越大。马治国回来了。为了大清早抵达,他选择睡一夜火车,他怕别人说他是逃离故乡的逆子。郝爱民在火车站接到他。他说,先去看看矿山吧。就好比游子归乡,先去探望爹娘。
十年,阔别十年的矿山,时常出现在梦里,越来越模糊,不真实。十年,并不是一个遥远的距离,却恍若隔世。
“马老师,去那破地方干啥?”郝爱民拉开车门。
“想看看。你没回去过吗?”马治国伸伸腰,以便坐得更舒适点儿。不比上学那会儿,站上十几个小时眨眼过去,现在睡卧铺还乏得慌。
“没。”
“一次也没回?”
“沒。”
马治国看一眼郝爱民。郝爱民握着方向盘,神情专注,淡漠。马治国想问,你过得还好吧?怕触犯他那根犟筋,临出口改为: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说完他又有点后悔。郝爱民明显还在纠结于往事,自己不是在人家的伤疤上撒盐吗?可是,他真的想去看看。
郝爱民没吭声。马治国发现他打了一下方向盘。
当那一片油菜花田映入眼帘,马治国情不自禁发出喟叹。郝爱民嘟囔,“马老师,就是一片破油菜花,至于吗?”
郝爱民和马治国说话,总要先带一句“马老师”,那是郝爱民对他的尊重,十年了也没变。还有一个地方没变,那就是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一律在前面加一个“破”字。
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吧,苦苦的,苦而不厌。马治国滑下车窗,深呼吸。
“马老师,你还稀罕这?”郝爱民带着嘲讽的语气,“这么多年在大城市享受,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嘿嘿,这不是回来了吗?”马治国不计较,他太了解他了。
他们坐在山坡的一块石头上,太阳暖洋洋的。
“这个地方已经变成观光胜地你也不告诉我……你真的一次也没有来过?”
“没。前几年就有人要来看油菜花,我一律拒载。我不想看到这个破地方。唉,要不是你,我还不会来。”
马治国看看郝爱民的鞋,军绿色火车头登山鞋,看起来很壮实。他知道左边那只里面的脚比右脚短三公分。那只脚没有脚面。他们从出租车下来,本来想走走的,可是才走了一百多步,郝爱民就不想走了。对于一个脚部残疾的人,走路是个力气活儿。那块大石头还在,以前他们只要走到这里,就会在大石头上坐一会儿。
马治国指着一个地方说:“你就住在那里,旁边那个斜坡还在。”摇手偏东一指,“我住在那儿,离你不到五十米。你在一楼,我在二楼,对不对?”他在一片油菜地里虚拟出一幢楼房。
“嗯?马老师,是吧?”郝爱民不置可否。
“你记不记得,从那个斜坡上去,是郑师傅种的一片菜地,咱俩偷过白菜,一棵白菜吃好几天,白菜帮子炖豆腐,白菜心凉调……”马治国陶醉在悠长的回忆中。
……
马治国不喜欢郝爱民的沉默寡言,这让他热望的心碰上一堵墙。十年,足以改变一个人。难道时间不能改变他吗?
他不想看到好朋友一直沉浸在往事的阴影里。
“无力自拔”四个字跳入他的脑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矿源枯竭,矿山闭坑,人员分流,马治国选择内退。内退是公司给矿山的一项优惠政策,旨在消解一下子多出来的几百号人。马治国才上班八年多,不满规定的十年。但他编了一通家里困难的理由,矿里帮他把报告打上去,竟也批了。内退实质上是内部协议离岗,公司支付一笔勉强维持生活的退休工资。对于一个工作不到十年的人,什么也不干还能拿一笔钱,放在现在是没门儿的事。马治国当然不会什么也不干,他还年轻,学业还没有荒废,在家闭门复习,第二年考上研究生,毕业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拿两份工资不说,还完成从灰头土脸的矿工到都市白领的华丽转身。然而,这些是浮在表面的东西,只有马治国自己知道在省城打拼不是想象的那样潇洒轻松,这辈子再难找到矿山那样悠闲的时光了。短暂的节假日不是回自己家就是陪妻子看望岳父岳母,平时光孩子上的各种补习班就让他们两口子疲于应付。
郝爱民出院后办了工伤退,待遇要比内退好一些。刚开始闲着。郑师傅生病住院,出租车让他开了一个月。郑师傅出院后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愿没黑没夜拉客挣钱。郑师傅也是内退,但和马治国不一样。郑师傅那年四十五,刚好卡在公司一刀切的边上,年富力强,经验丰富,不让干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需要钱的时候,一咬牙买了一辆出租车。一生病,觉悟到人生无常,钱什么的都是身外物,唯有健康才是真的。刚开始郑师傅还和郝爱民一个白天一个黑夜轮流开,后来干脆让郝爱民一个人开,自己乐得享清福。郝爱民开着郑师傅的车,也不贪,白天开,晚上歇,人歇车也歇。郑师傅只要他交一百块钱。
此刻,二人坐在留有他们最好青春的地方,心里想的却完全不一样。马治国在心里说,矿山,我回来了。郝爱民想,矿山,你害苦了我。
“马老师,其实我一直以你为荣,一直盼着你能回来……马老师,其实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如果不是怕给你丢人,我就去省城找你了……我觉得,你最了解我。”这些话,不知道在郝爱民心里沤了多久,都快板结了,终于让他撕撕扯扯拽了出来。
“爱民,我也一直想回来,想看看你……我也不知道整天忙什么,我拖得越久,愧疚越大,心就越麻木……爱民,你,原谅我。”
“说什么呢!马老师,你这不是回来了吗!”郝爱民攥住马治国的手。马治国一下想起那个夜晚,郝爱民就是这样攥住他的手,任谁也分不开。
“马老师,”郝爱民攥着马治国的手,“你有出息,我也骄傲。我可以和别人说,看,我哥们儿。”
“是呀,我也可以和别人说,看,我哥们儿。”马治国受到感染,脱口说出相同的话。矿山荒凉、偏僻、闭塞,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人们格外需要友情的滋养。双方都为有对方这样的朋友而觉得不枉在矿山待一回。
“我有什么值得你骄傲的?还不够丢份的呢!”郝爱民说,“幸亏坏的是左脚,还能人模人样开车,要不,你还会跟别人说,那个跛子是我哥们儿吗?”
“跛子咋了!爱民,不要把这个老挂在嘴上,挂在嘴上就是挂在心里。在我眼里,你从来就不是什么跛子。”
“跛子就是跛子,在谁眼里都是一个跛子。”郝爱民的眼圈红了。
“……真的,这些年光知道自己焦头烂额,顾不上你,你……怎么过的?”这些年,马治国连根拔起,工作生活都在省城,很少回来,逢年过节偶尔通个电话,也只是互报平安。郝爱民再次结婚的时候,马治国倒是回来参加婚礼,新娘脸上堆着笑容,后来才听人说是个哑巴。
“瞎过呗。”郝爱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在手里掂着。“大板牙,大板牙!”
一阵风吹来,蜜蜂和油菜花一起摆动。蜜蜂受了马治国夹克衫上的荧光诱惑,这诱惑传染给油菜花,它们在春天和煦的风吹拂下,向一边倒伏,倒着倒着钻到地里,油菜花田不见了,露出一大片高低错落的平地。那是十年前,三幢二层楼、几十栋平房依偎在这一片山地的怀抱里。一辆警车呼啸着在山路上颠簸。车里,郝爱民脸色煞白,疼痛使他不由自主直打哆嗦。与其说马治国握着郝爱民的手,不如说马治国的手一直被郝爱民紧紧攥着,好像一撒手生命就会溜走。现在,马治国同样回握郝爱民,试图握住他的哆嗦。冷,郝爱民呻吟着。可是,郝爱民平躺着,马治国无法用拥抱为他取暖,只能握紧他的双手。正是盛夏,他身上的半截袖让汗水贴在身上。司机小牛说,失血过多的人都冷。边说边加大了油门。
郝爱民左脚的鞋里往外冒血,没有人敢褪下他的鞋子。黑警犬吐出长舌头,血腥味让它躁动不已,跃跃欲试随时打算扑上去。黑警犬是小牛的宠物,没有人注意到它什么时候钻进车里。赵主任也要上车,巴矿长拦住他:“公司的车一会儿就来了,让马主任去就可以了,出了这种事,人多也没用。”
小牛回头看了一眼,大声说,黑皮,卧那,卧。黑警犬乖乖卧在郝爱民身旁。透过浓重的血腥气,黑皮嗅出故人的味道,立马全身心地把油亮的皮毛紧紧偎过来,替郝爱民取暖。犬类具有人类不可比拟的能力,它也许感觉到死神在周围徘徊,更加警醒地竖起耳朵。
一条毛巾紧紧勒在脚脖子上。事发突然,他们连找一条止血带的时间都没有。马治国看着郝爱民的鞋,心里祈祷,别再冒了,别再冒了。他怕好朋友失血过多,撑不到地方,他想让车开得再快些。矿里的车,大客车、小轿车、往公司送矿的日本尼桑车、在矿坑里倒矿的德产奔驰车,以及电油铲、推土机、潜孔钻、大吊车,包括矿长坐的北京吉普,半个月前趁着夜黑风高的雷雨天连夜遁逃,等到周边农村的农民发现,连个车毛都没剩下。整个矿区只有保卫科的警车。村民们不敢拦截警车。这辆警车,成为郝爱民的救命车。
就要驶出矿区,驶上通往市里的大路就可以全速前进了。山路毕竟坎坷颠簸。雪亮的车灯前忽然闪现一群人。小牛长按喇叭,那群人全不避让,拦在车前招手示意停下来。小牛只好减速,滑下窗玻璃。对方蛮横地说任何车辆不准通过,伸手拉开车门,黑皮猛然站起来,咆哮着狺狺狂吠,吓得那人后退一步跌坐地上。小牛吼,再不让走出人命了。一个年纪大的向车里探一下头,浓重的血腥气撞得他闪躲一旁。小牛一轰油门,雪亮的车灯刺破黑暗,把更多的黑暗抛在后头。
上了大路一路正东,冲进正在缓慢打开的黎明。郝爱民昏迷了。失血过多使他浑身发热,感觉却冷得直打哆嗦。疼痛已经麻木,远远躲在耳朵后面。无边的黑暗就在眼前,一丝光亮也不肯放进来。几秒钟的事,冰火两重天,他由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一下子变成一个即将失去左脚的人。不过,这时候他如果还会思索,就会被死神将临的恐惧攫住。
马治国怕他睡过去,拍拍他的脸,拉拉他的耳朵,郝爱民有一双大耳朵,耳廓丰满,耳垂肉乎乎向下垂落。大耳朵有福,偏偏砸住的是他。
郝爱民是最后一批接班的。为了让唯一的小儿子吃上商品粮,生产科调度员老郝不到五十就退休了。“我退了休就回家种地,我种地比俺爱民种地强。”老郝临走时说。他还对几个平时不赖的伙计交代,“俺爱民就托付给几位老哥了。”當时马治国住在机关宿舍,白天去矿子弟学校上课,晚上回机关宿舍休息。老郝把他也划拉进来。
钢铁企业职工医院最强的科室首推骨科。当骨科大夫小心翼翼剖开郝爱民的劳保鞋,脸上不动声色地大吃一惊。郝爱民的左脚脚面足有两公分被砸得稀烂,五根脚趾头虽然完好无损,却与脚生生分离。
郝爱民此时脸上却显出淡定的神情。他看到自己被砸成肉酱的脚,反而舒出一口气,尘埃落定,医生给他刚一输上血,他就睡着了。
马治国一直坐在手术室外。为了保矿护矿,矿里决定,机关留两名科长,剩下的全部参与基层工作。机关用不完那么多干部。马治国是党办副主任,到保卫科和科长分班带领干警巡逻。昨夜,矿里拆卸机修车间的十几台机床,马治国负责保卫。凌晨四点二十九分,里面忽然大乱,随即有人号叫着被抬出来,见到马治国,一把攥住他的手,号叫得更加凶猛。上警车的时候,马治国叫人给他再紧紧脚上的毛巾,伏在他耳边说:“再叫,再叫你的血就流干了……”
他正为郝爱民的脚能不能保住悬着心,听到女人哭,哭声越来越近,是司小娟。马治国摆摆手,示意她安静,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他实在没有力气和心情站起来。司小娟不坐,问:“咋样?”
“医生说,尽量保住脚。”
“咋就砸住他了?”
司小娟和郝爱民结婚后,郝爱民的妻管严出了名。马治国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对待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的选择是不吭声。沉吟了一下,他还是说:“我也很难过。”
“都是他逞能!说过他多少次,看逞能逞吧!”司小娟吊着脸还想哭。陪她来的姐妹拉拉她的胳膊。
脚趾再植手术很成功。大夫把砸烂的部分切除,把五根脚趾头向后平移,接在相应的骨头和神经上。骨科大夫说,多亏了牛皮劳保鞋,创面损坏不那么糟糕。能不能保住脚趾头,还要看后续治疗。接上去不意味一定成活。
马治国们并没有保住矿。矿山开采毁坏了村民那么多土地,如今,矿采完了,说走就走,哪有那么便宜!植被复原需要很多钱,人可以走,东西得留下。车已经跑了,设备别想跑,廠房、大型机械都别想动。村民们设置路障,比如一截树根,几块大石头,封锁道路,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把守,看见山顶的信号树倒了,最近几个村子上千号人会在十几分钟之内赶到。
郝爱民的脚保住了。他的左脚比右脚短三公分。矿山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回到他和司小娟租的一间筒子房,在桌上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陷入彻底的绝望。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
司小娟始终没有露面。他相信不是司小娟变心,而是她的母亲不让她露面。但是,变心不变心还有意义吗?他不是愿意拖累别人的人。
他开始拄着双拐练习行走。他不想见人,只在清晨和夜晚,寻找偏僻的去处。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卖店,他意外看到一把小巧的瑞士军刀,当即买了下来,都来不及给出买的理由,那完全属于下意识的动作。慢慢地单拐,拐棍,最终摆脱拐棍趔趄前行。他发现,后退比往前走还要容易,还要快。那把时刻装在口袋里的瑞士军刀,他也想清楚了派什么用场。
走累了,他后退着走。他后退着走,不小心退到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后半夜,三点四十分,准备拆卸悬臂吊。
巴矿长给大伙儿打气:“加把劲儿,这是最后一个了,一定要在天亮前卸下来。”
“巴矿长,已经卸下来十二台了,都原地待命。”赵主任汇报。
“好,车铆锻钳铣刨磨,这可都是公司的宝贝。”
“巴矿长,咱的车都跑了,这卸下来的机床怎么拉走啊?”
“公司说了,天一亮就派车来。”
“老百姓拦着路,能进来吗?”
“能!公安处押车,看谁敢拦,抓他个小舅子。”
“好!同志们,巴矿长说了,大伙儿再加把劲。”赵主任再一次做战前动员。
谁也不知道悬臂吊当初是怎么安装的,自然没有人知道拆卸程序。巴矿长三年前才调来,赵主任的年龄还不足以参加当年的基建。当他们要切割一个钢圈时,年纪稍大的郑师傅告诉赵主任,他好像记得比他更老已经退休的老师傅说,那个钢圈轻易不能碰。见赵主任犹豫,巴矿长急了:“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碰!要打破框框,破除旧思维,割!出了事我负责。”
钢圈被完整切割下来。悬臂吊毫无动静。
“有什么事?”巴矿长说,“要敢于创新。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赵主任提议,是不是缓一缓,认真商议商议?
“商议什么?和谁商议?”巴矿长虎着脸说,“有我在,怕什么?抓紧时间,我可是和公司立了军令状的。”
人们忙着各自手头的活计,没有人留意悬臂吊在微微倾斜。这个大家伙没有向两边倒,仅有的一只独臂没有发出多大声响,一下子啃在地上。人们是看见悬臂吊啃在地上才发现异常。站在悬臂吊独臂底下的人吓出一身白毛,短时间僵在那儿不敢动弹。两边的人瞪大惊恐的眼睛,张开的嘴不知道怎样合上。
赵主任大声问:“都没有事吧?”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回荡,碰在左边的墙壁,弹回到右边的墙壁,掉落在地上,所有人看着它蹦跳着弹来弹去。
没有人吭声。
“哎呀我的娘啊。”赵主任跌坐在地上。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在刚才那一刻差点绷断,就像起吊空气锤底座的那根钢丝绳。他感到空落落的。幸亏没砸着人,这要出点事可咋办呀!
“哎呀我的脚——”
郝爱民感觉到彻骨钻心的疼痛,才发现悬臂吊的独臂不偏不倚啃在他的脚面上。
后来,郑师傅说,如果悬臂吊不是向前啃在地上,如果悬臂吊侧翻,无论朝哪个方向,后果都不堪设想。
赵主任心里愤愤的,真敢瞎指挥!出了事一声不吭,让我背黑锅。
郝爱民站在原地,左脚隐隐作痛,那是被蛇咬的痛,令人悔恨,咬牙切齿。
他跺跺脚,还好。毕竟过去十年了,头几年,春草发芽,脚还疼。他倒退着,来到拆卸空气锤现场。
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硬仗。
一点五十分。
空气锤底座周围的水泥地面被硬生生抡大锤打钢钎一点一点破开,挖成半米深的大坑,五六个人用撬杠还是不能撬动分毫。
赵主任也很纳闷,难不成底座长在地上了?那时候的人是怎么想的?要做成百年老矿吗?可惜,这座寄托创业者伟大梦想的矿山,二十多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夭折了。不是那时候的人傻,按照探明的储量,开采一百年不成问题,怎么采着采着,矿源就枯竭了呢?他只是机修车间的主任,是辅助生产单位,不了解采场的具体情况。
当务之急是想法把空气锤拆卸下来。
真是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昨天下午临下班,巴矿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连夜把你那里的十三台机床全部拆卸好,明天公司派车来拉。”这是巴矿长上午在公司接到的指令。
十三台机床,连夜拆卸,安装图纸没找到,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份图纸。有谁会想到这些机床需要拆走呢!
为什么来得这么急?问谁去?赵主任赶紧回去布置任务。
已经用去不少时间,再耗下去别想干完。赵主任只好请示巴矿长。
巴矿长在电话里就骂开了,“赵海修,这都几点了?一半儿机床还没有拆完!今晚拆不完公司免我职之前我先把你撤喽。”
“真不敢蛮干,”赵主任嗫嚅道,“要不先不拆空气锤?”
“胡说!一个也不能少。你等着!”巴矿长扔下电话,“我过去。”
巴矿长指着厂房上空吊放零件的小型电葫芦说:“人有多大劲?用这个往上吊,我就不信拔不起来。”
有人调过来电葫芦,几个人把钢丝绳穿过空气锤底座四个铁环。
巴矿长瞪赵主任一眼:“不动脑子!”
开始起吊。
钢丝绳越来越紧,绷得笔直。
用力!巴矿长为钢丝绳加油。
嘣——钢丝绳绷断的回声沉闷,房顶向下飘落灰尘。
如果有人监测厂房的高度,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厂房在那一瞬间变矮了,矮得差点跪在地上。就在厂房即将倾倒的那一瞬间,钢丝绳选择自我牺牲,挽救了厂房里包括巴矿长在内的几十条生命。
然而这一潜在的危险并未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在巴矿长“球!断了”的叹息中,危险似乎并没有出现。“啥破钢丝绳!”巴矿长又瞪了赵主任一眼。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那根老化的钢丝绳再年轻一岁,再多一点恪尽职守的精神,他们已经被埋在废墟里了。
郝爱民站在后来的确成为废墟的厂房里,看到自己在众人中浑身活力,跑前跑后,为自己参与如此重大的行动激动不已。他只是一名五十铃双排座客货两用车司机,和那些机床完全不搭界,他的车由他开着已经成功逃离。失去岗位的他本来可以不参加这次行动,他主动请缨,不肯错过矿山收尾的任何时刻。
他仰脸看看厂房的横梁,那的确是栋梁,最初的建设者把横梁打造得和地基一样坚实。这么结实的厂房,撑一百年绝对没问题。那时候的人脑子里就没有粗制滥造这个词,那时候的人绝不敷衍了事,那时候的人心里有理想,行动有追求。如果横梁的脊梁骨稍微软一些,电葫芦拽不起空气锤,就会反过来把横梁拽下来。他们本应注意到事态的严重性。如果那样的话,后面的事故就不会发生,郝爱民的脚就不会让悬臂吊啃到,他也不会失去工作成为一个百无聊赖的出租车司机,司小娟也不会离开。
又往下挖了一米,他们才发现空气锤坐在一块深深插入大地的水泥墩上,不,不是坐,空气锤被八条大螺钉找平,紧紧钉在水泥桩上。
那块大石头平平展展,被大自然的手打磨过一般,路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坐一会儿。此刻,马治国和郝爱民并肩而坐,各自完成一段出神的穿越。
“还看书吗?”马治国问,“我记得你很爱看书。”
“早不看了,自从我成为跛子,我一本书也没看过。”
“我還记得咱俩认识,就是因为书。”
“噢,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郝爱民的学习成绩一直稳定在全班中上游,这是一个具有黑马潜质的名次。老郝怕夜长梦多,非给儿子虚报一岁到矿山接班,“考上大学也是吃商品粮,早上班早挣钱早娶媳妇我早抱孙子,什么也不耽误。”这是老郝的算盘。十七岁的郝爱民懵懵懂懂,这是个还不会做出选择的年龄,人云亦云地顺从父亲的意旨。
还能带给他学习感觉的就是看书。
“我以为你还在看书……书籍可以疗伤。”马治国缓缓地说。他在想,一个多么好学上进的青年,命运竟然和他开了如此残酷的玩笑,他多希望他还是那样阳光灿烂地生活啊。他看看他的脚,那只脚在鞋里和别人的并无二致。
“书能治万念俱灰吗?”郝爱民看着他敬仰信赖的人。
“不要这样,爱民,你以前不是这样。”
“我以前还不是跛子呢!”郝爱民说,“我不像你,前程光明。我的后半生一竿子捅到底,什么样我现在都能看透。”他想起生命中那许多不怎么重要,但对于他却不是无关紧要的事件。这几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件太多了,比如他坚持不要孩子,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面对爸爸是跛子妈妈是哑巴这样一个现实,那对孩子太残酷了。如果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感受不幸和歧视,还不如不来。
“是的,生活有很多多样性,但最终都指向唯一性——每个人的结局都一样。大千世界,每个人的活法可能都不一样,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爱民,我一直很相信这样一句话,就是任何不幸、任何痛苦前面都可以加一个‘更字。咱们都打过扑克,不管你抓到的是一手好牌,还是一手坏牌,都要努力打好,爱民,不是吗?”
“马老师,我明白你说的意思,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可我的过程就是天天开着出租车到处乱跑。”坚持了这么多年,郝爱民心底的坚冰怎么会说化就化呢?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爱民,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也曾为你的不幸喊冤叫屈。可那些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能过去吗?随着时光流逝,那些不公和仇恨只会叫我更加无法忍受。”
一只蜜蜂飞过来,带着好听的嗡鸣。阳光的味道更加浓烈。这只蜜蜂不辨真假栖落在马治国夹克衫的荧光商标上,尾部一掂一掂的,那上面的纹路是太阳的绶带。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不能放下过去,面向未来吗?”
“面向未来,很好,我也想换一个自我,面向未来。但我必须先打理好过去。”
“你打算怎么打理?”
“一报还一报!”郝爱民向上抛起瑞士军刀,在空中翻几个筋斗,攥在手里,每次都是刀头朝前。
“毁了别人,也会毁了你自己。”
“不怕,我已经被毁了。”
荧光是个好东西。荧光让你看到另外一个奇妙绝伦的世界。
栖落在马治国夹克衫荧光商标上的蜜蜂飞起来。它受到荧光诱惑,飞进味道更加浓烈的阳光里。马治国看着蜜蜂,它的阳光绶带在阳光里显得那样玄虚。
那时候时光漫长。晚饭后,大把的时间没处放,矿工们就在四周的山上转圈。早早落山的太阳把余晖久久定格在天际。当你实在不想转了,天光就慢慢淡下去,越来越淡,终于暮色四合。生活区的灯亮起来。
巴矿长办公室的灯亮起来。食堂开饭早,吃完饭,班子成员就在小会议室开会,讨论引进民营资本问题。班子成员都在,党办邓主任回家奔丧,马副主任和矿办刘主任列席记录。讨论热烈处,巴矿长掏出钥匙,“去我屋里拿包烟。”递给刘主任的中途转向马副主任,“跑腿的活儿还是让年轻人吧?哈哈。”书记笑笑,“小马去。”马治国出门听到巴矿长说:“上午在公司开完会,老总把我叫到办公室,给了我一包洋烟,都尝尝。”
马治国拉亮巴矿长办公室的灯,桌上一摞文件,一摞报纸,没有烟,三斗抽屉两边的都锁着,中间没上锁的里面没有烟。马治国有点挠头,有点紧张,又不能回去问。他拉开办公桌下面的柜子,光线有点暗,凑近看到一个烟盒,花里胡哨的,外国烟就是洋气,他想。拿出来凑在灯光下一看,心里一凛,是避孕套。马治国慌忙放回去,门外刘主任喊:墙上提包里。马治国才看见衣帽钩上有一个黑提包。
外国烟就是冲,云雾缭绕的小会议室里更加烟气蒸腾。马治国眼睛早就呛得眯成缝,这会儿也叼着一支烟卷,人五人六地吞云吐雾。此时,他的脸红好像激动,他发现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
他有点头晕,矿长书记们人人兴高采烈,仿佛矿山的春天来了。他没记住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他的笔忠实地记录下一切。第二天他整理会议记录,才理清如下头绪。
1、引进外部资本,实施股份制改造是公司的大政方针,也是矿山的发展方向。
2、本矿拥有三座矿体,即:铁北岭、吴家窑、双石垴。目前正在开采的铁北岭已届开采尾声,双石垴矿体近年遭不法分子乱采滥挖,虽严肃整治,已遭破坏。本着靓女先嫁的原则,决定拿出完好的、储量最大的吴家窑矿体与民營资本合作。
3、吴家窑所产矿石必须优先供给本矿。
4、在新的机制体制下,外部做强,内部搞活,有利于矿山发展。
5、我们有了钱,将致力于矿山建设,改善矿工家属生活环境,如硬化道路,安装闭路电视网和程控电话,让矿工烧上液化气,甚至冬天有暖气等等等等。
以下是每个人的表态发言,最后巴矿长高屋建瓴式的总结马治国记得一塌糊涂,只好借刘主任的笔记来整理。
也不知道是小蜜蜂的引领,还是让外烟熏得还没有醒过来,马治国继续往回走。现在,他是党办宣传干事,正在黑板上写美术字。那是一个太阳好的周末,他一笔一画写着,看见刚刚空降来不久的巴矿长上了他的北京吉普,他带来的刘主任为打字员小司拉开车后门。马治国笑笑,领导就是忙,周末也不休息。
郝爱民倒退着走过来。他来晚了几分钟,没看见司小娟。他看了一会儿美术字,那些饱满端庄的美术字真耐看,怎么看怎么舒服。他想叫一声马老师。马治国教书的时候,他常去找他,马治国不当老师了,他还是常去找他,马治国是他当然的永远的老师。和他在一起,就像和兄长在一起。
郝爱民和马治国都不知道巴矿长他们干什么去了。在市里办完事就到了饭点,吃完饭还不想回来,巴矿长累了,吩咐刘主任开个房间。三人进了房间,刘主任忽然发现文件落在饭店,火急火燎出去的时候不知道是顺手还是故意带上了门。剩下巴矿长和打字员小司。巴矿长关心下属,问小司是哪里人,父母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家里都有什么人?小司告诉巴矿长家在外地,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爸爸、姐姐和姐夫在南方打工,家里全靠妈妈当家。这些话巴矿长不问也知道,小司是中专毕业一个人分来的。他还不知道小司是郝爱民的女朋友,他就是知道也不在乎。他深深地坐进床里,靠在被子上说,今天真是累死我了。他叫小司给他倒杯水,趁小司往床头柜上放水杯,在她春意盎然的胸口狠狠剜了一眼。“小司,你坐。”巴矿长示意小司坐在床边,看着这个还不解风情的小雏,内心痒痒的。“小司,看这天热的,帮我把领口解开吧?”
刘主任在楼下抽了一根烟,见没什么动静,叫司机去百货商店,他要买一份厚重的礼物,让巴矿长送给他的新欢。
小司并没有如巴矿长所愿坐在床上,小司亭亭玉立地站着,“巴矿长,你自己解吧。”“啊,小司,你热不热?”“我不热。”“让我摸摸你的手,看你聪明漂亮,一定有好几个斗吧。”小司原本攥在小腹的双手背到后头,“巴矿长,你要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小司,让我看看你的手,你就别当什么打字员了,我让刘主任给你提科员,只要你让我看看你的手。”小司赌气的神情迷死人,巴矿长心猿意马真想霸王硬上弓,可是,看小司这阵势,一定会喊起来。巴矿长还是风月场上新兵。来矿山之前他到牙科诊所把门牙拔了,新镶上的门牙整齐光洁,和真的一模一样,让他看起来带着几分儒雅。
几天以后,计算机专业毕业的打字员小司调到化验室,和她完全陌生的盐酸、硫酸,和那些瓶瓶罐罐打交道。一个略有姿色的女孩填充了她的位置。司小娟告诉郝爱民,是她主动要求的。
郝爱民偷偷开着五十铃和司小娟兜风,郝爱民说:“不管你干什么都是我的女神。”
司小娟把新领的白大褂当风衣,非要站在后面车斗里,学电影《泰坦尼克号》中露丝作迎风招展状,还喊郝爱民从后面抱住她。郝爱民把车停在背静处,上去真的抱住她,她就伏在郝爱民肩头哭了。
司小娟揪着郝爱民的大耳朵说:“你以后离那些狗官远点。”
“遵命!”
以前,郝爱民让司小娟坐他的车兜风,司小娟不坐,“我不占公家的便宜。”郝爱民就笑她假装风格高,不愧是领导身边人。现在,司小娟听到这句话不仅生气,还发急。
“今后,”司小娟揪着郝爱民的大耳朵说,“你喜欢读书可以,但是,”司小娟强调,“但是,干活儿不可以太卖力,尤其不准和领导糊得太近,听见没?”
“好。”
司小娟轻轻咬了一下郝爱民的大耳朵,郝爱民顺势要把她搂在怀里,司小娟一下子闪开。
他俩刚从车上下来,司小娟“妈呀”一声拼命往郝爱民怀里钻,像是要把自己塞进去。
刚才还不让抱。郝爱民满满地搂紧她,突然的软玉温香让他措手不及,他必须使劲让自己站直。透过司小娟的发丝,一只警犬出现在眼前,浑身的皮毛油亮。郝爱民认得是保卫科的警犬黑皮,回身从驾驶室取出一盒小熊饼干……
警犬不吃别人的东西,尽管它认识郝爱民。
他俩还是用小熊饼干逗黑皮玩,逗着逗着司小娟就不再怕黑皮了。
司小娟毕业到公司报到,组织部让她去矿山,她都没犹豫。这个乖乖女在家听妈妈的,上学听老师的,上班了当然听领导的。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考验,她坚持住了底线。坚持住底线的乖乖女司小娟变了一个人。
司小娟开始变得絮叨。每次絮叨总是以疑问的祈使句结尾,“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司小娟总是觉得郝爱民根本没听进去,忍不住拧他的耳朵。“疼,疼……”郝爱民越央求,司小娟越使劲,她讨厌听到央求里戏谑的成分。她要是知道郝爱民的脚将来会被砸坏,准会把郝爱民的大耳朵拧下来。矿山末期,人人惶恐,许多人飞鸟各投林,谋划自己下一步安身立命的去处,郝爱民还像没事人一样照常上班。要不是司小娟催着他,他都不会在市里先赁一处房子,把家搬过去。读书有什么好!司小娟觉得郝爱民就是让书害的,读书读迷了心窍,读呆了头脑,做事一根筋,不知道转弯。她本来没打算和郝爱民离婚,她都做好了贫贱夫妻相依为命的打算。可是,她不能看到那个书柜,那是家里最好的家具,那里的书花费他们不少积蓄。从矿里搬出来,光那些书就装满几十个纸盒子。司小娟一狠心,把书全卖了,不解恨,把书柜也卖了。她的娘见此光景,劝闺女回家住一段。郝爱民在做康复,不需要陪护。
司小娟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螫司小娟的脚的那只蜜蜂不是栖落在马治国夹克衫荧光商标上的那只,也许是那只蜜蜂往上数好几辈的祖父。这只祖父级别的蜜蜂没想螫刚刚毕业没多久一副清纯可爱模样的司小娟,它只是慌乱中刺出一剑。
司小娟晚上洗脚,顺便洗了袜子晾在宿舍门前绳上,早上起来袜子还没穿上,“妈呀”一声怪叫,心急火燎扯下来甩出去老远。司小娟抱住脚丫子,看到那上面一根蜂刺明晃晃的,哇地一声哭起来。
郝爱民正要去晨练,循声过来询问,司小娟只管哭,小孩子一般。她四岁那年叫马蜂螫了手,疼得把手放在口袋里,任谁也不让看,妈妈好一阵哄才把蜂刺取出来。司小娟对蜂刺有恐惧症。郝爱民看到她脚趾头上的红肿,看到红肿的中心那根蜂刺以及溢出来的透明液体,犹豫了一下,天实在有点早,人们还在睡梦中。郝爱民掏出钥匙,俯下身,抓住司小娟的脚丫子,用指甲剪钳出蜂刺,捏住脚趾头用力挤,抽出一张纸巾缠在脚趾头上说:“握住。”司小娟泪光中看不清是谁,但听话地握住。郝爱民命令道:“别动啊!”司小娟听到咚咚咚的跑步声……咚咚咚的脚步声很快回来,司小娟闻到一股甜甜的气味,然后她的脚凉凉的,没那么钻心地疼了。
司小娟到化验室之前没见过氨水。他俩熟悉以后她向郝爱民感叹,没想到糖水还能治病。郝爱民一时丈二,司小娟笑他:治蜜蜂螫呀。郝爱民大笑,还笑话我?糖水?那是氨水好不好!司小娟大窘,赌气道,不准笑话我。她到了化验室,旧事重提问郝爱民从哪儿那么快弄来的氨水,郝爱民坏笑着说,尿的。司小娟就揪他的大耳朵。
司小娟相信缘分。蜜蜂螫她是缘分,不然为啥不螫别人。还是以那样一种让别人发笑而自己笑不出来的方式,她的用力士香皂洗过的袜子有那么香吗?只有郝爱民路过,郝爱民在那个点儿出现还不能算是缘分,郝爱民摸了她的脚,止了她的疼,就是缘分。然而,人是会变的,司小娟变了,自从她看清巴矿长那张人面兽心的脸,就像蜜蜂在她内心留下阴影,巴矿长这样的官员在她内心也留下了阴影。她叫郝爱民离当官的远点,叫郝爱民干活儿不要那么积极,郝爱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就觉得他们的缘分快走到头了。郝爱民受伤,她的丈夫受伤,又是他们的缘分,不然,为啥砸住的偏偏是郝爱民。做妻子的不能抛弃残疾的丈夫。可是,世事难料,在家住了一阵,听说郝爱民出院了,她要回去,妈妈递给她一张离婚證,妈妈说,是郝爱民提出和你离婚的。她不信。可是,白纸黑字,那是郝爱民签下的名字。回到家她好像病了一场,在医院陪护那几个月太累了,她昏睡了好几天,发烧,说胡话,好些事都不记得了。
郝爱民倒退着走过来,看见司小娟红肿的脚,无法走路。此时的郝爱民和年轻的郝爱民无法叠合,此时的郝爱民还是看到那些将来的时光,有几许甜蜜几许心酸。午饭是年轻的郝爱民从食堂打来的。他看见这两个从农村出来的少男少女聊着村里的人和事,一点不像刚刚认识不超过八个小时的陌生人。乡野的淳朴气息还没有飘散尽,他们多么干净,对美好未来满是春天里的绿叶子的憧憬。
郝爱民的心疼了一下,不忍再看下去。他继续往回走,身上是崭新的蓝色工作服。新的生活开始了,他要当一名工友羡慕、领导表扬的好工人,他左胸口绣着鲜红的厂徽,多像他戴着一朵光荣花刚刚从领奖台走下来。然后他看见他让父亲领着来到矿山,穿着一身运动服,那是他最好的衣服,是他代表学校参加县里运动会的奖品。现在是上午九点三十五分钟,他还不习惯这个时间点不在教室里。巴掌大的矿山,就是父亲工作几十年的地方。不远的低处,矿子弟学校的学生下课了,他能看见他们在做广播体操。学生们在操场做,他在外面做。当学生的感觉真带劲。上课了,他不能和操场的学生潮水般涌进教室,他看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人走进教室,他觉得那是他的朋友,他的兄长,他想拜他为师,让他收下一个工人学生。
一只蜜蜂飞过来,他想吹一声口哨。他的口哨圆润、悠扬。小蜜蜂后面有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神情恍惚地往回走。他想喊他,可是张不开口。他想和他一起走,什么东西绊住他,他只能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从越来越小的背影后面射出一道金光,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格外明亮。
“别让过去拖垮你的未来。在不幸发生之后,需要的不是仇恨,不是责骂,而是面对未来的对策和不回望过去的勇气。”十分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那个声音回响在耳边,多像一个人的声音,那样温和,有耐心。
石头还是那块石头,马治国和郝爱民完成一次不小的穿越式回访,不再是早上从出租车下来的那两个人。
马治国使劲抽抽鼻子,油菜花香总是那么好闻,简直百闻不厌。郝爱民也抽抽鼻子,油菜花香还是挺好闻的。郝爱民望着油菜花田,望着三月越来越明媚的太阳。快十年了,自己真的没有走进阳光底下吗?他看看石头旁边自己的影子,黑黑的。太阳越强烈,影子越黑。有多久,他没有看过自己的影子,影子还会这样黑。他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自己的影子,他忽然很悲伤,流出眼泪。影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如同遭到遗弃历经磨难又回到主人身边的狗。
“爱民,”马治国说,“昨天我在火车上翻《读者》,看到林清玄的一篇短文,他说,‘最好的报复其实是更广大的爱,使仇恨黯然失色的则是无限的宽容。当时我就想,这位老先生真是博大,竟然用爱去报复。这个世界很奇怪,你越恨的人越是活得好好的,你牵肠挂肚的人反而要生病,要离你而去。所以恨一个人就去爱他,你说好笑不好笑?”
“马老师,照我的理解,只要走在阳光里,心里的恨就会减弱。同样道理,生活在阴郁中,心里有爱也会消失。阳光使人博爱、宽容,林清玄老先生是生活在阳光里的人吧!”
马治国再一次被惊到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郝爱民吗?怎么如此判若两人。
马治国看到油菜花田的东南角,太阳明媚升起的地方,有一抹红。“爱民,那是什么?”
郝爱民抬眼,不再淡漠,“马老师,我记得那边有几棵映山紅,应该是映山红开了。”
“对,对,”马治国有些激动,声音颤抖着,“对,是映山红,村民叫山石榴,古诗里叫杜鹃。”
现在,阳光的大幕高高拉起,在一片逼人的金黄旁边,那一抹红让人舒心,让人陶醉。
“走吧。”马治国站起来,他要牵着郝爱民离开这里。郝爱民也站起来。马治国向前迈了一步,拉长了两人的手臂。郝爱民弯下腰身,把瑞士军刀放在那个深槽里,用右脚填埋,用左脚在上面使劲跺了跺。
“兄弟。”马治国拉着郝爱民的胳膊,后退一步,把他拥进怀里。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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