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米扬

2019-07-24 10:05邵学成
华夏地理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巴斯石窟壁画

邵学成

巴米扬位于古代丝绸之路上,是希腊、印度、波斯文化的交汇之地,山谷寺院营造和石窟开凿时期经历了贵霜、萨珊、白匈奴和突厥四个时期。贵霜王朝辖区内的犍陀罗地区产生了最早的佛教造像、这是一种受到希腊-罗马艺术风格影响的雕刻艺术。

收藏于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这只大理石制作、穿着凉鞋的左脚雕刻,出土于阿富汗北部的希腊化城市阿伊哈努姆的一座希腊风格神殿里。

巴米扬石窟被炸毁的西大佛残片保存在大佛周边,这些材料是研究大佛建造和解释佛衣塑造过程的重要依据。

这幅泥质地仗壁画,出土于阿富汗Delbar jeen Tepe遗址,绘制年代为公元前1世纪-公元3世纪,最初应该是一面装饰墙的一部分。残存的画面上展示了一对王子和公主(或许也是国王和王后)的头和脸,图画描绘的人物眼睛和王子的耳饰,具有显著的中亚艺术特征。

螺旋桨在刺耳的轰鸣声中停了下来,联合国援阿团的雷神1900D飞机平稳落地,远处的巴米扬大佛闯入眼帘——终于安全到达了我们魂牵梦萦的地方。1390年之后,敦煌研究院专家团踏着玄奘的足迹,终于来到了巴米扬

3月下旬是阿富汗传统的诺鲁孜节,但ISIS等恐怖组织向所有阿富汗人民发出了“死亡威胁”,他们宣布反对任何新年慶祝活动,威胁任何参加活动的外国人都将会被处死,为了显示他们的淫威,时不时在一些文化机构附近制造自杀式爆炸事件。

我们风尘仆仆赶到巴米扬高鲁高拉宾馆时,巴米扬石窟管理员阿巴斯已经等候多时。阿巴斯是典型的哈扎拉人,身体壮实。他搓着手过来和我们拥抱,以后的几天,阿巴斯将是专家团的主要向导。

几年前我在阅读阿富汗的考古报告时,注意到了一个少年。那时候我在图书馆阅读各种关于阿富汗和巴米扬的资料,很好奇巴米扬的年轻人是什么样子,什么状态。我发现在许多关于巴米扬的考古作业图片中,总是有那么一位少年在埋头工作,他看起来年龄不大,他的工作性质,就是田野发掘和调查中的“向导”“小工”“壮劳力”。因为研究巴米扬的缘故,我很羡慕这个少年能够跟着那么多优秀的学者一起工作、学习。那时候的我去巴米扬做调查还是奢望,只能在遥远的书桌前想象以后自己是否能到巴米扬,是否能见到同龄的他。尽管我看到许多书籍中有他的身影,但他的名字却从未出现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少年叫阿巴斯,现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巴米扬石窟依兴都库什山支脉瓦杰山的断崖而建,面对巴米扬河。主窟群东、西两端相距400米的龛状窟中各立一尊巨型石雕佛像,东大佛高38米,西大佛高55米。不幸的是两尊大佛于1998年3 月、2001年5月被塔利班极端分子炸毁。左右图为炸毁前后的西大佛石窟景象。

由于连年局势动荡,巴米扬地区很久没有来过外国专家团队,但首次见面阿巴斯并不那么兴奋,想想也明白,阿巴斯从未接触过中国的专家团队,也没有听巴米扬研究领域的学者提到过中国学者的研究,上次我到巴米扬考察时,所有人都在跟我说日语、韩语,没有人觉得我是中国人,因为我们缺席太久了。

我们下榻的宾馆位于巴米扬市镇边缘,依山而建,视野开阔,对面就是巴米扬主佛崖,依稀可见大佛和石窟的影子。当地政府为了确保我们的安全,再三叮嘱阿巴斯不让我们随意外出,并且专门安排了军警在门口守卫。我趴着大门缝遥望一个个马蜂窝状的石窟,真想立刻飞奔过去,但看到警卫黑洞洞的枪口,不由提醒自己,一切按照计划来,安全第一。

阿巴斯看我焦急的神情,淡淡笑了,他说:“邵,你们中国人的祖先来过,也是在这个季节,他是一个和尚,他帮助我们记录了巴米扬过去的故事。”“是的,我知道,那是玄奘法师!”

公元629年左右,大唐僧人玄奘穿越兴都库什大雪山,到达巴米扬山谷,在这里居住了两周左右。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录了当时这里的社会风貌和宗教繁荣景象,其中写道:“伽蓝数十所,僧徒数千人,宗学小乘说出世部……王城东北山阿有石佛立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

“从那之后,你们就没人来过了。”阿巴斯小声嘀咕,“这次我们的大使也来了。”我回应。阿巴斯说:“是啊,最近十年没有重要人物来了,全世界把巴米扬好像忘记了。”

巴米扬东西大佛在1998年3月、2001年5月被塔利班极端分子陆续炸毁,大部分石窟遭到破坏,居住在石窟里的原住民也遭到了屠杀清洗,这个物理性的灭佛事件不仅让人类文明蒙羞,也被某些人悲观地认为是巴米扬佛教考古美术研究的终结。在前往巴米扬石窟的路上,我和阿巴斯在摇晃的车里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两边的路沟和田地里还有一些废弃的坦克、战车残骸,提醒我们这里曾经的动荡。

“塔利班极端分子为什么要炸毁大佛?”我问道。“他们是疯子,因为他们想毁掉我们民族的一切,想灭绝我们民族的文化,彻底摧毁我们的自信。但是你知道,他们不可能的,不可能实现的。”阿巴斯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涨红了脸。“我的父亲和塔利班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直到死,也没有投降,因为我们是正义。”阿富汗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巴米扬地区主要是哈扎拉人。我问阿巴斯:“我想去你家看看,有没有可能去你家做客呀?”阿巴斯笑了,没有回答,以沉默结束了对话。旁边的翻译小声讲,阿巴斯一家也住在石窟里面,在阿富汗内战期间,阿巴斯的父亲因为拒绝参加炸毁大佛的活动,惨遭塔利班极端分子杀害。阿巴斯成为孤儿,跟随家人逃亡伊朗,当了数年难民。

2003年巴米扬遗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世界文化遗产,阿巴斯在这一年也结束了伊朗的难民生活,回到了阿富汗,当时他已经21岁了。之后随着局势稳定,一些田野考古和美术研究工作逐渐恢复,阿巴斯开始参与到这些工作中,他的任务就是每天巡查石窟,他从家中跑来石窟上班需要一个半小时,在巡查完石窟后,再跑着去5公里外的巴米扬大学上课,经过六年学习,去年已经获得大学本科学历。

战乱对石窟造成巨大破坏,但是福祸相依,一些石窟中新的材料也意外出现在人们的视野。1996年学界传出巴米扬出土了新文书的消息,说在东大佛以东1.2千米一处石窟中发现了总数约1万件写本。2003年东京文化财研究所在对巴米扬石窟进行预备调查的时候,又在石窟内收集到20多片写本。此外,日本考古队在一个石窟内对被污垢覆盖的天井进行修复时,发现了唐草纹样装饰中,间隔配置的动物图案,这些动物图案与唐草纹样纹理线条融合在一起,研究人员推测,如果这种装饰组合全部存在,纹饰带总量应该是12对(24个)动物。而这种在红色背景上融合动物形象的唐草装饰纹样,在印度阿旃陀石窟第17窟中也可以发现,所以这些纹样可能与印度笈多朝美术有关联。研究人员对巴米扬壁画的油彩进行了检测,测出其中含有核桃油和罂粟油,由此研究得知,巴米扬油彩技法是目前发现世界最古老的,巴米扬壁画也可以称为世界最古老的油画。

敦煌研究院专家团的此次考察,除了要对巴米扬的石窟形制和壁画内容进行辨析,总结中亚地区石窟特点,另一个目的就是对以往印度、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国考古队对石窟壁画的修复、土遗址保护情况进行分析。阿巴斯参与过这些考古队的工作,对这些情况非常熟悉,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找到了研究对象。

考察首先围绕东大佛进行。东大佛和周边石窟属于巴米扬石窟中开凿较早的,也是被塔利班破坏最严重的石窟。大佛雕塑在崖体上只残留了一点儿痕迹,佛龛也摇摇欲坠,高处经常有碎石坠落,阿巴斯一直提醒我们注意头顶。

德国考古队根据大佛的碎片测定,东大佛的建造时间是在6世纪初期,相当于巴米扬石窟修建的第1期,这应该是巴米扬最初的营造时期。第1期中的J窟群和M窟都离东大佛距离较近,应该是东大佛开始营造时就已经存在。环绕东大佛周边的C、D、D1、A诸窟,经测定属于第1期的后续阶段6世纪中后期。由此研究推断,东大佛的建造过程是先营建通往大佛头顶的阶梯,开凿阶梯的途中,分别开凿东大佛周边的石窟,之后再从周边石窟延展,开始雕刻大佛主体。也就是说,最初并不是先营造大佛,而是先做周边石窟,经过一段时间积累后才营造大佛。

那这些石窟的营造赞助人和东大佛属于同一族群吗?他们会是阿巴斯的先人吗?东大佛和周边石窟为中心是巴米扬的初期营造时期,这一时期壁画和彩塑中存在大量供养人形象,这些供养人的服饰和姿态都是一种宗教的皈依形象。敦煌研究院张先堂研究员将巴米扬石窟形制中的方形、八角形和圆形与敦煌石窟进行比较,认为是这一阶段中亚地区的建筑主流,装饰内容也呈现出浓郁的西方萨珊文化特色。这似乎可以说明,东大佛和周边石窟的营造人或营造赞助人,都受到西方文化影响。

带我们去辨识残存壁画的途中,阿巴斯忽然谈起了自己在伊朗的难民生活。他说他曾经在伊朗一路要饭,看了很多伊朗的文物古迹,因为父亲告诉他,巴米扬石窟中的有些赞助人可能来自于伊朗或者粟特地区,常年研究供养人的张先堂研究员赞同阿巴斯的观点。

阿巴斯说:“2001年,我那时候19岁,也被塔利班抓到了石窟里面关押起来。他们毒打我、不给我饭吃,我看见了塔利班首先是使用大炮轰击巴米扬大佛,用坦克车、榴弹炮对大佛进行轰击。但百余发槍炮弹轰击之后,大佛基本没有什么大的损坏,依然不倒。因为塔利班的战车都属于落后的旧式武器,而大佛是在坚固的岩石上雕刻出来的,单纯使用炮击是无法完全破坏的。另外,巴米扬有神佛保佑,也是我们的祖先。”

西大佛足部周边有几个洞窟现在是保存大佛碎片的仓库,阿巴斯打开仓库门,我们发现里面除了大佛碎块,还有很多木块、木楔子、麻绳、陶片、砂轮等,另外还有彩绘痕迹的大佛表面残片,这些碎片可以解释大佛表面佛衣的塑造过程,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塔利班大炮轰击只能破坏大佛表面的原因。

调查中发现,由于长期缺乏必要的保护和维修,很多飞鸟原来寄居在东大佛石窟内,大佛被毁之后,这些鸟一直盘旋在空空佛龛上、每天不厌其烦地嘶吼着,阿巴斯说这些鸟有灵性,说它们是大佛的碎片变的。

巴米扬的农民用二牛抬杠方式春耕。巴米扬地区主要居民是哈扎拉人,有学者说哈扎拉是成吉思汗及其后人西征后在阿富汗留下的驻屯兵的后裔。玄奘记录在阿富汗看到和中国人一样的人,人们认为巴米扬大佛脸像哈扎拉人,这些都说明他们在成吉思汗之前就已经在阿富汗。

依据德国考古队的年代检测,在东大佛造立后不久,同样是第一期的6世纪中期,西大佛也开始开凿,东西两大佛同时并行营造,周边的石窟建筑也陆续营造。这时应该是丝绸之路繁盛的时期,往来的商旅大量交易,让巴米扬这个山间小国获得了巨额财富,巴米扬山崖上发生大规模的营建活动,佛教美术开始飞翔。从东西大佛佛龛上观察比较,可以发现西大佛修建时吸取了东大佛的建造经验,修造技术得到了改进——西大佛的佛龛更规整整齐,三叶龛呈现出优美的弧度。

敦煌研究院专家团之前已经陆续考察了印度、中亚大多数地区的佛教遗址,巴米扬佛教遗址在世界石窟寺中是最为独特的一个群体组合,拥有石窟数量最多、石窟建筑形制也最复杂,融合了来自不同地域的代表性文化,波斯萨珊、希腊、印度等文化在这里交汇,能来这里考察,对专家团来说是一个阶段性总结。

东西大佛之间的i窟是一大型坐佛佛龛,在东西大佛中间山顶。在此眺望巴米扬山谷,可以看见炊烟在远处升起,玄奘也曾经看过这些风景吧。这里位置较高,需要借助工具才能到达,所以龛顶和墙壁保留壁画较多,天顶壁画中有一些我们熟悉的伎乐天和菩萨形象。佛龛后部有绕行甬道,甬道内有很多立佛图案,部分保存较好。该石窟基本可以判定为7世纪末和8世纪初的风格,很多方面与东方有着密切联系,在玄奘那个年代,很多僧侣往返于中亚和中国,一些宗教信息会相互传递。

出土于阿富汗北部阿汉加兰堡寺院遗址的女供养人头像,雕塑材料是含有石膏成分的黏土,在犍陀罗佛教艺术晚期被广泛用于塑造佛教塑像。

巴米扬167石窟的内部装饰像犍陀罗样式的佛塔。从下往上分为三层,在中央圆穹顶藻井的四周斜面上,装饰着有胡须老人的面部浮雕。

在重要的C、D(164、165、167、168)石窟,专家团花费了大量精力,这两个石窟群保留大量壁画和丰富的图像信息。在这里,专家团发现了从未见记录的供养人图像。我们问阿巴斯,之前有人发现这些内容吗?阿巴斯直摇头。

当天夜里,专家团组织座谈和悼念活动,阿巴斯惊奇地看着我们,他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做。我解释说2001年国际学界呼吁保护巴米扬石窟时,敦煌研究院也参与了联名抗议活动,专家团的大部分老师都是当事人。17年过去,当时的青春少年都已经成为石窟研究各个领域的翘楚,也终于到达他们青春时期想去保护的巴米扬,但一切都晚了。我看到阿巴斯眼里噙着泪花,他扭过头说:“邵,我走了,我需要跑步回家,明天再见!”第二天清晨,阿巴斯一早就来到了宾馆门口,他坐在那里,手里还拎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半个馕。为了节约时间,他没吃早饭,一路跑来。阿巴斯说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跑步上学、跑步上班,他必须跑的更快,因为还有更多的事情。

从历史角度观察,巴米扬毫无疑问是兴都库什山脉的佛教中心,主山崖的两尊巨佛是当时世界最高的佛像,西大佛高55米,东大佛高38米,像丝绸之路上的坐标一样,耸立在亚欧大陆的交通要冲。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之外,巴米扬再没有特别详细的文献记录,当地佛教文明在玄奘之后维持了200多年,被新的宗教势力取代,所以玄奘的记录就成为后人研究的重点。近代巴米扬考古美术是欧美日各国的重点研究项目,各国学者呕心沥血经营百余年,成果丰硕。苏联入侵逼迫所有研究学人撤出了阿富汗,田野考察和考古发掘完全停顿。

在古代,出家僧侣的长途旅行也是一种修行方式,在旅途中学习各种宗派学说,在苦难中悟道,寻找人生的解脱。玄奘当年也是在冬春之交从阿富汗北部到达巴米扬,一路遇到了很多新鲜事物,也遇到了很多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修行的人们,玄奘记述巴米扬既有寺院伽蓝也有王城,老百姓都住在山洞里。巴米扬现存石窟也是如此,多数都是沿着兴都库什山脉开凿,但大多数石窟是百姓家居。一次考察的路上,阿巴斯要司机师傅停一下,于是汽车停在他家的前面,我们才发现,阿巴斯的家,就是一片低矮的石窟。塔利班时期,住在石窟的居民都被赶走,一些去了巴基斯坦、一些去了伊朗,战后才陆续回来。

巴米扬与佛教相关的石窟主要开凿于3~9世纪,长約1300米的山崖中约有750多个洞窟,周边山谷里还有一些小窟。虽然石窟很多,但存留佛像和壁画的洞窟总数不到50个,佛像很少,大部分壁画装饰也都消失了。

玄奘记述这里信仰小乘佛教,但现在学者研究认为这里是大小乘并行。

对巴米扬学界已经研究了近百年,发布了无数研究成果,但这个地区的神奇在于,经常有惊喜和意外发现。这个地区还有很多人们不了解的石窟和隐藏在群山中的秘密修行寺院。

玄奘当时记述巴米扬古代国家“梵衍那”的疆域,东西两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大都城”巴米扬山谷长六七里,有众多的朝圣者和修行者。巴米扬周围还有卡克拉克、高鲁高拉、弗拉迪、周哈克等石窟,周边还有7~9世纪的历史遗迹,可识别出驿站仓库、城防堡垒和防御工事等。艺术史界将这些兴都库什山区的石窟艺术归属定义为“巴米扬风格”。

卡克拉克石窟位于一座小山丘上,石窟前是巴米扬河。卡克拉克石窟由望楼、石窟和地面建筑三部分组成,大半已经坍塌。卡克拉克石窟中最吸引人的是大像窟,里面原有一尊约7米的立佛像,可惜在塔利班时期损毁殆尽。阿巴斯说:“这里没有被调查过,你们好好研究一下吧。但是要注意安全,周围标有红色油漆的石头要远离,这里过去曾被塔利班布下了地雷,我的同事,就在这里被地雷炸断了腿。”

中国史料记载,公元7世纪大乘佛教在阿富汗受到显著的尊敬,此时一种新的佛教样式密宗出现,密宗繁衍出的艺术最终占据了喜马拉雅山脉和周边地域,卡克拉克的天井中绘制的同心圆千佛壁画就有密宗的意味。

敦煌研究院专家团重点调查了有壁画的55窟。55窟在距离地面30米高处,石窟前岩体崩塌严重。2017年12月25日该石窟壁画被盗,现在仍可看到很多壁面被切割的痕迹。这是整个卡克拉克石窟中壁画保留最完好的石窟,由于内部被烟熏黑,很多壁画不清晰,以往考古报告记录很少,近年由于风化作用,壁画逐渐显现,一些佛陀和佛塔依稀可辨。

公元629年左右,大唐僧人玄奘穿越兴都库什雪山到达巴米扬山谷,在这里居住了两周左右。

弗拉迪山谷位于巴米扬盆地西部,石窟主要分布在山谷东西断崖上,东南部突出山顶上,还有一些残破的望楼。有壁画的洞窟大多在高处,需借助工具攀爬上去。接近地面的洞窟都被当地居民用来圈养牲畜,洞窟内外晾晒着牛粪。阿巴斯说牛粪很重要,当地居民取暖、做饭都靠牛粪,牛粪也是古代石窟壁画的打底材料,用来敷平岩壁,制作地仗层,在上面再抹泥层然后绘画。

专家团重点调查了高处的第5、6、7、8窟。这几处洞窟的天井都有仿木结构建筑的痕迹,专家团专家认为,这些整体大规模的模仿,和新疆、敦煌的石窟遗存类似。

高鲁高拉山丘高约180米,山上地面散落大量伊斯兰风格的彩绘和施釉陶瓷器碎片。这里又被称为死亡之城或悲嗥山丘,城塞大都毁于1228年蒙古人的袭击,很多中亚书籍上讲到铁木真的一位孙子死于此,但无法核查是哪一位。山顶有残存的望楼、碉堡,内战中该高地也是抵御塔利班的阵地,发生过数次激烈战斗,高地东侧山坡有大量子弹和枪炮弹壳残骸。阿巴斯捡起弹壳给我们看,情绪激动起来,他父亲曾经在这里战斗过,当时他从家里跑来给父亲送饭,父亲让他快回家,从此成为永别。

2003~2009年法国考古队对巴米扬东大佛前的佛塔遗迹进行了发掘,阿巴斯参与了这些发掘,当时在佛塔地基发现大量佛教造像和经过加工的石灰岩残块。根据发掘结果推测,佛塔底座周长60米,塔高60米左右,甚至超过了东西大佛。佛塔周边应该还有寺院等建筑,可惜都已很难找出成规模的痕迹。根据出土文物推测,巴米扬佛教繁荣的第一个时期应该是3~5世纪,这一时期阿富汗东部的喀布尔周边,佛教也非常兴盛,但这个时代在5世纪末期被终结了,佛教寺院遭到了暴力毁灭,出土物中有大量被亵渎毁坏的塑像,地层中有木炭灰烬堆,可能是来自萨珊或者白匈奴的战争袭击,让巴米扬佛教第一次被毁灭。

巴米扬第二个佛教兴盛的时代开始于6世纪中期,这一时期兴都库什山脉南北在政治上都隶属于突厥,玄奘到达时该地区正处于佛教繁盛的状态,也有可能巴米扬地区是白匈奴或者其他游牧部落占据,但是政治上从属于西突厥。大佛和石窟在持续繁荣发展将近300年后,9世纪时巴米扬山谷的寺院遭受了一场大火,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毁于那场大火,这是巴米扬佛教的第二次被毁灭。

巴米扬省政府派出的安全部队全程护卫敦煌研究院专家团。

专家团考察了巴米扬石窟第621窟内保存的三组建筑纹饰残块,巴米扬石窟装饰纹饰中有大量唐草纹,这种纹饰可以追溯到印度笈多王朝时代,这些装饰碎片被收集保存,有待进一步研究。

巴米扬山谷作为玄奘记载的“梵衍那”国大都城,周边还应该分布其他小城市,可是过去由于考古机构缺乏兴趣、经验和资金,巴米扬以西地区在内战中即使有一些遗址和石窟被发现,也没有得到认真研究,这就使得我们无法探讨这里古代居民的生活方式与信仰状况。

唐伊萨黑达克寺院遗址位于群山中一座小丘陵上,这里是迄今探明的佛教传播到巴米扬的最西端。遗址1996年被当地人发现,但由于时局混乱,还未来及调查研究就在内战中被破坏得只剩下一片瓦砾。在这个遗址发现的佛塔与19世纪阿富汗东部发现的佛塔样式基本一致,佛塔基石中还发现了石碑,碑文记录了8世纪前期地方领主建造佛塔的过程,这是巴米揚以西地区存在佛教信仰的证据,碑文中提到“阿拉伯的统治者”,说明8世纪初伊斯兰势力到达统治的过程中,佛教信仰还在该地区存在。

距离不远的克里干遗址是一片土遗址,据传是一处军事城堡,由于周围居民拓荒和垦植,遗址面积越来越小,现存遗址外观很像中国新疆的高昌故城,遗址的主体建筑古塔现残存约三分之一左右。敦煌研究院专家考察后认为,这里不仅是一处城塞,很可能还是一处佛寺遗址,因为一些残留建筑中有佛龛和彩绘痕迹,但由于长期风摧日晒,难以辨识出具体图像。

克里干遗址西北7千米的切里不齐城址,一直被认为是伊斯兰时期的城址。现在周围仍存有30多个望楼,这个遗址在19世纪被阿富汗国界检查委员会发现,1970年普林斯顿大学探险队曾访问过,我们是继美国、日本后,第三支到达该地区的专家团队。傍晚时分,我们费尽力气登上山巅的城址,发现因为有大量土砂堆积,建筑群的整体格局并不清晰。让人兴奋的是,我们在一处建筑底部的几处拱卷上发现了壁画残存,有人物形象,头戴萨珊式样王冠,后面有绶带状装饰伸展出来,另有唐草纹和一些几何装饰纹样,这些壁画绘制手法稚拙,造型色彩和巴米扬330窟天井的弥勒菩萨有些相似。向导老人讲,几十年前这里壁画很多,有人物、动物、植物和祥云图案。

城址调查初步结束后,一位向导忽然告诉我们这个城塞有很多暗井和隧道,虽然很难到达,但地下一些岩画中有可能有古代汉文题记。这个意外的消息引起专家们极大兴趣,尽管唐朝曾在这一带设立过羁縻管理机构写凤都督府百余年,当地也一直有零星中国文物出土,但以往在巴米扬从未发现过汉文题记,也没有出土任何汉文资料。我想自己是团队中最年轻的,体能还算好,就先去看看吧,阿巴斯犹豫了一下,和我一起放下所有装备,跟着向导过了一段悬崖峭壁,潜入了地道。因为高度有限,我们躺在地面上一点点滑进暗道,爬行了300米左右,终于到了向导说的地点,令人失望的是,图画中并没有汉文题记,都是些矿物颜料涂抹而成的符号,这里可能是一处颜料矿。

巴米扬卡莱卡法里城堡,位于周哈克和巴米扬之间,周边分布一些废弃石窟,石窟内部已无装饰内容,这些石窟属于巴米扬石窟的分支,在宗教职能上看,应该承担着辅助分流的功能。

切里不齐之后,我们结束了全部考察,依依惜别巴米扬。巴米扬作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与修复的一个代表性案例,越来越多地被视为一个地区文化在冲突后优先重建的标志,由此也体现出文化遗产不仅是和平与融合的工具,也是一个发展的因素。同时,巴米扬石窟也在警告我们,保护文化遗产也是为了解决不断变化的文化冲突,我们必须继续找出适当的机制,以应对不断增长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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