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凌
说这话有点不恭不敬,您是我的父亲,已经不能自理的老父亲,我却说——待您如儿。
起初,我是无法接受您的现状的:
不知您是因为耳背,无法接收外部信息,而导致面部表情缺少变化显得僵硬,还是因为心事太多,而使面部难以舒展生动,以致神情一成不变让我崩溃。您曾经精明能干一呼百应,而今邋遢到从卧室撒尿到卫生间,还拒绝承认是自己造成的凌乱。您不能运动消化不好,还不知饥饱,见啥都想吃完。您自己已经不能自理,还操别的晚辈的心,强揽过来又霸道地推到我身上,可笑又不近情理……
多少次看着您,我心里都奔涌着“想不通”,沸腾着对年老的绝望。您言行前后反差之大,真的像……像把人生活成了冷笑话。
半年了,这种想法硌得我极为痛苦,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块破抹布,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最近这几天,我才逐渐清醒:您已是如此,我要待您如幼儿,陪伴,迁就,疼溺。
我是您的女儿,说话却不随曾经的您——耐心而柔和。我说话,就像抡斧头,总是“咔嚓”两半,伤人害己。即便被人原谅,伤好了还会留下疤,结下满心疙瘩。
“不要再添乱了,能不能把您自己的手脚管好?”我高八度地训您,仅仅因为您不小心又撞倒了东西。但您只是看到我匆匆忙忙的身影而着急,您只是想给我帮点忙罢了,您哪里知道此时的您只会越帮越忙。
我小的时候,四十多年前,在灶房笨手笨脚弄倒了油罐子。一年才分二三斤油的清苦日子啊,别的家长会心疼得想剥了孩子的皮,您却挡住了性格暴躁的母亲,打着圆场说:“大人永远都弄不倒,娃娃都是毛手毛脚。”您刚刚垒好的煤球,我跑过去撞倒了,您说碎了抹成煤饼一样烧,烧啥都一样,出来都是煤渣。您就是这样拍着我说没事没事。遥想四十多年前,我像小傻瓜般到处闯祸惹事,您却从不曾训斥我啥都不会净会添乱。
对,您现在就是我的小时候,但比我的小时候好多了,是好心办了坏事,办了坏事也不能抹杀您体恤女儿的心。哪像儿时的我,纯粹贪玩惹是生非。
“不能做就不要说!”我没好气地对您开了口,仅仅因为您告诉我应该怎么怎么做,况且您说的并没有错。您只是担心我一直上学而后就步入工作,怕我在家务上劳心费力又做不好,只是善意地提醒罢了。尽管您已经什么也不能做,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是善良的人的本性,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女儿。
您现在是不能做什么,只是从客厅挪到卧室拄着拐杖还颤颤巍巍,一步走完不知道下一步得用多大的劲儿挪脚。仅仅是抬腿,落脚,都好像因为害怕什么而得寻思半天。您举着筷子,却不知道该落在哪盘菜上:您得考虑能征服哪盘菜,能夹得住,还得能稳妥地送到嘴边,最重要的是还得能咬动。您吃个饭,像打仗,手忙脚乱又疲惫不堪。
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动手能力超级差,用姥姥的话说是两只手逮不住个笨鳖。小嘴巴倒是一刻也不闲,吧唧吧唧说个没完没了。当别人笑我“只剩一张好嘴”时,您开口了,说我女儿就是不能做,才得能说——好歹占一头。您给我讲《说岳全传》《杨家将》《封神演义》,转身我就照猫画虎讲给别人,博得一阵赞誉。小时候是在您的鼓励下,我才能说会道敢演绎,出尽了风头。
我是应该鼓励您说的,您原本耳背,您说了,您的世界才能与外界连接起来。我绝不可以因为自己的无能或辛劳,就迁怒于您。
您现在是不是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一句话:“年轻不惜力,老了没力气?”是不是后悔了?
记得年轻时的您,生产队歇晌那会儿工夫,都扛着扁担从涝池担回来十几担水,因此咱家院子里的树才比谁家的长势都好。土地承包到户了,我们家的地,也是因了您的殷勤侍弄才比谁家的产量都高。似乎是为了印证您有本事能挣到钱,人家孩子顺顺利利考上大学都没钱供,我们兄妹却是在高考落榜后复习一年终将双腿从土里拔了出来。那些学习远远好过我们的孩子,倒因为家境太差早早辍学,至今身在农村。
您那么不惜身不惜力,只为了给我们一个富裕无忧的学生时代。而今,您老了,我们当然得像您对儿时的我们那样,待您,柔顺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