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修建
乡村随处可见的诸多植物当中,我最喜爱的是向日葵。它们或成片地群聚于田野,或散落在农家的菜园,或零星地孑立于河堤上,或独自长在山坡上……无论土壤肥沃还是贫瘠,在哪里它们都可以恣意地释放生命的热烈激情,从不掩饰忠贞追随阳光的秘密。作为阳光的痴情恋人,它们活得率真,活得神采飞扬。
我曾经在一堆嶙峋的乱石缝间,看到一株向日葵。或许是某个采石人无意中丢下的一粒种子,它就那般不管不顾地,在那坚硬的沙石间,无畏近乎窒息的干渴,将柔韧的根死死地扎向深处,倔强地生长起来,迎向酷热的太阳,艰难而孤独。它圆圆的转盘状的花,像一则寓言,又像一首歌谣。
当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一起盛放时,那金黄色的汪洋,多么像大地上繁丽铺展的锦缎,那种令人目眩的巨大震撼,让人不敢与之长久地对视。甚至,只那么远远地一望,便有一种莫名的崇拜,訇然而至。
最能读懂向日葵的,是著名的画家凡·高。偌大的画布上,他用极浓的水彩,摒弃任何的渲染烘托,只浓墨重彩那盛开的向日葵,简洁,犀利,还有些变形,有些夸张,但无不透着直逼根底的决绝。
凡·高画作中的那些向日葵,是孤寂的,也是张扬的,深不可测的玄奥,需要非凡的眼光才能赏识。正因如此,他的作品生前鲜有人问津,如今却每一幅都在拍卖会上广受追崇,不知是商业的炒作,还是艺术魅力的彰显?而我更愿意相信,是那些摄人心魄的向日葵,散发出的独特魅力,契合了现代人的审美理想,满足了现代人的某些心理诉求。
炎炎夏日的午后,我坐在窗前,望着自家小园子里的一排向日葵,发现有牵牛花讨好地缘着它们向上攀援,有豆角秧依恋着它们健壮的身躯疯狂地生长,旁边的那些韭菜、生菜、茄子、辣椒等等,则一律向它们仰首致意。而它们,有些随和,又有些孤傲,在开花的所有日子里,都只管无所忌惮地追随太阳的升落,那样赤裸裸地表白,教许多的爱情诗句都黯然失色。
“向日葵是从来都不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的。”这是一位七旬老农的一句朴素的赞叹。他是我印象中最勤勉的农民,一辈子躬耕十几亩薄田,风调雨顺也罢,年景惨淡也罢。他谙熟季节的语言,懂得土地的真谛,守着一份简单得一览无余的生活,他感恩而知足。在我心中,他已活成了一棵从容的向日葵,淡定而不失浓烈。
成熟的向日葵,会低垂下高傲的头颅,像一位谦谦君子,在西风嘹亮的颂词中,将一份骄傲的饱满,呈现在深邃的十月。那些原本紧紧相拥的黑白分明的种子,将会以另一种友好的方式,走进我们寻常的生活,或作为最大众的零食,不分季节地芬芳我们的口齿,或被榨成上好的葵花油,香郁我们总爱挑剔的肠胃。
有一年冬天,一位分别25年的初中同窗来省城看我,背来一袋粒粒饱满的油黑锃亮的向日葵瓜子。坐在那家高级饭店豪华的包房内,等着上菜时,我们一起磕着他精心挑选的瓜子,一颗又一颗,仿佛磕着悠悠的岁月。
我说:“老同学,这毛磕儿,有故乡纯正的味道。”
同窗说我没有忘本,还是那么重情重义,我说他带来的礼物太好了,真的懂我。然后,我们情不自禁地聊起了与毛磕儿(向日葵的俗称)有关的一些旧事,那里面有欢欣,也有伤感。无疑,向日葵是我们青春成长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许多藏在岁月深处的往事,都像一颗颗向日葵瓜子,即使沉默无语,也不失芳香。
一日,读到朋友写的一首诗,读到“那一路追随阳光与梦想的金黄,多么像我年轻岁月铿锵的誓言”两句,不禁怦然心动:站在诗句中的向日葵,承载着我生命中太多的美好,颗颗晶莹,粒粒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