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生旺
乡村最美的风景,就是麦田。
我的故乡在黄土山乡,黄土山乡是高海拔的山区,基本上一年在一块地里仅能收一季农作物。麦田就是例证。黄土山乡的麦田,农人看作是最好的地块。在乡村,人分三六九等,庄稼也一样,选择种了玉米地地块,农人就一直让它种玉米,通常不改种其他作物。玉米是喜阴的庄稼,对地理位置没有太高的要求。小麦则不同,有较苛刻的条件,向阳位置是关键,坐北朝南的地块最相宜。这样才能不影响成熟期,否则,大部分地块都收了,稍微背阳光一些的土地,微微摆动的麦穗还绿着呢。小麦这种农作物最耗地,喜阳不喜阴,除了地理位置要有严格的选择,还要看土地的肥沃程度,劣等的田地是不适宜播种冬小麦的。小麦种植需腐殖质较多的土地,且土壤保湿效果呈良性状态,这缘于小麦是须根作物,不像玉米有直根支撑,什么样的田地均能生长旺盛,哪怕是贫瘠的土地,都不加选择。玉米作物根系发达,能强有力地吸收地下的养分。农人说,麦田换种别的庄稼,可以播种玉米、高粱等农作物。而种了玉米的地却不适宜改种小麦。如此看来,玉米林倒像个人高马大的庄稼汉,而青青的麦苗宛似温柔细腻的小家碧玉,清婉可人。是田地的因素培养了它们的生长脾性,不可随意改变栽培方式,否则,前功尽弃,徒劳一场。这样看来,谁家有坐北朝南的地块,播种小麦是最佳的不二选择。况且,小麦是细粮,玉米是粗粮。人们喜欢麦田就像喜欢白嫩嫩的馒头一样,给人以甜津津的感动。玉米是掺杂了穷苦日子的记忆碎片,人们在背阴的地块里种它也是极无奈的劳动,毕竟或多或少的产量也能带来一些经济效益,别的就是农户喂养牲口所需的饲料,不可或缺。
在春风来临,刚刚吹破瓦的时节,麦田里的麦苗返青了。一绺一绺贴着解冻后瞬时变得柔软的鹅黄色土地,仿佛是春姑娘在地皮上涂抹出的绿色皴笔,清新悦目,也很诱人。我们总是兴致勃勃地去踏青。农历三月,正是清明时节来临之际,天气温和,麦苗像春江水暖鸭先知般的一股脑地吐出大片大片的鲜绿,装扮春天的景色。山腰上,雪白的山桃花一簇一簇盛开着,与青青的麦田形成呼应,极像儿童用纯真的心灵作的水彩画,灵秀而稚嫩。我们踩着田埂的时候,大人总是不忘提醒,别伤着麦苗。麦苗在农人的心中,等同他们的肌肤或神经,需潜心护理。我们知道,用不了多久,整块田地就很快连成一片,看不到麦垄,就像草原一般掀开翡翠色的绿毯子,景象壮观,气象万千。
我叔叔是种植小麦的能手,他侍弄的麦田长得极好。别人家的麦田刚刚盖住地皮,他家的麦苗已经进入分蘖拔节阶段,开始往上迅速生长了。麦苗的分蘖能力极强,在很短的时间内从根部旁逸斜出像树干伸出树枝一样,长出许多绿色的茎干,很快地蓬勃生长起来,逐渐托起笔头般的麦穗,一棵一棵的,望之令人兴奋不已。就因为我叔叔会种小麦,大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常向他询问经验。我叔叔形容小麦长势良好,常常把找对象三个字挂在嘴边,谁家的麦田长得好,他就风趣地说,这麦田像找对象的麦子,逗得大伙哈哈大笑。说这话的时候,我叔叔掩饰不住内心的感伤。
我叔叔年轻时,喜欢给人家牵线搭桥,麦田是最好的约会地点。在集体化年代,全村人一块儿干活,有时候在收工的时候,看见一个个俊小伙扛着锄头疲惫晚归,就主动上前联系,告知谁谁谁家的闺女相中他了,并有意愿。小伙儿一听,脸顿时红了,结结巴巴地答应并满心欢喜地跟上我叔叔一起走进了麦田。为掩人耳目,我叔叔通常到人迹罕至的山旮旯的地块,说合起来的成功率更高。当时我叔叔已经成家,膝下还有一吃奶的闺女,日子过得倒也幸福。他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长大的青年人是何等的重要,知晓男女大了不说婚容易遭人口舌嫌疑。最适宜的年龄通常是过了二十岁。半大小子似懂非懂,朦朦胧胧一说即合,一辈子美满幸福,无可挑剔。见了男孩以后,就把女孩也约过来,几个人一起在麦田会面。于是,麦田成了那个年代的露天婚介所,既不引人注意,也省很多花销,一桩桩奇妙的婚姻就由麦田里开始诞生。
每年春天,麦苗长高的时候,青青而齐扑扑的茎干一垄一垄矗立在麦田里,微风拂过,麦浪起起伏伏,跟波浪一样扑卷翻腾,时而不停地向前推进,时而又像大海退潮一样后退,很是赏心悦目,令人叹为观止。麦田的清秀与美丽在这个时候达到最美的境地。在绿海边缘或深处,我叔叔每每不厌其烦,开门见山跟他们介绍双方家庭情况,以后面临的各种考验,说得清楚明了,无半点遮遮掩掩。麦苗是最纯真的见证,托着一棵棵碧绿的麦穗,就像孩童竖起的指头,这是春天的符号,特别是诱人的碧波麦浪,涌来荡去,音乐舞蹈般的呈现,给人春天旺盛生命力的兴奋和感动。麦田里的故事由此在这时候总是绵绵不绝、娓娓动听地讲述演绎着,仿佛静静地聆听着人们的私语和悄悄话,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叔叔已经迈步中年了。一次,我从自家的麦田锄草回来,看见他在自己种的麦田里撒化肥,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叫柱子的小伙子在帮忙干活。柱子是我们村年龄最大的光棍,当时已经过了三十岁。我叔叔的意思是,柱子半大不小,通过一块儿干活,了解一下他对婚姻、对人生的想法,有没有谈对象的念头,如果能解决村里最后一个光棍的问题,同样也是给村人办了件善事,何乐而不为?
柱子在年轻时一样讨女孩喜欢,只是他种的麦田曾经躲进过外村的贼。柱子是村集体的看园人,有一年,他看的杏树园发生了黄杏子大量被偷摘的事件,在全村反响很大,一时找不出根由。柱子急在心里,就四处寻找偷杏人踪迹,后来发现这伙贼人一直躲在他家的麦田里,气就不打一处来,此后就时常责怪自己,别人提议他托人到麦田说婚,他常常为此噘起了嘴巴,一百个不愿意。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叔叔常常打趣他的麦田帮倒忙。柱子时时有些过意不去,便以此事为由推托掉了,说自己对不住村集体,脸上不光彩。再后来,柱子就婉谢人们领他到麦田去说事,柱子最怕人说他的短处由此而生。我叔叔见柱子说什么也能答应,一提到媳妇,掉头就跑,麦田里从此没有了关于柱子的传说,我叔叔只能长长地叹口气,以后不跟他提这件事。
柱子说,父亲叫他快回去,家里有事。麦田里只剩下我和叔叔二人,他顺便给我讲起了他给人牵线搭桥的事。叔叔说,他种的麦田在全村长势顶好,但不是这样的麦田就能随意钻进去说媒,还要选择避风,向阳,且没有坟茔的地旮旯,这样的麦田对婚姻十分吉利。我问,有坟茔的麦田为啥不吉利,叔叔说,婚姻在人间、阴间都盛行。在乡村,年轻小伙出祸殒命后,父母还要买一副殒命女子的骨头予以匹配,埋在一起,以此慰藉漂泊的灵魂,使他们不羡慕人间婚姻家庭的幸福。娶亲时也添了这个讲究,新媳妇须在太阳落山前娶回家,否则这对夫妻恐走不到头,有半途而废的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我叔叔已经略带些悲伤。
我忽然想起来,叔叔娶亲的时候,因丈母娘家距离遥远,一群人回到家时,已近黄昏,他的婚姻此后一直不顺当,新媳妇跟他时常发生口角,勉强维持了两年,无奈之下,只好告吹,双双分道扬镳。每每言及此事,我叔叔就有诉不完的苦衷,之后,我叔叔又有了第二桩婚姻,但仍不如意,看到一个一个的小伙子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婚配艰难,便毛遂自荐当起了媒公,义务给村人说亲。每到麦浪刚刚形成、小麦抽穗灌浆时节,碧绿的麦海随风涌荡,风景极好。我叔叔便带着小伙子走进麦浪深处找一块地方坐下来,互谈双方的要求。要是谈妥了,这桩婚事秋后就一锤定音了。随之而来的是麦黄夏收,家家户户忙着提镰割麦,没日没夜进行龙口里夺食。这一时期,天空多发雷阵雨,害怕连阴雨,成熟的小麦极容易在麦穗里生了芽,粮食就变坏了。因而,赶在雨季来临前抢收到仓,比什么事都重要。我叔叔说媒的差使这时候也就告一段落,停了下来。
有时候,我叔叔同时说合几门亲事,在麦田长到齐腰的时候就开始了,常常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干自己家的农活儿。谁家有长势好的麦田就算沾了喜缘,他们就走进去坐下攀谈,到麦熟的时候,一准产量是普通麦田的好几倍,这似乎在告诉人们,麦田里有喜神的光顾。有的年份,村子里无媒可说的时候,我叔叔常常背着手,到自家的麦田里转转,看看长势,估摸今夏的收成。有时遇到大旱的年景,他就长叹几声,这块田不像找对象的选地,意在叹息哀怨自己不如意的婚姻。
等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叔叔先是长叹一声对我说,唉,村里的閨女倒不少,都嫌我没有父亲,家底薄,因而都在我叔叔面前未提及我的事,而是远嫁到外乡镇去了。
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常常苦涩地一个人走进麦田,看麦浪翻滚,看碧波荡漾,想自己的未来。少不更事的我,不知道麦田会衍生男欢女爱的婚姻,不知道风吹麦浪有如许的哀愁,多少年一直缠绕着我。可我时常盼望像诗人一样,吟咏着麦浪的春景,盼念春天里有我自己的浪漫绽放。
如今,麦田不在了,有关麦田的故事从此作了终结。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