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直
编者按:近日,上海市政府三部门联合发布了20条电竞新规,“全球电竞之都”的目标呼之欲出。这种谋定而后动让我们想起了一个月前《电竞简史》的发布。这本更早时间就出现在决策者案头的电竞领域第一本学术著作已经证明了其价值。
戴焱淼在《电竞简史》的自序里提到,2018年9月一场电竞论坛的间歇,一位听众“想参与电竞,但不知如何下手;想研究一下电竞,但没有参考书”的疑问戳中了他。这之后近600天时间里,戴焱淼在这个边缘的学术课题上完成了一次深入内核的旅程。
2019年初夏,带着这本245000字,404页的《电竞简史》,戴焱淼悄悄出现在电竞的洪流中。他想回答那个听众的疑问,他想让更多人通过这本书了解电竞。
“即使入不了门,至少开一个小窗。”
戴焱淼有两个身份:前记者,现学者。
在文汇报社从业12年,历任记者、编辑、摄影美术部副主任、新媒体中心主编等职位后,戴焱淼回到他的本科母校上海体育学院,成了传媒与艺术学院的一名副教授,研究领域涉及视觉文化、新媒体传播、新闻和摄影纪实,影视创作。当然,还有电子竞技。
如果学者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允许他忽略这个边缘的学术课题,那么当历史的车轮从眼前转过时,记者的身份让他无法做到熟视无睹。
更有趣的是,当一个身份牵引着他时,另一个身份也顺势跟了过来。《电竞简史》就是这两个身份对立统一的结果。
“太热了。”在走访调研的过程里,这是他对电子竞技最直观的感受。“所有人都在往里面扎,但很多人其实连电子竞技是什么都说不清。”
与套利者们的欣喜与兴奋相比,戴焱淼持担忧的态度。“往大了说,这是资源的浪费,主要是对公共资源的反复消耗。对具体的人而言,万一又是一阵过眼云烟,那些孩子怎么办?”
他没想到,当真正投身写作时,这份担忧与日俱增。
身为80后的他,亲历过游戏在中国野火燎原般的生长,也见证过电子竞技在中国扎根。如今,当他回过身来想补全前前后后这20多年的历史时,其中的断档竟让他倍感艰难。
“在能够搜集到的资料里,可用的不足三成。”对他而言,记载上的空白和走访中的境遇让跑得越来越快、形态越来越多样的电子竞技呈现出更混沌的状态。更多时候,他只能借他山之石,小心翼翼地开一个口子,然后死死地执住这一角,艰难独行。
戴焱淼提到,由于记者和学者的双重身份,他几乎是在两种完全对立的思路并存的情况下完成了《电竞简史》的写作。
记者的身份让他必须加速创作的过程,以期能追赶上产业发展的脚步;但学者的身份又让他慢下来,多求证,“两年的时间看似很长,但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还是太快了。”
记者的身份让他试图写得通俗、易懂、有趣;但学者的身份则要求他在一片混沌之中捕捉到沿着各自轨迹运行的灵感,对电竞的本质进行逻辑式甚至哲学式的追问。
记者的身份让他希望完全打破信息不对称的屏障;但学者的身份又让他必须在一个明确的框架下,讨论这个至今为止仍然模糊不清的问题。
于是,在接近两年多被他称为“渐修和顿悟”交替出现的过程里,他只能埋身于几百本不同领域的晦涩的专著和片段式的历史里。
最终,他成了自序里那个“骑在墙上的人”,而《电竞简史》则成了一本颇为复杂的书。
这是一本由“四本小书”拼凑而成的书。书中的四个部分保持着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关系。这是身为作者的他最终做出的选择:“读者能全部看完最好,但即便只看其中的某一个或几个部分,也能有所收获。”
不仅如此,记者的手式还隐蔽在书里的其他地方,体现在那些传统媒体成熟的写作和编排技巧上。所有這一切,都是曾经身为一个记者的戴焱淼的创作初衷:在这个更多人不喜欢深阅读的时代,让他们通过严肃的传统出版物了解电竞。
而他身上的学者痕迹,则退缩到《电竞简史》第十一到第十三这三个章节里。这是过度抽象、理论化而注定不讨喜的三章,但也是戴焱淼颇为看重的三章。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他专业领域相对成熟的理论嫁接到电子竞技上,试图在抽象层面上给“电子竞技与人”的关系一个结论。他觉得,这是他身为一个局外人必须要做的,是一种讨论的“开始”,不能任由商业力量让电子竞技继续模糊下去。
至于那些给他灵感和支撑的几百本书,最终只有不到20本出现在《电竞简史》的注脚里,其他的都熔化在400多页的字里行间。
戴焱淼一直在强调,自己并不是纯粹的“电竞专家”,更多是一名对电子竞技有强烈兴趣的学者。“我一般这样回答别人的这类问题:你玩不玩游戏?玩得很烂。你看不看比赛?看得很少。然后就把天聊死了。”
但恐怕也正是这种“不是好前锋就不写好球评”的认知错误才更让他觉得,梳理清楚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虽然谦虚,但当触碰到电子竞技那些最原始的部分时,《电竞简史》就彰显出了他的野心。
所有人,不管是电竞的爱好者,反对者,还是保持中立的人,都面临一个问题:怎么认识电子竞技?是一项运动?一类比赛?还是一场秀?甚至是一场幻影?
似乎在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电子竞技产业里,抛出这个并不实用的问题时,得到的往往只有忽视。
但争吵一直都在。
《英雄联盟》如今已经成为了事实上走在中国电竞最前列的项目,是这场快速迭代的商业试验的领导者。但其刚进入国内时,在背负着抄袭的指控之外,也面临着是不是电竞的质疑。
几乎相同的指控和质疑在之后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并且随着电子竞技的发展,出现得越来越高频。
因此,在这本他称之为“小书”的开头,他以学者的身份给出了切入电竞这项愈发繁杂的事件的切口:定义。
在追溯、呈现过去一次又一次关于电竞的定义争论后,他小心翼翼又大胆地给出了一个看似简单的答案:以赛事为边界。
这个无趣的答案恰恰是精彩的开始。
沿着这个边界,戴焱淼最终在相对宏观的角度描绘出了一幅真正的简史。这种“真正”体现在他把电子竞技置于更宏大的背景中讨论;体现在无意间呈现出的“陈旧性”上,早在很多电竞爱好者出生之前,电竞赛事和其商业模式就已经初具雏形;体现在被忽视的模仿上,电竞和媒体几乎复制了体育项目和媒体的关系;也体现在对一些错觉的纠正上……
纵览全书,第一部分的定义后,在第二和第三部分看似模糊的回顾里,他将时间跨度拓展到30年甚至更久,几乎完整地回顾了每一个参与方的形成和作用,并不仅仅限于中国。而在第四部分的讨论里,他试着探讨电子竞技与现实世界的关系。
在“以赛事为边界”的定义下,所有这些逻辑自洽地揭示着一些人们有意忽略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即便如此,戴焱淼还是强调,写到最后越来越小心,越来越不敢下笔。“因为缺少实证研究,不敢随便下判断。”
2018年,各地政府都开始主动拥抱电竞,但时至今日,体制内的力量仍然对电竞一知半解。巨大的信息不对称下,市场力量在争分夺秒地争取更多资源。戴焱淼不愿对这种交易做出评价,但他觉得,一定要有人出来打破信息不对称的情况。
5月2日,小长假期间,《电竞简史》迎来了业界难得一见的新书发布会,相关领导、新闻媒体、行业代表和读者粉丝将发布厅坐得满满当当。
第二天,上海市委机关报《解放日报》在寸纸寸金的版面上刊登了书的封面和发布会新闻。对于一个新作者和一本学术类新书,这都是极高的规格。
从上海方方面面对待《电竞简史》的态度中,能够看到人们被电子竞技这个关键词牵扯而出的期待、兴奋,当然也有迷茫。
《电竞简史》发布半个月后,上海出台了迄今为止级别最高、内容最全的电竞产业政策。据说,书还没出印厂,就有一批被提前调去了决策者的案头。让各个层级的决策者和执行者更了解电竞,这也是戴焱淼的写作目的之一。对“全球电竞之都”而言,《电竞简史》究竟是刹车还是油门,如今已经有了答案。
新书发布会之后的几次学术活动上,《电竞简史》引起了美国、澳大利亚、日本、瑞典等国家学者的注意。一位旅日学者笑称:“里面涉及到体育学、社会学、传播学、文化史,能用的切口都让戴教授用完了。”对此,戴焱淼的回应是:“切口多,反而能呼唤更多不同领域的学者进来,我希望进来的人越多越好。”
多国教授盛情邀请翻译出版当地版本,让戴焱淼延缓了其第二本著作的计划,“本来想和业内力量合作,做一些实证研究和非虚构写作,但现在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可能有不少精力要花在《电竞简史》的多语言版本推出上。同时还要让它教材化,完成这本书最初的使命。”
下个月,《电竞简史》的繁体中文版将在香港书展推出,据说推荐序来自一位电竞和体育界的绝对重量级人物,关键人物的态度再次证明了这本书的生逢其时。之后,日语版、英语版也将陆续推出,各国学界和出版界的热烈态度也许能折射出电子竞技的些许未来。
在电子竞技引发的“新浪潮”里,所有人都在做两件事:对过去进行片段式的回顾,或对未来进行水晶球式的观望,当下正在被遗忘。
人们似乎都忘了,十年前,正是凭借着“做当时该做的事”,他们才走到了今天。当这些弄潮儿忘了这点时,很可能像商業评论里的老调重弹一样:浪潮褪去后,发现自己在裸泳。
《电竞简史》最大的意义也许在于,戴焱淼做了该做的事:同时拥有学者和记者双重身份的他,作为学术新人和媒体熟手,亲身见证了事件发展的全过程,试图梳理并呈现焦点社会问题。
通过自己专业领域的分析,对那些被设定为不言自明的事物提出疑问、拆解、重新审视,试图以此动摇人们的思维方式,并不断放大这背后的常识逻辑。
至于其遗留在仍进行的事件中的结果,这本《电竞简史》,不管能掀起多大的波澜,都是电子竞技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