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东育做导演已经超过25年了,这些年间,无数导演在他身边起起伏伏,但他仍然坚持带来新作品。他说支撑他扛下来的并非经验与才华,而是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实习时,从前辈那里听来的“忠言”:“做这一行,就需要两样东西,天真和真诚。犹豫和纠结是没有意义的,你的单纯会让你更加坦率,不矫情,可以走得很远、很长。”
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正处在蓬勃发展的时候。无论是从片子的产量还是质量来看,它都属于中国电影产业里一个重要的生产基地。厂里分布着7个摄影棚,到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切都是热气腾腾的。这幅光景,是傅东育当年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初印象。
到上海电影制片厂报到的第一天,傅东育剃光了头发,照他自己的话说是“剃了一个秃瓢”。这一“从头开始”的改变,是傅东育重新开始的决心,而上海电影制片厂也被他视为其艺术生命的发源地。
傅东育入厂正值1990年,那年他刚从电影导演专业班毕业,这个班是上海市电影局委托上海戏剧学院开设的,目的是为了扩大上海电影行业的人才储备。专业学习的4年间,学院非常注重理论与实践互相结合。不仅开设公共必修课、基础课、电影专业课等课程学习,也安排了中外电影艺术家的专题讲座、观摩中外著名影片、社会考察等形式多样的活动。
4年时间转眼过去,电影导演专业班终将向各单位、各岗位输送人才。傅东育一心想要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但他那略微欠缺的成绩始终让他焦灼不安。班里总共20名学生,可是等待老师宣布分配结果的那几分钟,对傅东育来说却是度秒如年。
身边的同学被一一点名,眼看“去上海电影制片厂报到”的名单快要见底,傅东育心中那团希望的小火苗也几近熄灭,但火苗最终又被重新燃起—傅东育是那份名单上的最后一名学生。
#2019年傅东育导演在上海电影博物馆
在好奇、新鲜、焦虑交错的情绪中,傅东育与同学一同前去上海电影制片厂报到。那时候他们还住单位统一分配的集体宿舍,每个房间大概只有七八平米,可以住两个人。房间朝北,常年晒不到太阳,所以就算是白天也要开灯。因为宿舍紧挨着食堂那栋楼,傅东育和舍友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食堂冰柜每隔半小时就发出的运作的声音,并且全年无休。
尽管如此,在那里生活的四五年时间里,傅东育还挺快乐的。他与同学一起从实习生转为正式职工,空余时间还会相约球场一起打球。
现在,傅东育已经不记得是谁给他们上了入厂后的第一堂课,但是课上听到的几句话,他一直记到现在。“所有导演班的同学,你们要从最基层开始做起,你们要从场记开始做起。所有制片班的同学,你们要从场工做起,你们要从现场拉绳子、扫地、浇水开始。”
所以,在傅东育实习的第一年里,他就只在不同的道具仓库里轮岗学习。他先在小道具仓库做了三个月,小到手帕、钢笔、信笺、墨水瓶、碗筷、戒指,都需要整理归类。之后他进入保管家具、汽车的大道具仓库,据傅东育回忆,那时候的仓库里真的放有紫檀木和黄花梨,它们都会严格按照专属的年代出场。再之后,他钻进服装仓库,在整理熨烫、归库出库、清点洗补中度过了三个月。当一年实习期只剩四分之一时,他来到洗印车间,开始学习怎么配药水。
那一年对当时的傅东育来说有些煎熬,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非常认可传统培养的重要性,“只有在扎实的基础之上,才能谈想法的事,任何艺术概念都要连到剧组每一个工种的细枝末节。这才算真正掌握了技术,才算是掌握了一门手艺。”
#青年时期的傅东育
在完成一年实习任务后,傅东育被人事部告知,未来上海电影制片厂在培养导演这方面可能不需要太多人,所以建议他去做剪辑工作。傅东育自然是不甘心的,他找到时任上海电影制片厂厂长的朱永德。
朱永德给傅东育讲了点过去的事情,他说:“你知道吗?解放的时候成立海军,大家都不愿意去,海军是一个小军种,对他们来讲,没有什么前途。其实呢?其实不一定。我们厂从过去走到今天,剪辑师都是师父带徒弟带出来的,他们的文化水平不够,我们需要像你这样受过大学高等教育的同学,来做剪辑师。”
听完这番话后,傅东育答应了下来,但他向厂长提了一个要求:让他下一次摄制组。于是,傅东育在毕业后的第二年,以场记的身份加入了《血战落魂桥》剧组。在安徽、上海连续拍摄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傅东育是带着一种和导演行业告别的心态去做的。
当时的场记还要跟后期,当后期全部完成后,傅东育卸下了不舍,去剪辑间报到,一做就是两年。两年间,傅东育在师父的苛求中养成了不少细微但良好的习惯。每天早上上班的时候,如果地板没拖干净,铅笔削得过尖或是过钝,都会挨老师骂。傅东育那时候做事还有些毛糙,摇片摇着摇着就把胶片划断了,自然也会被批评。
教傅东育剪辑的前辈,被他唤作“周先生”,“周先生教我为什么要留这一段,为什么要剪掉那一段。后来做导演,会回想起这两年,摇过的每一帧画面。现在在现场拍摄,大概都能算准这个镜头有多长,已经成为潜意识了。”
在剪辑间度过的这两年时间里,傅东育每天晚上都会写剧本。在跟着周先生剪了三部片子后,他拿出了《身不由己》的剧本,那是1993年。上影厂体制正处在改革阶段,允许外部资本进入上影厂。所以,尽管傅东育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导演或副导演经验,他仍然成功地成了一名导演,亲自拍摄自己编剧的剧本。
#电影《西藏天空》剧照
《身不由己》的粗剪版本,傅东育拿给了该片的艺术顾问于本正导演看。“他明显知道这段戏是我特别喜欢的,不舍得剪掉。但是从艺术的角度来讲,他觉得是多余的,应该剪掉。类似这样的争吵我都记得,也很正常。有时候是他妥协,就像哄小孩一样,笑眯眯地和我说,‘这是你喜欢的,给你留着’,但是有几场戏就是不行,怎么都不能留着。”
作为晚辈感受到的来自前辈的理解与照顾,傅东育从没忘记。所以他想,等他老了的时候,也要这样对待年轻人。从上影厂传承下来的传统,是讲规矩的、注意细节的。上影厂前辈对年轻人的影响,是从内到外的。在傅东育心里,谢晋导演、吴贻弓导演、于本正导演等人就像是他的精神领袖。他们的成就让傅东育想要努力像他们一样,早日呈现出符合上影厂质量的优秀的电影作品,来感染更多人。
接手拍摄《西藏天空》之前,傅东育已经有19年没有碰过电影。严格意义上来说,《西藏天空》并非是傅东育的第二部导演作品。当年在完成《身不由己》的剧本和拍摄之后,傅东育就接着进入了另一部电影的筹备拍摄阶段,但这部电影在拍摄到一半时被临时叫停,傅东育也暂别了电影导演的这条路。
直到2011年,上影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任仲伦找到傅东育,和他商量是否可以与另一位导演联合执导《西藏天空》。因为项目较大,执行起来较为困难,原定的导演也有意愿寻找一个联合导演。然而,在进一步交流中,傅东育与原定的导演出现了不少创作上的分歧。出于“一个作品只有一个灵魂”的考虑,傅东育决定退出。
#电影《西藏天空》剧照
可当傅东育完成了另一部电视剧的拍摄,《西藏天空》仍然没有传出开机的消息。于是在任仲伦的再次邀请下,傅东育重新回到了这一项目中。这次,导演的位置只留给了他一个人。“说实话,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坐在任总那个位置,面对我这样的导演,真的会很忐忑,但任总非常信任我。”
《西藏天空》全片都在西藏取景拍摄,因此自然因素极其难把控。但在当时的条件下,整个摄制组团结一心,拍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极其饱满的创作热情和团结奋进的精神。影片的制作班底大都来自上影厂,当时为了保证置景的质量、统一的工作作风,傅东育从上海带了大量工作人员一起进入西藏。
但这部藏语电影需要的演员,就必须去当地找了。为此,傅东育与导演组跑遍了西藏所有文工团、歌舞团、话剧团,最终还是决定以西藏话剧团的演员为基础。为了打破这群小演员偏舞台化的表演模式,傅东育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半月的准备时间。白天练习小品,下午体能训练。《西藏天空》的时间跨度有40年,于是藏族历史课也成了每日必修。后来,电影荣获第15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少数民族题材影片奖,小演员之一阿旺仁青也获得该届优秀新人男演员奖。
现在再回想起这部电影,傅东育将它定义为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坐标。在西藏创作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的审美观、价值观、人生观都发生了改变。这段最忙碌的日子,也见证了他的蜕变。与上影一起成长,让傅东育感到无比骄傲。上影还保持着它的活力,而傅东育也一直在壮大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