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
我不知道被谁一直留在这座小城中。
相对于别的谁,我似乎更适应弯腰的生活,亲近自己生命里最近的泥土气息。相对于诗坛,我的写作则只是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它是仰望,也是独处和放弃。事实上,自我懂得识字以来,我私下里的阅读一直是靠方言的口语进行的。至于写作,更是在舌头下用方言的喃喃自语一路写下来。我自己也说不清这种顽癖,但它肯定有无数条根须缠绕于我身体的某一些部位中。
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把我留在这座小城池里,并且也实在说不出写作就是要一个人与一块土地相持到到老。因为我一直认为写诗是空旷而战的,最初对写作的位置并无芥蒂,而后来则是由莫名的惯性延续下来。我每天出入于这座有着相当长时间感的小城街巷,经常是十步之内,必遇一位熟人。我在这当中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身边的许多事物并不是稍瞬即逝的,包括时间、包括自己想有的思绪和想要的情感。它们停顿在那里,药性般让人慢慢享用。在生命中和写作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确是这座小城成全了我。
我确实与这些东西相互厮守了下来,这里头的私隐性以我自己的理解已变得十分困难。这就像一个正在鞠躬的人,他并不知道自己鞠躬的姿势是什么样子。这当中如果有一种本能的亲近,那么单有亲近对于写作可靠吗?对于铸成文学的与人生的最后,我只能说这是以个人在偷偷赌着一个悖论。
我极少出远门,每当我出一趟远门,我一般都要回到离县城二十里外的老家半岛上。日本专家说那是世界上少有的一片内陆海,我静静地站在海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中浓浓的海腥味,我相信这会让我汲取到冥冥中的一种天地精气。去年父亲去世了,但母亲还在。以后母亲不在了,那里的海腥香也会护佑我把所有的路走好的。我居住的这座县城晋太康年间就有县制,老家那边的一个山头上还有一处史前的人类遗址。想一想吧,它们就像一个地窑,一口祖传的地窑,而一个诗人能享用掉多少东西呢?文化会因一个诗人用掉多少或多出多少吗?我想我的写作是非常节省的。
我当然知道另一头是什么。那是个人写作的远方,它包括都市时尚、繁华势力等等,那是另一种力和福分。但我守着自己的福分,对于另一头,我无法谈。
我最初的诗歌来源于母亲,来自小时因玩耍丢掉衣扣她又替我缝缀时哼出的歌谣,还有邻居的妇人们为死去的亲人哭啼时发出的长短调。我惊奇那些婉转复沓的调子竟是我后来阅读中外诗歌作品经历中极少能相遇的。我非常迷恋于这些浸淫着民间骨血的调子,它與大师们定性的语言迥然不同,随意而无边无尽。好像我的母亲还有这些妇人天生就各自掌握有一种生命里带来的句式,要有就有。在我由一个所谓的庸人变成一个所谓的诗人的转换中,好像也只有这几样简简单单的东西在起着作用。我想是简单让我成长了。
我的小城真是一把良好的诗歌靠椅,这里还有许多人也在写诗,并形成了一个远近有名的诗人群,说明它果然与诗有缘。我一屁股坐下来至今仍没有想站起来或离家出走的想法。我知道这是相当危险的,这让我想起远房的一个叔叔,他年轻时就擅长以垂钓谋生,并远近有名,他不屑于别人的远海作业,结果到老他手上还是那根渔竿。把自己留在小城里写作,我想也类似于这种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