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禅,这生活里的一枝花

2019-07-19 02:06姜建强
书城 2019年7期
关键词:日本

姜建强

想不到,与禅关联的词语竟然这么多。

禅心、禅语、禅意、禅思、禅修、禅味、禅风、禅趣、禅缘、禅境、禅肉、禅骨、禅身、禅道、禅师、禅机、禅迹、禅墨、禅家、禅画、禅诗、禅寺……

最近日本人又发明一词为“禅匠”。

禅为Chan,这是中文发音。

禅为Zen,这是日语发音。

不解的是,西方人记住的是Zen而不是Chan。

这就奇怪了。禅的产地在中国。这就像梅子,生长在中国南方的树上。一个晚上的黄梅雨,梅子落地,“砰”的一声响。第二天早上,日本人在庭院里捡起熟梅,做起了酒。于是无添加的梅酒广告走进千家万户。原来是开花中国结果日本。

禅,也是这样。源于中国,盛于日本。如,为大家熟知的苹果创业人乔布斯,修行禅宗,去了日本京都的西芳寺(苔寺)。这缘于他十七岁时读到了铃木大拙的《禅道》和铃木俊隆的《禅者的初心》这两本书。当然是英文版的。

一九六八年,获诺贝尔奖的川端康成在斯德哥尔摩开讲,就如数家珍般地以道元禅师的《本来面目》为开首:“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溢清寒。”不错,道元确实是日本曹洞宗的开祖。但这位开祖是从哪里寻得他的开祖的?是中国南宋的天童如净。也就是说,没有天童山的如净禅师,就没有日本的道元禅师。但川端康成在讲演中的那种自觉与自信,给世界一个感觉,日本才是禅文化的发源地。所以,禅是Zen而不是Chan,是日本人给了西方人一个支点。

现在日本大约有七万五千座寺庙。其中曹洞宗有一万四千七百一十三座寺庙,为最多。临济宗加黄檗宗为六千多座寺庙。虽然只有曹洞宗的一半数目,但临济宗拥有了全日本几乎所有的名寺。除天龙寺为代表的京都五山之外,金阁寺、银阁寺、龙安寺、东福寺、大德寺都属临济宗门下,当然还包括了以圆觉寺、建长寺为代表的镰仓五山。曹洞宗则以福井的永平寺、横滨的总持寺为两大本山。在禅修的特点上,曹洞宗强调坐禅,临济宗偏好公案。因为“只管打坐”,所以曹洞宗也叫“默照禅”。因为喜好“禅问答”,所以临济宗也叫“看话禅”。

当然,能将禅拍成电影而且大卖的也只有日本。二○○九年,日本上映电影《禅》。影片中当时日本的统治者北条时赖,欲想抽刀砍月亮,并与道元有一段对话:

道元:(指着池水中映照出的明月)请看,您能将这轮明月劈开吗?

北条:这太容易了。

(北条取刀劈水中月,而后转身面对道元)

北条:我已经劈开了。

道元:真是这样吗?请再看一下。

(此时,水中月又慢慢恢复了原状,池水趋于平静)

道元:月亮切不开,水也切不开。月亮就像本性,水是自我。

月亮是本性,水是自我。这样的禅语,能不触动你吗?

禅在日本。

日本人的这个感觉,如同平时穿戴的衬衫和牛仔裤。非常的自在,没有任何过多的装饰。就像冬天透进窗内的阳光,让人有蓬松感和柔软感。但人要静思与放下,则必须是在阴翳深邃的空间。所以禅寺没有一个是明亮的。所以,禅寺必定是在山上,周围有树荫。因为蓬松与柔软,不能直面自己。不能直面自己,感觉上就要放纵自己的身体。脚,要翘得老高才自在;坐,要躺下半截才舒服。但是,阴翳与暗黑不一样。它是要收敛你的身体,收敛你的动作,收敛你的思考。夏天,清晨六点十分。朝东的房间。你去看,是个怎样的景象?你会惊奇所谓的日常怎会是这样?你会惊奇造物主怎会将刚开启的光亮与一晚的暗黑打上禅的本真,让人有坐禅静思的冲动。这就似日本人在屋内光线暗淡之处吃羊羹,观念上也就认为羊羹总与阴翳为伴,深褐中泛着透亮。

指向久远的时光,体验超过人类刻量尺度的时间,在日本人看来就是走进森林。但人不能天天走进森林。那么,替代森林这种久远的观念之物,恐怕就是禅了。禅,既是久远的,也是当下的;既是天老地荒的,也是草莓樱桃的。森林深处,阳光从高处的枝丫间散落下来,斑驳暗影处,则是禅的发生时。日本人特别喜欢在冬天踏入森林。为什一定要冬天呢?因为能窥探到大自然不同以往的表情。原来禅说,冬天才是森林的魔术师。

都知道用掌心掬水送至嘴边。特别是日本人在进入神社本殿参拜之前,这个掌心掬水动作,绝对少不了。做了千万次的这个动作,但很少有人作进一步的联想。联想什么?原来这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手势,是万千器物的原型。这样看,器物构成的基本要素,就是日常。它既是感性的,又是抽象的;既是眼面前的一个鲜活,又是久远的一个冷藏。食用意大利面,用的是白瓷盘和发亮的金属叉子。当金属划过白瓷盘,会发出脆脆的碰撞声响。正是这种划过的声响,日本人说,才是器物的本真。当然更是用餐的本真。换用木叉,虽然也能卷起意大利面,但声响呢,这划破观念之穹的声响呢?凉拌青菜与白萝卜,装盛在黑漆器皿中,会很美。日本木器匠人三谷龙二说,这是他开始制作漆器的灵感。这里,如果没有禅意与禅心,怎么会发现这个配对是美的?

一片树叶,一块石头,一枚硬币,一朵花,一只鸡蛋,一粒纽扣,一只鞋子,一只碗,一双筷子—在日本人的眼里,就是日常每一天。虽然见怪不怪,但一旦入神入魂,就是惊喜,就是乐趣,就是艺术。身体的愉悦,带来器物的愉悦,并让使用器物的人也感受愉悦。如此连锁地传递,愉悦会融入器物的每一处。所谓器物的质感,就是愉悦留下的痕迹,当然更是时间留下的痕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器物有了人格,表现出了禅意。这就是美的根源,当然也是器物之所以存在的根本。舒心自在,简单生活。日本人说,器物的禅心,就像小小的蜜蜂,会以足相连,并用自己的身长为尺度来筑巢。

禅不是画得少一点,写得空灵一点,布置得简素一点。

不是画个圆相就是禅,不是留下余白就是禅,不是写得空灵就是禅。但禅确实是圆相,确实是余白,确实是空灵。所以,川赖敏郎的插花是禅,安藤忠雄的建筑是禅,三宅一生的皱叠是禅,山本耀司的大黑是禅,原研哉的无印良品是禅,山下英子的断舍离整理术是禅。读金子美铃的童谣诗,小孩也学会了发问:为什么要为沙丁鱼举行葬礼?非日常对日常的拷问,不就是童心禅吗?怎么都是禪呢?原来,禅,无所不在。但是,禅,绝非无所不能。

曾经抱怨早餐时盛装黄油的容器不够美观的大导演伊丹十三,在其《女人们啊》书中数落女人说,女人们总有几句经典语录。比如“唉,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就是一句。“不。你肯定不会哭的。”女人又在自我臆测。笔者以为,若要走红一句网络语的话,可以这样说:女人还真不够禅。

女人总是感叹胭脂没有用完,人已经老了。殊不知,老才是胭脂的青葱与禅趣。山本常朝在《叶隐》里说,胭脂粉,要经常装入怀里才好。万一有事,如酒醒或晨起后,脸色难看时,擦一些胭脂粉就好了。芭蕉写寒山画赞,说他拿起扫帚要扫雪,却忘了扫雪。雪下不停,寒山也就扫不停,最后望雪发呆,雪我两忘,进入禅境。

茶道之所以为“道”,就在于没有一种力量能让时间缓缓地慢下来,没有一种方式能让日常在尘俗千虑中腾出一块空白。但茶道做到了。茶道在剥离人类自以为是而苦心经营的一切繁杂之物方面做到了。寄身于茅屋下,端坐于斗室,千利休说,现在我来烧水,点茶,喝茶。如果说,在寻求世界单纯化的过程中,禅亮出的是“父母未生之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的禅问,那么,茶道亮出的则是“移山川木石于炉旁”的禅骨。这是否就是茶与禅的共通之处?所谓禅茶一味,说的是入茶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精准地将心神放入茶中。这与参禅相似,坐正姿态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听见遥远山谷中,午后的一声闷雷。

再看茶道用的茶碗。手工制作的黑釉茶碗的构造,其实就是禅的构造。微微内卷的边沿,防止茶水外溢,粗糙的表面,易于把握在掌心,感受茶碗的温暖。黑釉泛褐色的色调,是变幻中的积淀。一种慢。但不是漫不经心的慢,而是让你经心的慢。绿茶水边缘上的白色泡沫,在黑涩茶碗中明晰地闪着光亮。用唇边感受厚实圆润的杯缘时,心里深处的冷被热化,像是一个人间才有的吻。茶室里,舍去多余的对话。肢体、衣裙与榻榻米的摩擦,会发出“嘶嘶”的响声。玉露的茶香还在齿间,而隐藏在茶碗深处的灵性,就会与你窃窃私语:用上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你就会喜欢上我,我也会喜欢上你。因为我也有生命有温度有情感有思想。佐佐木三味的《茶碗》書如是说。

夏目漱石曾前往镰仓的圆觉寺参禅。这是一八九四年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参禅?

十六年之后,也即一九一○年,夏目漱石开始在《朝日新闻》连载小说《门》。小说描写上了七天山的宗助,终于未打开自己的心门而遁逃参禅,默然下山。而宗助的初次参禅体验显然就是漱石自己的写照。静坐下来后的妄念,不断前后乱串,犹如排山倒海般。你看夏目漱石的描写:

各种念头掠过宗助的脑海,像浮云似的从他眼前飘过。他不清楚这些浮云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将飞往何处。只看到眼前的浮云消失后,后方又立即涌现出来,一片接一片,不断涌入到他的眼前—他越想让这些念头飞出脑海,这些念头反而源源不断地继续浮现。

自己的身体不动,但意念,还没有断绝的从外部带入的意念,就像一群蚂蚁,在脑中不断向前蠕动。坐禅时还用自己的脑子吗?坐禅时自己还是一个他者的我?答案是,如果还用自己的脑子,如果还是一个与己无关的他者,那么就是一个失败的坐禅者。

坐禅也会失败?是的。有的人始终打不开那扇门,所以无法进入。怎么才能拉开门闩呢?小说里的宗助思考着。但禅不收思考者入伍,越思考,禅越生气。最后坐禅也没能帮宗助解决问题。这就恰恰表明禅是人间禅,而不是超越一切的终极之物。这就恰恰表明禅虽扮演众生相,但绝不是阳光普照得不留死角。千人千面,那么禅也是千面对千人。但即便如此,禅还是遗漏了宗助,或者宗助还是与禅无缘。那么禅还是什么?还不是什么?

村上春树有一张脚翘阳台看书的图片。问题在于若是禅僧,是绝对做不出这个动作的,无论有人或无人。看来村上非禅身,但有禅意。他在《挪威的森林》中写绿子问渡边:夏末阳光中的白烟是什么?渡边说不知。绿子说,那是烧卫生棉的烟。原来绿子上的是女子学校,她知道一天至少有一百八十人份的卫生棉被当垃圾焚烧。这里,令人生艳的是,白烟不是烟,白烟是女生,白烟是生理。非常诡异,但也非常禅。写过《无常先进国日本》的日本佛教研究家平野纯,曾在二○一六年出版《村上春树与佛教》一书,说村上文学的普遍性正是佛教的普遍性。无生无死的世界/时间的解体/风不是物/记忆的蒸发/自我的风化/不男不女—村上小说的主题论显然就是禅的空性论。

道不可言。但南泉斩猫,将猫置于“道”的语言脆皮碎片中。因为是不可言,所以猫必定被斩杀,这是事先就有的不可动摇的结论。金阁寺被烧,也存在“猫必斩”的逻辑必然。金阁的美是被烧的理由,这就像道不可言是猫被斩的理由一样。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多次提及“南泉斩猫”的公案,也表明三岛对禅的领悟力。当大火熊熊燃烧,放火者沟口出现“死的空间与生的空间同样充满光明”的幻觉,精神也为之亢奋。禅者烧禅寺。没有比这更禅的故事了。是否就是见祖杀祖,见佛杀佛的不与物拘、透脱自在的小说版?三岛最后的一刀砍向了自己。这一刀使他成神但未成禅。因为禅不需要且不要求献身,如果献了身倒反表明你这个身被“物拘”了,未达到物我一体。禅不崇拜任何偶像。禅寺里虽也供有佛像,但在禅堂没有佛像佛画,也无经文可咏。

在川端康成的笔下,禅是一种美。对美的追求,也是一种修行。坐禅之时,但见晓月残光,照入窗前。身处暗隅的我,与月光融为一片,浑然不辨,还有比这更美的吗?他在《花未眠》中写道:“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要活下去。”川端痴迷地凝视着罗丹雕塑作品《女人的手》。原来女人的手姿可以是这样的,原来女人的肌肤可以是这样的。他在再发现的惊讶中领悟何谓天真何谓质朴。小说《千羽鹤》的开首句:“步入镰仓圆觉寺境内后,菊治还犹豫着是赴茶会呢还是退回去……”小说《雪国》描写那只绘有嫩蕨菜的织部茶碗,碗沿有一处深红的印渍。好像是茶渍,又好像是主人长久品饮所抿出的唇印,使茶碗萌生春绿。

入禅入境,难吗?

说难,其实也不难。因为无须顺从,无须礼拜,无须忏悔,无须大爱,无须敬畏。禅本来就以无一物为主义。与其饶舌不如沉默,与其熙攘不如寂寞,与其色彩不如淡墨,与其华丽不如简素,与其向外不如向内。但你说它不难,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行的。比起镶花边的帷幕窗帘来,倒是青帘一枚更令人觉得清爽。这个清爽的瞬间意识,肯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日本的禅书里,津津乐道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位禅僧,想成为禅学教师。有一天,他去拜访一位法师。这天正好下雨。作为礼貌,这位禅僧在进门前将木屐和雨伞放在法师的门外。双方见面寒暄后,法师问禅僧:你把雨伞放在了木屐的左面还是右面?禅僧被这一问闷住,无法回答。后来这位禅僧觉得自己距离禅学教师的要求还很远,于是又回禅堂学了好几年。这位禅僧缺失什么呢?缺失瞬间意识。

日本人很重视这个瞬间意识,认为这是做好万事的前提。如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列车员,在发车前的瞬间,必须用伸直手臂的手指,指着列车的不同部件,大声说话。这是在干什么?原来列车员此刻的行为就是“正念”。日本人把它称之为“指差确认”。用手指着需要检查的部件,然后大声叫出它们的名称,从而加强印象,确保需要检查的项目没有遗漏。这就是日本铁道员已经持续了一百年的“指差确认”。有数据表明,通过这种做法,日本轨道交通的事故率大幅下降。现在看来,所谓的“正念”就是一种瞬间意识。在出门的瞬间,用手指一下,关灯了吗?关煤气了吗?关窗了吗?关空调了吗?带手机了吗?这是日常生活中的正念。

从正念的瞬间意识,想到俳句。都说日本人全民皆俳。这是何以养成的?

我们都知道松尾芭蕉的俳句风格被称为“蕉风”。但何谓“蕉风”?现在看来就是在看似不合逻辑有违日常的边缘,徘徊着一轮对绝对同一性深刻领悟的禅意之月。如何用正念去捕捉这轮禅意之月,则是俳句成立的关键。比如,菊花香与奈良的古佛们有何关联?但是,芭蕉的俳句就是想表达看似卑微看似即逝的菊花,与永恒且高大上的古佛们属同格,它们有着同一的神髓与灵性。这里,一根草与丈六金身,丈六金身与一根草;芭蕉叶上的三更雨与云门一曲,云门一曲与芭蕉叶上的三更雨,都可互换使用。因为它們在本质上都属吃蘑菇也能崩掉门牙的瞬间意识。

所以,当佛顶和尚与芭蕉见面时,有了如下的经典问答—

佛顶问:最近如何度日?

芭蕉答:雨过青苔润。

佛顶问:青苔未生之时佛法如何?

芭蕉答:青蛙跳水的声音。

看似答非所问,看似南辕北辙,但在散乱矛盾的背后则有着正念的瞬间意识:你点亮火,我给你一个大雪球;锅里的杂煮,混合着雨蛙声;青青铜钟上,蝴蝶在睡眠;而秋天海上的落日,是用来洗马的。怎么看都是俳味即禅味,怎么看都是突然蹦出的一个瞬间。若问俳句何以短小,何以简洁,就在于它是意识的瞬间产物。而瞬间之物不可能是洋洋洒洒的。因为瞬间,因为短小,因为简洁,所以能直探人的生命本源。这样看,俳句是用正念的瞬间意识,回归禅的心路。

实际上禅画也是这样。牧谿画为什么在日本走红?这位南宋的禅僧又为何成了“日本画道的大恩人”?这个设问,成了中日艺术史上的一个话题。看看他的《六柿图》就会明白。明人评画,说牧谿的画“粗恶无古法,诚非雅玩”。但现在看来,恰恰是这种突破古法而无束缚的瞬间意识,是日本人所喜欢的。看者好像未看到,但已经眼不能离;观者好像还未思,但已经无语可言。一张不能再小的画,一个不能再小的果物,把整个的秋之寂移至了纸上。不怀正念之禅功,能行吗?再看他的《叭叭鸟图》。一只顿悟的八哥。天在渐渐变短,夏之繁盛将随之过去。照铃木大拙的说法,这幅图,连一条线,一抹影,一块色都没有浪费。抓住了该抓住的瞬间,表达了该表达的瞬间。《叭叭鸟图》超越了无象,又回到了有象,但已经是见山乃是山了。

山本常朝的《叶隐》。

都说是一本武士道之书。

笔者以为是一本禅书,是一本禅的入门之书。

你看,他写大野道贤被德川家康的手下抓获。家康特地去见他,并大声道:“听说你是天下闻名的勇士,现在被我缚在这里,面对诸位大名,你还有脸吗?”道贤挺直了身子,对家康怒目而视,喝道:“武运尽后而力不及,终被活捉。古今勇士不乏其例,何耻之有?取天下,浅薄之心靠不住,心上见胜负”,家康听后无语。这里,好一个“心上见胜负”,最终是如何“心上见胜负”的呢?

最后家康同意用火烤刑将道贤处死,还吩咐要让人观看他受刑的惨状。不久,检使来到刑场,在道贤的不远处点火烧烤。在离火很远的地方都被烤得难受,可道贤的身体却一动不动。烤了一阵子,被烤得身体漆黑的道贤猛然扑向检使,拔出检使的斜差(插在腰里的中长刀),只一刺,就杀了检使,自己也即刻倒死在地。这里,令人想起“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禅语。何谓“心动”?不就是心上见胜负的意志力吗?在见胜负的瞬间,若能大火聚里,一道清风,则心就不动了。心不动则无心,无心则是禅的最高境界。可见,这位道贤就是禅的活佛。

日本历史作家吉川英治用二十年写《宫本武藏》。宫本武藏与佐佐木小次郎的决斗。岩流岛。这年武藏二十八岁。胜者是武藏。一切即剑击败了剑即一切。船橹是剑,背光是剑,故意迟到是剑,羞辱是剑,山河大地,无非是剑。而剑即一切,虽也超出常人,却必得以剑之一端对抗外在的一切,尽管一时间也可以所向披靡,但终究没有不死不败的。之后有人问武藏,决斗时是否要抢占背光位置?武藏的回答倒也坦然:仍可以有“斩阴”之剑。

日本小说家小山胜清写决斗后的武藏《是后之宫本武藏》,其中一个细节非常的禅化。有一天武藏在院子里洗澡,忽然觉得背后有一股杀气,转身一看,才发现是死于他剑下的小次郎的情妇,拿着荷兰制作的短枪对准了他。虽然他凭借不畏生死的气概逼退了女人,使其无法开枪并落荒而逃。但自此,武藏再也没有脱光衣服洗过澡。不予他人以任何可乘之机,是他的剑道的基本态度。两刃相交,是无所躲闪的。正是禅,点出了对决之时的如实。这时,唯有此剑,唯有自己,才是生命困境的最终解放者。生命的本质在两刃相交时才最能裸露。确实,在剑客看来,死,如同白鸟被水淹死般简单,但如何死出生命中的大美,如何死得秋水连天,则是磨刀师不磨杀人刀的禅问题了。

由此,我们记住的是“白鸟淹没,秋水连天”的禅语。

在日本,禅的卓越天职就是六个字:即今、当处、自己。转换成话语就是:在这里,我来干。禅强调鲜活的存在,强调行站坐卧皆为禅。所谓的搬柴运水,无非是禅就是这个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人生活本身就是禅。

日本人说,吃饭也是修行。在禅语里叫作“赴粥饭法”的用餐规则,将吃饭视为与生命见面的时间。因此,沉默安静地体会味觉,用坐禅的姿势吃饭就是对料理人的感谢。吃饭的快慢要与同桌人合拍,看菜吃饭,嘴里不要塞满食物。不说话,不发出咀嚼声,即便是脆松的腌制物,也不能出声。不剩下任何饭菜,直到最后为止的生命的循环。这样做,就能控制过剩的食欲,让五感复苏,味觉敏锐。不能用一只手抓碗碟。任何的碗碟,都要用双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将碗碟优雅地端起。

都知道日本人的厕所清洁,但这个清洁源于禅寺里的厕所则很少有人知道。在禅寺,僧堂(坐禅和睡食场所)、东司(厕所)、浴司(浴室)又称“三默”道场。而厕所则是禅寺里的重之又重。在日本人看来,厕所是通过如厕人自身之水(尿)再循环于外界的一个重要通过点。因为私密加封闭,谁也看不见,所以更要自觉地讲究作法净化身心。出入厕所,要向“厕所神”合掌礼拜。如厕时,不能发声,更不能三心二意地看书看手机。擦去水滴,除去尘埃,闻有清香则是如厕人要做到的三要素。对人间本能的调节最为有效的修行,日本人说就在厕所里。

在日本的百货店、料理店,服务员都是跪席与客人说话。在医院,护士也是跪席与病人说话。为什么要跪席?就是考虑到与对方的视线如何吻合的问题。视线吻合,才能让对方身心放松。对方身心放松了,自己也就无心了。从对客人的跪席到对品物的跪席,如在茶几上取一份杂志,是单手弯腰取还是双膝跪下用两手取?禅寺的训练要求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视线的吻合是对品物的尊重,因为任何品物都有自己的“物格”存在,就像任何人都有人格一样。对物格的尊重,反向过来就是对自己人格的尊重。因为用物者是你自己。跪席取物,物也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物我一体感得到了强调。所以,日本人一般都是用双手接物与取物。在商店,店员都是用双手接客人的钱物。不论货物大小,快递人员一定都用双手捧物送至你面前,一只手的乱扔是绝对看不到的。以前不知道日本人的这一作法从何而来,现在看来则是禅的一个要求。

日本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坐的话,后背一定不靠在椅背上,一定不能跷二郎腿。如是这样,身体之轴就必然崩溃。此外,不挺直地弯腰坐,怎么舒服怎么坐,也是非禅的。坐直是日本人身体性的内在之力。在满员的电车里,要区分日本人和外国人,一个基本法就是看坐得是否直,坐直的一定是日本人,弯腰跷腿的一定是外国人。看书和电脑打字,胳膊肘不能放在桌面上。手腕不承担身体的重量,肩膀和头颈就不会吃紧形成硬块。而站得正,站得直,则是矫正身体不良习惯的好方法。日本人说,禅的作法是从站立开始的。在街头车站,禅僧乞食行脚的站姿,就是人站立的极致。训练站姿的最好机会是在通勤的电车里或在约会等人之际。步步是道场,走路也要重新学。走路无需用力,身体放松,昂首挺胸,自然向前进。日本人说“云水步”的三极意就是触、移、浮。

房间散乱,身心就得不到静息。因此打扫房间也是禅的教导。没有与自己无关的空间。扫除是对自己所购品物的再确认,并见证与自己一起成长的温馨。让品物健康自己才会健康。通过扫除,感谢的心情就会扩散四周。扫除是磨物擦物,也即磨心擦心。云水扫除的三要点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物归其位。所以日本人一年四季都非常注重扫除,扫除的工具也属全球最发达,五花八门样样有。

总之,在日本,禅是礼节,禅是坐相,禅是站相,禅是吃相,禅是扫除,禅是烧菜。在生活层面将禅功能化,就将思想变成了“没柴生火,烧佛像也可”的一种轻。女子过河,和尚也能背,这就是破执后的轻。西方人对禅感兴趣,说禅不是Chan而是Zen,本质的看,就是喜欢上了日本禅的这种洒然、这种侘寂。中国禅,太思想,太建构。日本禅,反思想,反建构。这就像中国品牌是瓷器,日本品牌是陶器(烧器)一样。前者是人间智慧的结晶,是对美的精湛计算。后者则粗糙简单,被烙上侘寂风。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日本人造物有灵且美。

何以是这样的?这就涉及日本元素是什么的问题。笔者以为就是精细。

精细元素从哪里来?就从禅里来。日本匠人精神,日本企业精神,支撑于其背后的是禅文化。向小向内发功的一个结果,就是日本产品以精细出名。而向小向内恰恰也是禅所要求的。这样看,禅才是日本的性格。这正如明治时代学者芳贺矢一在《国民性十论》中所说的,正因为在单纯朴素这点上有相一致的前提,禅味才能对日本国民的嗜好产生巨大的影响。

其著作被日本企业家奉为“圣经”的铃木正三,提出了“工作坊就是道场”的著名禅语,于是“工作禅”在日本走红。借着这个思路,日本经营之神松下幸之助则提出“管理禅”。他的一句著名口号是“不通禅理,生活乏味;不明禅机,难成大业”。而以京瓷出名的稻盛和夫,则身体力行,干脆出家修行于属临济宗的圆福寺。他著有《促进工作之禅》,其中说到,日常劳动就等于修行,认真工作就等于开悟。

近几年,短期禅修已成日本各行各业热门话题。无论是刚进公司的新员工,还是刚入大学的新生;无论是上下班的白领女性,还是即将退休的老人,到京都的大德寺,到福井的永平寺,到镰仓的圆觉寺,用上三天的时间,将自己封闭起来,坐禅冥想,调身調息调心已成时髦之潮。从早上三点起床到晚上九点开枕(就寝),这期间不是坐禅就是清扫,不是清扫就是坐禅,反复交叉。而三餐则是非常简单,一点咸菜,一点米饭,一点酱汤。有趣的是一次禅寺打坐,一次行脚乞食,一次精进料理,现在也成了外国人旅游京都的必选项目。

其实,人的心本来是放下的,是自己使自己的心放不下。这个时候坐禅,就是要面对自己,返回本我。因为很显然,如果是单纯的放松,去温泉泡澡就可以了。之所以还要坐禅,就在于坐禅不是泡温泉。从这个角度看,禅,在日本成了一种生活态度。虽然只有三两天的禅修,很难雕身雕心,但在观念上,如今日本人的修禅打坐,已经不是入佛门的那种脱胎换骨,已经不是古寺青灯伴终生,当然更不强调梵我合一的开悟。它更多地带有一种落叶知秋的娱乐性,带有一种见松间露水而知古寺常寒的随意性。所以现代人修禅,感冒的并不是过于计算过于老道的修禅:习射不只是为了中靶,舞剑不只是为了克敌,喝茶不只是为了尝味。习射就是习射,舞剑就是舞剑,喝茶就是喝茶,为什么不能?唯美作家永井荷风说过,身处东京之夏,哪儿都不想去。是什么吸引了他呢?原来,在夕阳中他看到了东京的色彩:松树的暗绿,晚霞的浓紫,天边夕阳的红艳。你看,还是简单的自然色,最为吸引人。禅,也是一样,轻飘是它的宿命。

修禅时的那个“法界定印”手势。

右掌的上面放上左掌。左右手的大拇指之间,存有纸一枚的间隔距离,放松随意地结成一个月圆形状。最初是手掌的圆,然后是手腕的圆,锁骨的圆,肩旁的圆,脚足的圆,头颈的圆,达成身体整体的圆。再然后是呼吸的圆,周围环境的圆。一体感在慢慢扩大再扩大。像水池里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直至满月。

从手势之圆,联想到喜好天心月圆的禅僧们的圆相笔墨。在日本,仅江户时代就有:月舟宗胡的《圆相图》、仙厓义梵的《圆相图》、白隐慧鹤的《圆相图》、卍山道白的《圆相图》、土肥二三的《圆相图》、隐山惟琰的《圆相图》、东岭圆慈的《圆相图》、盘珪永琢的《圆相图》。

在黄昏与夜晚的交界处,是不辨幽明的苍茫。这个苍茫,就是照亮千丘万壑的圆相图。

毫无疑问,佛教在日本只剩下葬礼和为死刑犯作绞刑前的教诲。唯有禅,这朵生活里的一枝花,依旧还是桃红李白色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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