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世磨俗,立其所欲

2019-07-19 02:05黄德海
山花 2019年7期
关键词:胡亥二世李斯

黄德海

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在图书馆里翻到徐梵澄的《老子臆解》,第一章的解说就让我吃惊非小。那句我们看熟念熟的“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徐梵澄据帛书本写成“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噭”,并释此句曰:“老氏之道,用世道也。将以说侯王,化天下。欲者,侯王之志欲、愿欲也。有欲、无欲异其度,于微、于窍观其通,将以通此道之精微也。”也就是说,《老子》并非我们常常以为的,是讨论有无妙窍的玄虚哲学,而是有切切实实的人世洞察。我读完这段之后,当时就觉得,地下材料出土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可以澄清诸多学术上暧昧难明的问题,纠正诸多习非成是的偏见,如徐梵澄在序中所说:“建国以来,地不爱宝,鼎彝碑版,时出于山椒水涘。多历代学人梦想而未之见也。”

这个地下材料屡现于世的情形,恐怕并不自建国以来,王国维就说,“中国纸上学问赖于地下之学问者,固不自今日始矣”,但近代以来地下材料的大量出现,差不多可以看成他提出“二重证据法”的背景:“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再仔细推敲一下,或许也可能意识到,地下出土的新材料,固然“一字之殊,固宜珍若璆琳”,但也不能轻易证实或证伪纸上记载,其间分寸的把握,颇需思量。

2009年,北京大学入藏一批西汉竹书;2011年,《文物》杂志刊载一组文章,讨论这批竹书的情况,其中有一篇,是论述其中的《赵正书》;201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叁]》,其中就有《赵正书》的图版、释文和研究文章。之所以特别提到这篇《赵正书》,因为“《赵正书》所涉是历史大事中的大事——事关秦始皇弥留之际对继位人选的安排,事关秦二世皇帝即位的正当性,更事关大秦帝国倾覆的直接原因,至少是透露出这座煌煌帝宫轰然倒塌之前一些闻所未闻的情节,而且其实质性内容又与《史记》的记载绝然不同”。这篇《赵正书》中的“赵正”,即是秦始皇,其间最重要的一点,就牵扯到前文所述的“沙丘之谋”。这篇竹书诸段分析太过繁杂,不妨就来看一下里面关于继承人选择的记载——

赵正流涕而谓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议所立。”丞相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宭,臣恐大臣之有谋,请立子胡亥为代后。”王曰:“可。”

在这段之前,赵正“病即大甚”,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怕大臣篡夺帝位,先已用暗示的方式试探过李斯:“吾霸王之寿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后不胜大臣之分(纷)争,争侵主。吾闻之:牛马斗而闽(蚊)?(虻)死其下;大臣争,赍(齐)民古(苦)。吾衣(哀)令(怜)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议所立。”秦始皇去世的公元前210年,长子扶苏已经三十一岁,且在外监军,不能说是“孤弱”,倒是时年二十一、寸功未立的胡亥用得上这个词。伴随秦始皇已久的李斯,当然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立刻表明忠心:“臣窃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见疑如此,臣等当僇(戮)死,以佨(报)于天下者也。”试探完成,赵正才“流涕而谓斯”,再次询问应该立谁为继承人。李斯和另一位重臣冯去疾既已明秦始皇之心意,立即表示,“请立子胡亥为代后”。秦始皇认可了这个选择,于是“王死而胡亥立”。

比较《李斯列传》中关于这段的记载,简直可以说是天渊之别,李斯也由彼处首鼠两端的宫廷小丑,变成了此处深谋远虑的托孤大臣。即便按照学界目前较为明确的倾向,把《赵正书》看成“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的小说家言,并确信司马迁的《太史公书》“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善,故谓之实录”,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赵正书》的部分合理性,所谓“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割草打柴的人,谓地位微贱者)狂夫(无知妄为的人)之议也”。比如既然看到了关于胡亥即位问题的不同记载,我们就不得不推想一下,除了李斯本传中的记载,还有哪些材料足以证明胡亥是诈立?

仍然不得不回到《史记》。《陳涉世家》中,陈胜与吴广起兵前商讨:“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叔孙通传》中,传主谏汉高祖:“秦以不蚤(早)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即便陈胜、吴广起义要借二世不当立来广号召,叔孙通却没有编造故事来说服刘邦的道理对吧,何况还说到了“此陛下所亲见”。因此,胡亥诈立看起来有点板上钉钉的意思。可是,同样在《史记》中,《秦始皇本纪》引用的贾谊《过秦论》,就没有提到胡亥诈立的事;《汉书》收入的贾谊《保傅》,是一篇讨论太子教育问题的文章,所谓“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蚤谕教与选左右”,而秦始皇“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说的正是太子教育不当的问题,那就是认为胡亥是秦始皇的合法继承人。不止这些,“无论早于《史记》的《新语》《新书》《淮南子》《春秋繁露》,还是稍晚的《盐铁论》等,在或多或少对秦亡的议论中,却鲜少涉及二世继位合法性的问题”。

分析到这里,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在胡亥是否诈立的问题上,我们面对的差不多是个解不开的死局。这个死局可以在我们宣布信任某一方面时终结,当然也可以借此为线索深入推测过去时代的人心与人世。那就暂且把这些复杂的问题搁置一下,只说宫崎市定《读〈史记·李斯列传〉》分析的“沙丘之谋”的具体记述:“秦始皇死后,赵高向二世胡亥献上夺嫡之计,这样的问答应该是在两人间秘密进行的,不可能被第三个人听见,当时的两人此后也没有向任何人公开,因为如果被他人察觉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接着,赵高说服李斯参与阴谋,这时的问答也是在两个人之间进行的。李斯同意后又和二世会合,这时依然只有三个人,对于其他人须严格保密,一旦泄露出去就会给三人带来致命的打击。”

也就是说,不管是《史记》还是《赵正书》,记下的都是非常隐秘的事情,“或为密勿(机密)之谈,或乃心口相语,属垣(靠着墙偷听)烛隐(照见隐微的地方),何所据依?”那些密室阴谋、闺房私话、个人独白,“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沿着这样的思路追问下去,几乎无法确认任何记载的真实性,甚至会得出很多颠覆性的结论。暂时,我们不妨先像钱锺书说的那样,把诸如此类的写法看成一种特殊的揣摩功夫,“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入理”。《赵正书》暂且不谈,《李斯列传》中绘声绘色记载的“沙丘之谋”,我们不妨相信是太史公的“笔补造化,代为传神”,或者如宫崎市定所言,“三人间的问答终究不可能作为史料流传于当时或者后世,换言之,这无疑是一种创作”。如果真的是这样,《李斯列传》此后的记载会不会也是一种创作?

列奥·施特劳斯在《论僭政》引言里说:“直到十八世纪末,色诺芬普遍被看作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智慧者和经典作家。在十九和二十世纪,色诺芬被当成一个哲人与柏拉图相比,结果发现他不够格;他又被当成一个史家与修昔底德相比,结果又发现他不够格……可以合理地假定,色诺芬一时的声名衰退——就如李维和西塞罗一时的声名衰退一样,缘于对修辞学之意义的理解降低了:十九世纪特有的‘理念主义和特有的‘现实主义都受‘技术(Art)的现代概念引导,因此,两者都不能理解修辞学这一低等技艺至关重要的意义。尽管两种‘主义由此能为柏拉图和修昔底德各自找到一个位置,却完全不能恰切地理解色诺芬。”施特劳斯的这本书,就是详细解读色诺芬《希耶罗或僭主》的尝试。我们不用跟着思潮的起伏确认色诺芬作为经典作家是否够格,先来看他这个作品中僭主希耶罗描述的自己的样子。

《希耶罗或僭主》,通篇是雅典智慧者西蒙尼德和叙拉古僭主希耶罗的对话。据说,西蒙尼德之所以不跟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雅典僭主希帕科斯对话,而是大老远跑去叙拉古,是因为“色诺芬显然希望避免‘僭政与‘雅典两个话题之间的任何关联”,因为他的老师苏格拉底曾被怀疑教导门人“成为僭主”。或许只有让人物离开自己的城邦,作者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西蒙尼德也才有机会听到一个僭主吐露自己的心声:“尽管僭主们认识的勇武者、智慧者和正义者一点不比平民们少,但他们不是仰慕而是恐惧这些人:勇敢者呢,是唯恐他们会为了自由铤而走险;智慧者呢,是唯恐他们会策划什么;正义者呢,是唯恐多数人会渴望受他们统治。当僭主们出于恐惧偷偷除掉这些人时,还剩下什么人供他们驱使呢,除了那些不正义者、不自制者和奴性者?不正义者受信任,是因为他们像僭主们一样恐惧,一旦城邦哪一天变得自由,也就会变成他们的主宰;不自制者受信任,是因为他们当下的放纵;奴性者受信任,是因为甚至他们也不认为自己配得到自由。所以,这种痛苦至少在我看来很残酷:认为这些人才是好男人,却被迫驱使其他人。”

或许是为了避免潜在的僭主觊觎自己的位置,希耶罗向西蒙尼德痛陈自己悲惨的状况,竭力表明“无论是身体性的快乐,还是诸种善好(和平、爱、友谊、信任、父邦、财富、好人的陪伴等)带来的快乐,僭主享有的远远少于平民,而且还承受着僭主之位所带来的恐惧和种种不幸”。僭政最悲惨的地方在于,“摆脱僭政并不可能”,他们必须在两难之中挣扎,“对于公民里头让僭主们害怕的那些人,僭主们看他们活着难,杀掉他们也难。这就像有一匹好马,却让人恐惧它或许会造成某种致命的伤害;念在这匹马的德性上,一个人杀掉它难,但留它活着驾驭起来也难,还得时刻留心,以免它在危险之中造成某种致命的伤害”。即便不再去探讨这作品更深入复杂的意图,只看以上对僭主两难困境的活生生描述,是否已经足够表明色诺芬的卓越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胡亥,上面的两难描述也差不多有一种反向的准确——

二世燕居(闲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快马)过决隙(裂缝)也。吾既已临(统治)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怨恨)皆不服,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逮捕全家),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审讯)治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戮)死咸阳市,十公主矺(分裂肢体)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官府),相连坐(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关系的人连带受刑)者不可胜数。

胡亥诈立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及时享乐,“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家国问题只是捎带着解决,“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并且希望自己尽天年(“终吾年寿”)有此欲乐。胡亥的这种心情,正是僭主的特征:“僭主应该会拒绝正义和高贵之物或说拒绝美德,并追求快乐之物;或者说,由于美德是属于人的善,僭主应该会拒绝善而追求快乐之物。”悖反的结论是:“除非僭主变得尽可能有美德,否则便无法获得快乐,尤其是……缘于被爱的快乐。”跟希耶罗不同的是,看起来以诈立得天下的秦二世似乎没有那么多担心,只希望一直享受作为僭主的诸种快乐。只是最后的那个问号,透露了他隐隐的担忧,也显现出僭主身上美德与快乐间的巨大鸿沟。

或者,从先意承志的赵高回应二世的话里,我们可以看出胡亥担忧的是什么——“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这种永远不会结束的担忧,正是“僭主之位所带来的恐惧和种种不幸”。为了免除这诸多担忧,即便知道將兵居外的蒙毅和自己的亲族们“才是好男人”,却因为他们可能“造成某种致命的伤害”,胡亥不得不展开屠杀,所谓“灭大臣而远骨肉”,从而使“贫者富之,贱者贵之”,所谓“被迫驱使其他人”。

杀戮会带来更多杀戮,恐惧会带来更多恐惧,最终,无法摆脱僭政的僭主不得不意识到:“一个僭主怎么能清偿他所劫掠的那么多人的钱财呢?他怎么能反过来遭受他对那么多人的囚禁呢?他又怎么能提供那么多条命来抵偿他杀死的那些人呢?”既然无法摆脱,那就只好一面继续已经开始的醉生梦死,一面拉更多的人来加入己方的阵营,以此安慰自己的不够自信。当然了,如果拉来的那个人还是德高望重或劳苦功高的人物,就更有说服力了——在当时的情形下,这个不得不出面表态的人物,正是倒霉的李斯。

在《希耶罗或僭主》中,希耶罗哭诉完僭主的坏处,智慧者西蒙尼德不为所动,而是向他证明,“僭主可以成为最幸福的人”,色诺芬也由此处理了如下问题:“一种既有的、有缺陷的政治秩序如何能得到修正,却无需转变成一种好的政治秩序。”也正因为如此,色诺芬的这本小册子或许是对现代人一种有意味提示,僭政并非一个古老的存在,它几乎伴随着人群生活始终,“是一种与政治生活同步发生的危险”。

这结论并非危言耸听,我们可以设想,每一个新兴的王朝都有被指为僭政的风险,否则也不会有“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的止争之策了对吧?更需要注意的是,僭政还通过一种变形的方式窃取了现代生活的主导权:“有赖‘征服自然,尤其是征服人的自然(human nature),我们如今面对着要变成早先的僭政从未变成的东西——永存的和普世的僭政。面对着令人惊悚的可能——人或人的思想必须得到集体化,或由毫无怜悯的一击,或由缓慢且温和的过程——我们不得不追问我们如何能逃脱这一困境。”这问题追问起来太过复杂,我们还是回到那个没有自觉意识到僭政困境的秦二世,看看他究竟如何作为。

胡亥接受了赵高的建议,杀大臣、戮公子、矺公主之后,不但没有及时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直路)、驰道(为帝王行驶车马而修建的道路),赋敛愈重、戍徭无已。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我們回头来看西蒙尼德对希耶罗的谈话,几乎觉得可以挪用过来劝说秦二世:“你认为什么更会带给你声誉:花了大价钱装饰过的房子,还是建有城墙、庙宇、廊柱、市场和港口的整个城邦?怎么会让敌人觉得你更可怕:你自己披挂上最骇人的武装,还是你的整个城邦武装精良……身为僭主的男人不宜与平民们竞赛。因为,即便你取胜,你也不会受钦佩,反倒会遭嫉妒,因为你耗费了许多人的家产;可如果你落败,你就会在所有人里面最受嘲笑。”比较起来,赵高没有西蒙尼德的智慧,因而不会对胡亥有这样的引导,秦二世也就几乎在上述的每一个点上都做了相反的选择。

那李斯呢,那个学有所本、老于世故、见多了兴衰的李斯呢?李斯数次想进谏,二世不但未许,反而责问起来:“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守门小吏)之养,手持臣虏(奴隶)之作(做工)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肆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面对秦二世既想穷奢极欲,又欲长享天下的念头,李斯不但没有设法劝止,还出于恐惧和重爵禄的原因,“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这封上书,就是有名的“行督责书”——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察明臣下的过失而处以刑罚)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顺从)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放纵)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过度)康(乐)之虞(娱)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与世俗相反)磨俗(让习俗不服从自己),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

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及),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

这上书太长了(或者也不是太长,只比《谏逐客书》多二百来字,可重复啰嗦、大讲道理的地方太多,让人觉得冗长),所以截取了一部分来看。如果上面引文的首尾两段还有点为君王设想的意思,中间的这段几乎可以算得上匪夷所思了是吧?哪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会让君王远离俭节仁义之人、谏说论理之臣、烈士死节之行,驰骋自己的荒肆之乐、流漫之志、淫康之虞,从而“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这不等于是说让对方做一个坏君主吗?即便秦较少中原地区的道德顾忌,难道会不知道社会总体的评价标准?李斯这样跟二世说话,如果不是已经年老昏眊,那一定是有意讽刺吧?从后来胡亥的反应(“二世悦”)来看,李斯的话应该既投合了他的意志,他也没有觉得是讽刺。由此反推,李斯既没有老昏到说胡话,也没有刻意讽刺。

李斯不昏,也无意于讽刺,那进一步推论下去,就是李斯无耻之尤或二世愚笨之极,君臣二人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主张或耽于逸乐而无所顾忌。在《秦汉史》中,吕思勉就提出了疑问:“赵高责李斯,及斯上书,皆以行督责恣睢广意为言……世有立功而必师古者矣,有图行乐而必依据师说者乎?”怪不得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说:“李斯之对二世,曰明主灭仁义之涂,绝谏争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尽古今概贤不肖,无有忍言此者,而昌言之不忌。呜呼!亦何至此哉!斯亦尝学于荀卿氏矣,亦尝与始皇谋天下而天下并矣。岂其飞廉、恶来(助纣为虐者)之所不忍言者而言之不忌,斯之心其固以为然乎?……无他,畏死患失之心迫而有所不避耳。”

如果换个角度,即假设上督责书不是因为李斯的昏眊,也不是因为他的“畏死患失之心”,那是否可能上书是伪造的呢?吕思勉《史籍选文述评》谓:“此篇为伪造文件之例。文件在后世,不易伪造,然在前世,则不乏其例。盖其时文字用少,史实皆由口传;口传者,原不易记文件之原字句。且古人言语粗略,我们现在说‘彼以为‘彼盖云作为揣测之辞者,古人则径以为其人所说;而口语与书面,又不严格区别,遂成为伪文件矣。”吕思勉没有提供此为伪造文件的证据,不妨从宫崎市定的讨论中引述一段:“文中将被称为世间贤主的明君之德定义为‘死则有贤明之谥也。秦始皇成为天子的同时就废除了给前代君主赠谥的制度,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事件,当时参与朝议的李斯不可能对二世说这样的话。”秦始皇废谥的记载,见于《本纪》:“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

当然了,我们可以出于对司马迁的信任,辩说秦始皇虽然讲过这话,可此后情形发生了变化(即便没有记载能证明);或者推测司马迁所据的来源资料有问题,他没有来得及仔细甄别就采入了书中(没整齐好的百家杂语);或者认为这种记载中的自相矛盾之处,是后人的窜乱所致(指出者代不乏人)……无论各种说法看起来多么有道理,我们到这里都不得不意识到,《史记》中关于李斯的记载应该是多少存在些问题的,也就让我们对李斯本传此后的叙述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猜你喜欢
胡亥二世李斯
萨尔贡二世时期信件文书初探
Clinical observation on electroacupuncture plus long-snake moxibustion for rheumatoid arthritis due to kidney deficiency and cold coagulation
《赵正书》研究
赵高改遗诏不可信,但《史记》写得高明
阿尔贝二世亲王:摩纳哥的招牌
也谈“胡亥当立”问题
也谈“胡亥当立”问题
李斯自食苦果
只爱黑白红
谁“杀”掉了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