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北京
演《长安十二时辰》(注:下称《长安》)那段时间,热依扎睡不好、吃不下。故事发生在一天里,人物要维持紧迫状态,她总觉得自己演得不好。一个长镜头,她说完大段台词,导演曹盾提醒:“不要像是在播报。”
热依扎转身离开现场,躲在没人的角落大哭。“大家都好,你不好,你就是掉链子。”
拍摄七个多月,大部分主创都在高压下工作。打斗真刀真枪,演员常常被盔甲和刀剑鳞片刮伤。主演雷佳音的动作戏强度极高,经纪人每次来剧组探班都哭。他一度怀疑自己拍不完了,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
热依扎跟曹盾合作过电视剧《九州·海上牧云记》。她只有两集半戏份,但剧本专门邮寄过来,纸质的全本。她读完自己那部分,发现“这个导演不一般,他太细了,太知道演员的感觉,非常尊重别人”。
剧组也讲效率,戏份说好十五天完成,不多不少地拍完。热依扎性情直率,以前拍戏时偶尔提醒工作人员,反倒被对方抱怨:“导演都没说,你为什么提出来?”曹盾的剧组相反,连跟妆师都是:“姐,求你让我再给你补一下。”
剧组聚会,热依扎忍不住询问,为什么组里的配合度和专业度这么高。制片人梁超回应:“90%的人都特别好,另外这10%就算不好,也不敢不好。”
曹盾始终坚守自己的创作理念。面对自己的前作因节奏等问题引发的争议,他这样解释:希望展现细节,体量就越来越大,很多人物的情感脉络都展开了。
尽管如此,《长安》仍然延续了类似的风格,许多配角变得立体,故事枝蔓丰富。当时马伯庸的原著小说尚未出版,曹盾只拿到前半本,看完就决定改编。魔幻题材的《九州·海上牧云记》“聊的都是天下、王朝”,《长安》则关于黎民百姓。
曹盾是西安人,他一直羡慕电视剧《白鹿原》的导演刘进能够拍家乡。“我更希望拍那些普通人,更接近我们自己。我也不是特别能理解庙堂之上的那些东西,但是老百姓怎么想的、他们怎么理解,也是吸引我的一个原因。”曹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是写一个小人物,他的选择和他的情怀。”
2019年6月27日,《长安》开始在优酷独家播出。豆瓣评分8.6,目前是2019年度国产剧最高。该剧已经陆续在日本、北美和东南亚等国家或地区播出。
这就是我想象这个时代的自信
故事发生在盛唐天宝三年,这一年其实没什么大事。马伯庸曾解释:“越是平凡的年份,越能凸显出故事性——长安城差点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但阴谋被及时拆穿,日常生活得以继续。”
电视剧中,上元节开放宵禁,全城百姓外出观灯。刺客伺机混入长安制造混乱,死囚张小敬经少年谋臣李必(注:分别由雷佳音和易烊千玺饰演)派遣,拯救全城于危难。
曹盾决定“一切照实了做”,尽力复原长安的一天,团队就按“长安人这一天会怎么过”的思路分工。“《清明上河图》之所以有生命力,就是因为它记载普通人的历史,《长安十二时辰》也是一样。”曹盾说。
美术团队走访多个影视基地,但找不到合适的拍摄场景。“大量的古装戏,关心庙堂之上的问题比较多,所以以前大量搭的都是皇宫,我们要拍长安,是在街上跑的。”曹盾回忆,团队考察了陈凯歌拍摄《妖猫传》的场景,但马路多半弯弯曲曲,同样不适合。
当时长安城应当是直路更多。马伯庸在这些直来直去的道路上设计了追逐戏,张小敬最后把马车赶进东市旁的运河,让炸药爆炸。“考古说很多秦岭砍下来的木头都通过这条运河一路运进长安城,所以这条运河一定很宽大。”他确保这处细小的情节也有史可考。
曹盾同样注重细节。“连一份糕点,导演都要亲自去沟通、去看,去查唐时候宫廷里、街上吃的是什么样子。”梁超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长安》投资数亿,超过七成用于制作。连同群众演员在内,所有演员的服装都由剧组亲自制作,包括织布、印染花纹。
曹盾的一位外国朋友对造型大为称赞,认为有些古装戏的服装之所以不美,是因为那只代表当下的审美,唐朝审美经过千余年考验,至今仍然有所保留。“我想了很久,在想我们是不是把自己真正珍贵的东西丢掉了,而捡了一些我们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曹盾在一次采访中说。
李斌等了六年。他在剧组负责指导演员行礼的方式,此前担任过《芈月传》《琅琊榜》等多部作品的礼仪指导。找一部戏还原叉手礼是他的夙愿,这种从西晋到明朝都存在的日常打招呼方式,很少出现在影视作品中。
叉手后究竟应该静放胸前,还是要做一个外推动作,史料记载都不明确。曹盾和李斌争执很久,没有定论。有时李斌刚给演员提出要求,曹盾就走过去悄悄指示:“往回收!”
曹盾笑称他们“斗智斗勇”,归根结底在于“对唐的精神面貌的想象不太一样”。他认为往外推的动作过于仪式感,而唐朝胡风极重、民族融合。“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包括西方来的东西,在这个城市里头特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他着眼于唐人的自信,“不会那么细腻,应该表达得更直接、更粗放。”
在一场戏中,李必生气地向下属徐宾泼墨。按照常规演法,下属一定要吓得立即跪下行礼,但曹盾没有这样要求。他让徐宾全神贯注地看着被墨弄脏的卷宗,只有心疼,没有害怕。
“你的官阶可能比我高,但是我的工作也值得我一生去做,这是我最重要的事。我并不觉得在这个事情上比你低、比你贱,而是有一种自尊在里头。”曹盾解读,“这就是我想象这个时代的自信。”
繁华底下显而易见却不为人知的悲悯
故事从“巳正”讲起,就是上午十点,也称“大荒落”。
李必调出落魄死囚张小敬,告诉他,“熙攘繁盛,光耀万年,再也没有比长安城更伟大的城市了。”对方却接话:“刚才不是听见了吗?炽盛大出,霍然而落,‘大荒落。眼前这繁盛啊,未必能长久。”
在小说中,李泌(注:即电视剧中的李必)本是少年天才,但逐渐手足无措。曹盾对这个人物的崩塌感到不解,他询问马伯庸,得知本意就是讽刺,要写出人物的狼狈。曹盾却希望李必和张小敬“一文一武、一黑一白、一静一动”。他“想要这个平衡”。
曹盾必须抓到李必的选择和挣扎,只执掌靖安司就太过简单了。于是他添上另一条线索:唐玄宗在位后期,倦于朝政,打算让右相林九郎(注:原型李林甫)代政,自己休养生息。有宰相之志的李必为帮助太子保全地位,需要阻止即将到来的危机。
“以张小敬的视点,其实无法把危机的全貌看清楚。张小敬只看到了他拼命搏杀的那一面发生什么,但藏在另一面的这些东西,他是看不见的。”曹盾解释。
曹盾为两个权力集团设置了更深一层的矛盾根源:法家和道家思想的冲突。在右相府,所有官员都跪坐;而在靖安司,上下级之间礼数则更简单、平等。“研究进去之后,你会发现,文化的很多方面是有含义的,它有种生活方式,生活方式里头就有道理,你依理而做。”曹盾说,这就是传统文化。
右相府的仆人如何打扫,动作有专门设计——“夸”地一跪,灰轻轻一倒,不能扬出尘来,抹布两下扫进去,簸箕一抓,一个躬身,退两步转身就走,形成一个完整的流水线。“李林甫治家是什么样,就能反映出李林甫治国是什么样。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那根筋都是绷起来的。”李斌解释。
张小敬追查刺客,一路走进长安城的市井。他为一个妓女的线索来到地下城,作为交换出卖了自己的卧底。剧组把地下城设置在高大的亭台楼阁背面,那是倾倒垃圾的场所,积水严重,环境残破。“不能让客人看,要把它藏在下头。”曹盾说,“任何一个城市都是这样,你有这一面,就有那一面。虽然都在这一个城市,因为阶层、生活、圈子不同,你所认识的城市都不同。”
剧组请来非裔演员饰演地下城城主葛老和他的手下。葛老被设定为西非来的昆仑奴,饰演者杰曼·翰苏是好莱坞知名演员,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剧组描述,角色是一个唐朝的非裔奴隶,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城市获得一席之地,他立刻答应出演。
在地下城里,人和人之间更加尊卑有序,“行礼的幅度上、腰身垂下去更多”。李斌想借此讽刺,葛老虽然也出自底层,“但是在他的底层里就有这样更加底层的人,这是社会链条里的纠葛”。
“我特别想表现出繁华底下这些显而易见却不为人知的悲悯,我特别希望可以展现出小人物在大环境里头的状态,他的精神需求。”李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张小敬为什么要救他?他救的是谁?
吴晓亮在《长安》中饰演狼卫曹破延,这是一个反派角色,“稍不留神就可能把他符号化,变成一个特别符号化的坏人”。他理解曹破延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要为族人获得生存的土地——还惦念着家中的女儿。
曹破延死去那场戏在冬天拍摄,打斗过后,张小敬的长刀刺入他的身体。吴晓亮设计了一处细节,女儿的项链掉在地上,他俯身捡拾,刀多刺进去几分。戏拍完,现场工作人员都在哭。
制片人梁超把曹破延之死选为他印象最深的一场戏。“两个人在房顶上打斗,突然间把女儿的‘天上的星星(项链)掉了,他去抓了一下,那一下,我觉得人物就立住了。”拍戏时,他就在现场。▶下转第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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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盾眼里,这部作品的主角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整个长安城。他花费许多笔墨给配角加上感情戏,“因为这些人都把梦想系在长安,他们都是长安的一部分”。
“从贩夫走卒的心头所好,城东城西菜金的高低,甚至到高墙内院隐秘的人情,最关键的是,他真心真意地喜欢这长安城里的人。”剧集借徐宾之口解释了张小敬拯救长安的动力。
李必也不断面临仕途未来和苍生命运的抉择,宦官郭利仕警告他:“大鹏展翅九千里,它看不见地下的蝼蚁,若你一生只想做个好人,那你趁早摘了官印,回山里修道去吧。”
在《长安》里,每个人都不断地选择。曹盾认为张小敬式的英雄不过是普通人,“只是当危机来临的时候,他比别人多走了半步,或者他选择挡在别人前头”。
“对于一个英雄人物的塑造,他在那里拼命,处在危险之中,那么百姓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我要展现。如果我不展现,张小敬为什么要救他?他救的是谁?他救的就是这些人,他要保卫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如果生活方式你们都看不到,那不就变成了一句口号吗?”曹盾形容,对长安城众生百态的着力描摹因此格外重要。
旅贲军赶往营救张小敬的途中,歌女许鹤子在街头表演,人满为患,拦住众人的去路。拍戏时,所有群众演员渐渐一起唱了起来,没人要求,饰演观众的女孩们都哭了。“那一瞬间,她们不再拿自己当群众演员去看,她们被现场的气氛感染进去了。”曹盾回忆道。
马伯庸认为自己的历史观是平民观,“更确切地说是现代观”。张小敬为普通人保护长安,是现代观念的投射,“其实不符合当时的历史。当时的历史现实是,平民的地位非常低,也没有这种意识要人人都平等,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大家最多保家卫国,为皇上尽忠。”马伯庸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真正的历史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历史中,这一年,杨太真正式进宫,即将成为贵妃,名将王忠嗣与突厥鏖战,安禄山终于升任范阳节度使,在政坛冉冉升起。
小说最后,在历史中匆匆路过的张小敬俯瞰着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昨晚的喧嚣,并未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什么疤痕,它依然那么高贵壮丽,就好像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似的。”
(南方周末记者李邑兰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