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是历：星曜行度文献源流考

赵江红

(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杭州 310028)

古之太史仰观天文，“历象日月星辰”，得其常而治历，以授民时。故对日月五星运动的观测、计算与研究，是古代历法的重要内容。无论是朔晦弦望的观测、日月食缺的预测，或是昼夜漏刻、晷长的计算等，都离不开对星曜的精确观测和推算。从理论上讲，天文星历之学向来是皇家禁脔，民间不得私习，更不必说获取日月五星及罗睺、计都、紫炁、月孛等十一曜运行动态及位置的数据了。然而在唐宋时期，随着西方星命术的流行，民间竟然流传着一种记录了数年乃至数十年间星曜位置的文献。这种文献用中国传统的二十八宿恒星坐标系标注星曜位置，姑且称之为星曜行度文献。唐有《符天历》、《立成历》，宋元有《百中经》，明清有《七政台历》、《七政躔度历》、《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星曜行度文献流传不绝。尽管有学者对这一文献予以了一定的关注，但研究还不够深入。探讨宋元时期星命术的学者虽然对《符天历》、《立成历》、《百中经》有所提及，但因其书久佚，仅能据各家文献转述做简略勾勒(1)详见韦兵《宋元士大夫与星命、星命术士》[1]、《十二宫值十一曜论命：宋元时代的星命术》[2]，王晓清《谣谶·日者·颍上香军——晚元民变之社会情状的新阐释》[3]等。这些研究对《百中经》的基本情况作了勾勒，但亦存在一些值得斟酌的观点，如韦兵据魏了翁语“《百中经》者，所以纪七政、四暗曜之躔次也”，便认为“《百中经》是计算星曜位置躔次的一种星历”。我们据《百中经》的续修之本《七政台历》可以推知，《百中经》不是“计算”而仅是记录星曜位置的星历，详见本文第二节的相关论证。。研究历书的学者，则未溯《七政躔度历》之源流，或论其作为《时宪书》的附庸价值(2)如吴岩认为“将天文爱好者排除在外，这样按时间定位天体运行位置的书籍(按：指《七政经纬躔度时宪书》)，应该是用以选时择日的辅助类工具用书”[4]。，或论其在现代天文推算中的数理价值[5]。有鉴于此，本文尝试对唐宋以降的星曜行度文献作一系统梳理，拟从星命学发展的视角来初步分析星曜行度文献的基本面貌和源流演变，以期能对其文献源流稍做厘清，继而对星曜行度文献在星命学、学术史、史料学等领域的进一步挖掘略献绵薄之力。

1 唐宋时期星曜行度文献的兴起

凡对西方生辰占星术稍做了解，便会发现其三大核心概念为宫位、星座、行星。将此三者的信息整合绘出算命天宫图(horoscope)，便可据以推测个人的命运前程。这种以占断个人命运为主的星命术至迟在三国时期便随佛教一起传入中国(3)浙江出土的三国时期佛像夔凤镜(四叶纹佛兽镜)以及吴黄龙二年(230)竺律炎、支谦合作翻译的《摩登伽经》是目前能见到最早的出土和传世材料，都指示出星命术的传入当不晚于三国时期。，也因此给中国传统的占星观念带来一定的冲击——天上星辰的运行不仅影响国家运势，也影响着个人的吉凶祸福。

在西方生辰占星思想的推动下，唐代开始出现著录星曜位置的历表，并逐渐流行于民间。王应麟认为，“以十一星行历推人命贵贱，始于唐贞元初都利术士李弥乾”[6]。中唐时期的曹士蒍亦是先行者之一，所撰《符天历》可能将星曜行度的信息以历注的形式标注在历谱中(4)《旧五代史·历志》引王朴上周世宗的奏议，曰：“臣检讨先代图籍，今古历书，皆无蚀神首尾之文，盖天竺胡僧之祅说也。只自司天卜祝小术，不能举起大体，遂为等接之法。盖从假用以求捷径，于是乎交有逆行之数，后学者不能详知，便言历有九曜，以为注历之恒式，今并削而去之”[7]。盖言当时历谱受《符天历》的影响，而注九曜行度于其上。又，《秘书监志》载元代司天监试题，其中“历科题”之一为“假令依《符天历》推步某年月日太阳在何宿度”[8]，据此可知《符天历》必与太阳宿(行)度有关。。因史料阙如，早期星曜行度文献的情况我们无法一一取证分析。目前能见到最早的星曜行度表保存在《七曜攘灾决》中。据钮卫星的研究[9]，《七曜攘灾决》分别给出了公元794年入历的木星星历表共83年、火星星历表共79年、土星星历表共59年、金星星历表共8年、水星星历表共33年，以及公元806年入历的罗睺历表共93年、计都历表共62年。各历表每月给出一个位次所在，或注明顺、留、逆、伏、见等特征动态。需要指出的是，唐宋时期还有一种名为《立成历》的星曜行度文献，《直斋书录解题》收录唐人作品两种：“《青罗立成历》一卷。司天监朱奉奏。据其历‘起贞元十年甲戌入历，至今乾宁四年丁巳’，则是唐末人。《罗计二隐曜立成历》一卷。称大中大夫曹士蒍。亦莫知何人。但云起元和元年入历”[10]。此二《立成历》与《七曜攘灾决》中收录的七曜星历表存在一定的联系，证据有三：其一，从陈振孙说可知《青罗立成历》于贞元十年甲戌(794)入历，《七曜攘灾决》五星历表的起历时间也为贞元十年；《罗计二隐曜立成历》应该为罗睺、计都两曜的历表，起历时间亦与《七曜攘灾决》中的罗睺、计都星历表相同。其二，钮卫星认为，《七曜攘灾决》所用的历法“即使不是《七曜符天历》，也应属于同一系统”[9]，《七曜符天历》为曹士蒍所作，也就是说，《七曜攘灾决》所用的历法与曹士蒍所用的星历关系密切，而《罗计二隐曜立成历》的作者恰为曹士蒍。其三，南宋人邓浩曾著《邓氏立见历》，其书序言：“惟蜀《百中经》终于淳熙癸卯(淳熙十年，即1183年)，厥后未有述者，乃自为一书。断自崇宁三年(1104)，岁行甲申，岁旦丙子为始，演算两曜五星之度，穷分极秒。至淳熙改元，又增入逆顺、迟疾、留伏之数，为便于卜筮设也。”([11]，1109页)从中可推知，《立成历》有记录五星“逆顺、迟留、隐伏”情况的特点，这与《七曜攘灾决》记五星动态的体例是相同的。据以上三点可以推测，《七曜攘灾决》所存之七曜星历表极可能就是与已佚的《青罗立成历》(5)《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收《青罗历》，云：“考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青罗立成历》一卷，司天监朱凤奏。据其称贞元十年甲戌入历，至今乾宁丁巳，则是唐末人。’似即此书。然稽其年代，不甚相合。卷数亦多少互异，疑不能明也。其书列一年十二月为定表，用节气纪太阳太阴宿次。又以年经月纬纵横立表，各定年数为五星周而复始之期。案日月经天有常度，亦有差分。故月有大小，闰有常期。若一概限以节气太阳，倘连值十五日之节，尚可迁就，太阴用三十日为定策，则必不能齐。至五星躔度，各有迟速，其周天之数，赢缩不能画一。拘以定数，亦类刻舟。又日月五星谓之七曜，曜者光曜之谓也。月孛罗计紫炁虽有躔次，实无其形。此书立十一曜之名，已为未协。至论月孛一条，乃有‘披金甲及背上插箭’之语，一若亲睹其形者。大抵剿袭道家符箓等书，而不知其荒唐已甚也。”馆臣虽下“似即此书”的按语，但又指出《青罗立成历》年代不合、卷数互异等问题予以否定，且唐人所作《青罗立成历》亦不可能出现月孛、紫炁二曜，故此《青罗历》应当是后人搜罗相关内容缀集而成，并非《青罗立成历》原书。及《罗计二隐曜立成历》同类甚至相同的文献。

《七曜攘灾决》记七曜之行度是为攘灾所用，亦可理解为广义的星占活动，但与我们定义的依据个人出生时刻星辰运行位置及其象征意义来占断个人命运的星命术仍有一定差距。今存最早的用于推命的十一曜行度记录，见于北宋开宝七年(974)写成的敦煌文书P.4701，录文如下：

太阴在翌(翼)……太杨(阳)在角八度……木星退危三度……火星在轸……土星在斗宿……金星在角亢……水在轸……罗睺在井……计都在牛三度……月勃(孛)在危……紫气(炁)在星宿。

对于这一组十一曜行度的数据，钮卫星业已做出详细的考订，他认为“除了月亮行度之外，都是符合实际天象的，说明当时的术士很好地掌握了行星行度的推算，或者能够熟练使用以行星历表为核心内容的星占手册，满足当时星命术的基本要求”[12]。从宋人留下的文献记载来看，当时确实存在两种获取十一曜行度的方式：一是利用观测结合历算加以推演(6)如宋人著《总龟紫府珍藏》，记载了星曜运行的计算之法，其书已佚，部分内容可见于《三辰通载》，钮卫星亦作了解读，详见参考文献[12]。，所谓“牙筹入手风前快”[13]。二是通过查找专门记录星曜行度的星表文献，《百中经》即其中的代表，魏了翁《邹淮〈百中经〉序》言：“《百中经》者，所以纪七政、四暗曜之躔次也……人之生也，岁月日时各有所直之休咎，而以是推测焉耳。……而中世以降，乃有假之(按：指星历)以为推验人生通塞之术者。”([11]，1317页)举《百中经》为例，如果想要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星曜行度，翻找《百中经》便一目了然。如《五星三命大全》用《百中经》推命宫之例：“其法不论年家日干，只论月分，时上取若依星辰推之用，看《百中经》太阳在何宫，即从午上起子丑寅卯，数至酉上，即是坐命宫也。依此推之，万无一失。”[14]与利用观测结合历算加以推演星曜位置的方法比，利用星历表类文书检找星曜位置的方法显得更为简便，所以后者受到星士们的普遍欢迎(7)俄藏编号为ИHB.NO.8085的西夏文文书《夏仁宗乾祐七年(1176年)历日》[15]，记录了该年日、木、火、土、金、水、首(罗睺)、孛(月孛)、炁(紫炁)等九曜的运行情况[16]，日、木、火、土、金、水六星每月给出一个位置所在，或注明顺、留、逆、伏、见等特征动态；首、孛、炁则仅标注了一到二处的位置，符合《立成历》的相关特征，可见《立成历》在两宋时期也有一定程度的流行。又，李约瑟曾提到“昔日保存在俄国著名的普耳科沃天文台的两份手抄天文学文献，两份抄本的内容是一样的，皆为从1204年开始的日月、五大行星运行表，写作时代约在1261年。值得注意的是两份抄本一份为阿拉伯文(波斯文)，一份则为汉文。”[17]如无意外，这两份手抄文献亦与当时流行的《百中经》有关。。因此说，“今之谈天者有《百中经》，即可言星命；有《排日历》，即可言躔度”[18]。但因其固定的周期“约数”随着时间的展开必然产生误差，故亦颇为通家所诟病。《百中经》在清代仍见流传，乾隆朝编修《四库全书》时，《百中经》由浙江巡抚采进，后入《四库存目》，今已不知去向(8)1933年广东黄宗圣校订并刊刻的《新参后续百中经》，又名《新锓谨遵依时宪未来历百中经订正四余七政经纬通微》，现藏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荷兰莱顿大学图书馆以及民间(孔夫子网有售)，虽仍以“百中经”为名，但考其内容，实为《演禽三世相》与《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等书的拆合拼凑，已非《百中经》之旧貌。。

不过，明清两朝还流行着另一种记录十一曜行度的文献，即《七政台历》，其书犹存。然对《七政台历》至今尚无专门研究，其书体例如何？与《百中经》是否存在一定联系？需要将两者一一比较，方能做出解答。

2 《七政台历》即《百中经》之续修本

2.1 不断续补的《百中经》

韦兵在研究中已经指出，《百中经》“在宋代不断被使用和完善”[2]。换句话说，在宋人笔下，虽同名为“《百中经》”，实际并非一书。如《郡斋读书志》著录的“《百中经》，三卷”，为“自绍兴二十一年以上百二十年历日节文也”[19]，即北宋明道元年(1032)到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120年间的星历位置。邹淮所著《百中经》，魏了翁在序中已经交代：“其续此书自绍兴十四年(1144)甲子始，每岁加以太阴入宿入宫度分，视旧行《百中经》精密有加焉”([11]，1317页)，则是从绍兴十四年开始编排的，显然与《郡斋读书志》所收之《百中经》不同。《直斋书录解题》收录了两种《百中经》：一为《信斋百中经》，1卷，不著撰人；一为《怡斋百中经》，1卷，使用“见行历推算”。虽然我们无法确定《怡斋百中经》所用“见行历”是哪一部历法，但必定指宋时所行之历。而张世南《游宦纪闻》中提到“今日者所用《百中经》，乃从唐显庆壬寅年壬寅日积算起”[20]，唐显庆壬寅年即显庆五年(660)，以此年正月壬寅日为历元，很明显使用的是符天历。

从以上宋人留下的关于《百中经》的资料中，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诸家记载的《百中经》是结合不同的历法推算的(9)王立兴据《文献通考·经籍考》的相关考证，已经指出“《百中经》有两种算法，一是用唐显庆历推算，一是用见行历推算”[21]。，记录的时段也不一致。亦不难理解，《百中经》中记录的行星位置需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更新，也因为历法与计算能力的改进，采用的推算方式也在变化。也就是说，《百中经》不断编修的特点是由其内容和编写目的决定的。

既然宋代的《百中经》是不断编写续补而成的，宋以后编修的《百中经》情况又如何呢？《明史·艺文志》有贾信《台历百中经》和贝琳《百中经》两种：“贾信《台历百中经》一卷。钦天监五官司历。贝琳《百中经》十卷。琳，钦天监副，集前监正皇甫仲和遗稿而成。起成化甲午迄嘉靖癸巳，六十年。后人又续至壬戌年止”[22]。显而易见，明代官方所制《百中经》是数代人不断续修之作。清代《百中经》亦如之，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百中经》”条：

《百中经》无卷数，浙江巡抚采进本。不著撰人名氏。考陈振孙《书录解题》有《信斋百中经》一卷，安庆府本，不著名氏。又《怡斋百中经》一卷，东阳术士曹东野撰。其述东野之言曰：“今世言五星者，皆用唐显庆历。历法无虑十余变，而《百中经》犹守旧，安得不差？于是用现行历推算”云云。此书所列十一曜躔次，用宋之统天、开禧、会天、元之授时四数为准，而其纪年至明嘉靖中。殆术者以次续补，转相沿用，而未改旧名欤？[23]

四库馆臣已明言“其纪年至嘉靖中”，是“术者以次续补”之作。此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历代《百中经》在不断续编的同时，书名也发生了变化。明代贾信所撰《百中经》，便已更名为“台历百中经”。贝琳所著的《百中经》，又名《台历百中经》(10)《南京钦天监副贝君墓志铭》中提到“其(按：指贝琳)所刊校《回回历》、《台历百中经》诸书行世”[25]，可知其《百中经》当时亦名《台历百中经》。。朝鲜李圭景《五洲衍文长笺散稿》中曾提到：“历有各种，而有《百中历》者，其纪数始于唐高宗显庆壬寅年壬寅日，至宋不改。我东亦有《百中历》。自皇明至今清道光丁未(1847)，而必以大统历法推演，而不用清之时宪历法。术家取而观人星命四柱数者也。观象监有《七政百中历》一卷。内阁东二楼亦藏之云。”[24]可见，这类文献传入朝鲜后，还出现《百中历》、《七政百中历》等异名。因此可以说，《百中经》不断续修的过程，亦是不断更名的过程。从现存文献来看，明清时期续编的《百中经》多称《七政台历》、《七政台历全书》、《七政全书》、《七政历》等(11)这些异名的出现可能是书签、封面与扉页上之书名不一致导致的。如朝鲜刊《七政经纬宿度五星伏见目录》，表纸书名题为“七政历”，卷首题曰“大朝鲜开国五百四年岁次乙未(1895)七政经纬宿度五星伏见目录”。，少有沿用旧称者。也正因如此，馆臣们面对“《百中经》”时，才会发出“未改旧名”之问。

2.2 《百中经》与《七政台历》之比较

《七政台历》，又名《七政全书》、《七政全书大成》、《七政历》等，现藏于北京、上海、台北、首尔等地，相关藏本信息可见于表1。

表1 《七政台历》藏本信息

续表1

续表1

续表1

以上存世的《七政台历》，仅有故宫博物院藏本影印行世，最易获得。此外，笔者有幸目验了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比较发现两者体例几乎相同。为便于讨论，本文选取《续修四库全书》影印的故宫博物院藏本，对《七政台历》的体例做一简单介绍。

故宫博物院藏《七政台历》，书前有嘉靖十五年南京礼部尚书霍韬序。而此书实际记录的是万历三十六年至康熙十二年凡66年间的十一曜行度位置，嘉靖十九年(1540)去世的霍韬不可能为其作序，故推测此书在不断递修过程中套用了前书之序。正文第1页为“二十四气晨昏日出入刻”表。第2、3两页是“起八字例”、“安命宫例”、“起五星”、“二十八宿所在”、“十二过宫度”。第4页为“诸历黄道宿度”表，是统天历、开禧历、会天历、授时历四历关于二十八宿度数的分配表。第5页为“黄道宫次”。第6页前半页为“起例”，第6页后半页起至第9页为“十干变曜”的内容，包括干支各变化的“诸吉例”与“诸煞例”。第10～20页题为“命宫”，实为从立春日卯时起至下一年立春日辰时的太阳躔度表。第20～22页为“十二宫分度”，即将十二宫的每一宫都分为30度。第23页为“命宫躔度浅深行限过宫度数”，又名量天尺，“即把28宿度数排列在十二宫(子宫到亥宫)时，每宫起始的星宿度数”[26]，主要用于查行限。第24～30页依次为“二十八宿所在过宫图”、“星辰分野所属庙旺喜乐之图”、“生辰入垣之图”、“星辰升殿之图”、“星辰贵格之图”、“星辰贱格之图”、“十二宫次主星喜忌之图”、“琴堂五星命盘虚实之图”。从第31页起，便是万历三十六年至康熙十二年间的十一曜行度表。行度表每页分上下两栏，每栏又分29或30份(小月29天，大月30天)，用以记录每一天日月及木火土金水七星的位置，紫炁、月孛、罗睺、计都四曜的运行周期较长，每月往往仅给出一到三个位置，故另辟一格，附在该月的最后。

《百中经》体例如何，以元人陶宗仪记载最为详细，《南村辍耕录》“日家安命法”条下曰：

日家者流，以日月五星及计罗炁孛四余气躔度过宫、迟留伏逆，推人之生年月日时，可以知休咎，定寿夭。其书曰《百中经》，经首有“安命法”，曰“周天宿度十二宫安命例”，凡十叶。有术士以其例节为一叶，简明易见。其法但看本生日太阳所躔何度，便以本生时加在上，向下逐宫虚数，如下面已尽，则又于此行自上而下，见卯住，即是此度安命。真捷径也。[27]

引文提到的“安命法”，《七政台历》中亦有相关内容。此外，在引文文字之下，陶宗仪还附图表一张(见图1)，尤为难解。巧合的是，《七政台历》中出现了相同的图表(图2)，名为“命宫躔度浅深行限过宫度数”(详上)。通过比较发现，《南村辍耕录》之表与“命宫躔度浅深行限过宫度数”上半部分的内容完全一样，只是缺少了查找行限的内容。尽管如此，《七政台历》与《百中经》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应当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图1 《南村辍耕录·日家安命法》附表(12)《四库丛刊》本系据吴县潘氏滂喜斋藏元刊本影印，故此图来源于元刊本。对十一曜行度文献的梳理与研究，有助于我们对该图表进行解读。

图2 《七政台历·命宫躔度浅深行限过宫度数》

又，上文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提到“此书(按：指《百中经》)所列十一曜躔次，用宋之统天、开禧、会天、元之授时四数为准”，是说《四库存目》所收《百中经》采用统天历、开禧历、会天历、授时历进行推算。四历之名亦可见于《七政台历》(图3最右侧边栏)。

图3 《七政台历·诸历黄道宿度》(13)对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相关文字，亦能发现图中“会未”当为“会天”之讹。

综上，文献中仅见的几处对《百中经》的描写，都能在《七政台历》中找到吻合之处。从书名上看，《百中经》与《七政台历》虽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如果将《百中经》、《台历百中经》、《七政台历》、《七政全书》、《七政历》等一系列书名放在一起便能找到其间的关联。《七政台历》与《百中经》的体例一致，《百中经》在流传中又有不断续修、不断更名的特点，我们有理由相信《七政台历》就是《百中经》的续修之本。

2.3 《七政台历》与推命

《百中经》是用星度“推人寿夭亨穷”之书，《七政台历》作为《百中经》的续修之作，继承了《百中经》“星诀+星表”的体例(14)星曜行度表前的口诀、基本知识或因术士的不断总结和需要而进行增减。明清时期，还出现了完全删去星命知识，纯粹记录十一曜行度的星历表，如上海图书馆藏《新编遵依司天台经纬历书》(明万历年间刻本)。——前半部分是星命知识的汇总，后半部分是数十年间的十一曜行度表。万民英在编写《星学大成》时曾多次引用《七政台历》“星诀”之内容：

《星耀凡例·前引》：

余取《台历》、《诸星图神煞》及诸家之所散见，凡有关于是者，推求理之所以然，总定为凡例三卷。

《星耀吉凶图例·论玉堂》：

按此昼夜贵人，依《台历》推载。

《星耀吉凶图例·论赦文》：

从上俱依《台历》吉神次序。

《安命论》：

《台历》首论十二宫立命，专考对度。余命太阳，在斗十九，对度是张一，当以张一度立命是也。况太阳过宫处，毫厘之差，宫分判然，又不可不细考也。[28]

万民英提到的《台历》，可以确定就是《七政台历》的简称。当然，《七政台历》最大的价值在于他的十一曜星历表，“星曜之布也，晨昏不同度，必以《七政台历》考之”[29]。记录行星位置的星历表在术士推命过中往往起到关键的作用，明人所著《泾林杂纪》记载了一则颇为传奇的故事：

郡守刘洪考绩入京，泊舟济宁河下。其夜夫人就蓐，适舟中灯灭，呼吏戚金登涯觅之。至委巷中，灯光荧然，盖民家妇亦坐产故也。吏归，守诘得火之由，吏以实对，仍令吏往候，俟堕地来报所生男女。逮夫人诞子，则彼妇亦生男，计其时毫刻无爽，守异而私志焉。守子渐长，敏慧工文，年十九登乡荐，连捷南宫。时守在京位列卿矣，子授缙云令，父告以初生时事，俾到济宁觅戚吏，问民家子安在？何所营生？详以柬复。令至彼，询戚金，尚无恙，语以廿年前事。云：其子流落作卖菜佣矣。命觅与偕来，至则蓝缕蓬跣，寒苦无似。令叹曰：“吾与若生同时日，尔赤贫至此，何命之不齐也。今授尔十金，可往浙中访精于星命者，师事焉，然必能辨尔我命中贵贱所繇异者，斯其人也。汝得其解，可至县见我，当厚赉汝。”子叩谢而去，至兰溪遍访星士，试以前命，迄无能辨者。将期年，子意亦倦，辞主欲归，因浩叹曰：“兰溪术士咸夸技高海内，今一命而鲜能剖析，可笑哉!”主人曰：“予于命理亦颇谙一班，盍以告我，当为子决之。”子具道年甲。主人推算再三，云：“据此造只合一艺，终身非显贵格也。”子笑曰：“审尔则刘缙云与我八字相同，彼胡以得科第耶？”主人沉思良久，急趋入内，食顷拊掌而出，曰：“得之矣!适检《七政历》，此夜子时，太阴星坐水宫五度，若子产水中当荣，余则否。”子乃服，因投贽受业，尽传其术，还以白尹，乃知尹之贵因舟产也。语云：“同年同月而贵贱悬殊”，信哉![30]

郡守之子与民家之子同时出生，八字相同，一个科场得意，连捷南宫，另一个却穷困潦倒，沦为卖菜帮佣，若不是检寻了《七政历》(按：即《七政台历》)，找出20年前二人出生时“太阴星(按：即月亮)坐水宫五度”，恐怕永远不能从命理学意义上对两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做出解释。这个故事或为虚构，只不过从中可以略窥《七政历》在星命推算中的作用，是用于推求命主出生时刻的天象。此亦可以解释为何《七政历》会记录数十年的十一曜行度——故宫博物院及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七政台历》记录的星曜行度数据都超过60年。在旧式社会中，即便命主是位花甲老人，术士也能毫不费力地找到他出生时的十一曜位置，从而免去了计算的繁琐。若推算流年运势，亦需使用星历表获取星曜行度信息。因此说，《七政台历》是星士推命时必备的工具手册。

3 《七政躔度历》

上文讨论的《百中经》与《七政台历》，都是对过去星曜行度数据的记录汇编。明代还出现了一种预测十一曜行度的文献——《七政躔度历》。据《明史》记载：“洪武元年(1368)改院为司天监，又置回回司天监。……三年改监为钦天，设四科：曰天文，曰漏刻，曰大统历，曰回回历。以监令、少监统之。岁造《大统民历》、《御览月令历》、《七政躔度历》、《六壬遁甲历》、《四季天象占验历》、《御览天象录》，各以时上。”([31]，516～517页)在明太祖的敕令下，钦天监历算科需每年二月朔进历样，十一月朔颁诸历。在这些预造的来年之历中，有一种名为《七政躔度历》，便是记录十一曜行度的星表。《内阁藏书目录》收“《七政躔度》十四册，永乐元年至十四年止，内阙八年一册”[32]。《文渊阁四库书目》：“《洪武十四年七政躔度》一部一册完全……《洪武七政躔度》一部二十六册完全……《永乐七政躔度》一部十四册完全。”[33]这些都为明初所颁布之《七政躔度历》，不过早已失传，今存世最早者为国家图书馆藏《大明嘉靖十年岁次辛卯七政躔度》，薄树人撰提要曰：

本书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称为“五星伏见目录”，共一叶。每月给出一柱，写出该月内木、火、土、金、水五大行星的顺、退、伏、见等情况，以及进入十二宫的时日。因嘉靖十年有闰六月，故这一叶共给出十三柱。

第二部分给出每月内逐日的干支日名。日名之上注有朔、望或节气的时刻。下面给出每日夜半时太阳的所在宿度，每日昏时(对于望之前的各日)或晨时(望日及以后的日子)月亮所在的宿度；日过宫的时刻；木、火、土、金、水五大行星在每日晨或夕时的所在宿度，并标出当时该星处于何动态段(如，顺行、退行、留、伏、疾[指速度大于平均速度]、迟[速度小于平均速度]等等。)这部分为每月一叶。但不知何故，缺十二月的那一叶，故总数只十二叶。这部分是“七政躔度”的正文。七政指日、月、五星。

最末部分给出四余躔度。四余是传自印度天文学中的紫炁、月孛、罗睺、计都四个所谓的隐曜。这份躔度也只有一叶。给出每月一柱。每柱都按上述四余次序，给出其在本月内进一度(对于紫炁、月孛)或退一度(对于罗睺、计都)的日子。[34]

薄树人将该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只有一页，记录五星每月的“顺、退、伏、见”情况，第二、三两部分以记录十一曜每日的位置为主，是该书的主体部分。据此可知《七政躔度历》体例、内容的大貌。通过对比也可以发现，《七政躔度历》与《七政台历》的历表部分体例非常相似，只不过《七政台历》以月为单位，先记该月每天的七政行度，四余的行度不需每天记录，便列在该月最后。《七政躔度历》则将七政与四余的行度记录分开，先列每月的七政行度，列满一年之后再另列四余的行度。

崇祯八年(1635)，代替徐光启主持历务的李天经上《乙亥丙子七政行度历》，并提出《参订历法条议二十六则》，其中提到：

某七政公说之议七：……二曰测诸曜行度，应用黄道仪。盖太阳由黄道行，月星各有本道，出入黄道内外，不行赤道。若用赤道仪测之，所得经纬度分，须通以黄、赤通率表，不如用黄道仪，即得七政之本度为便也。

……

五纬之议三：……二曰五星应加纬行。盖五星出入黄道，各有定距度。又木、土、火三星冲太阳纬大，合太阳纬小。金、水二星顺伏纬小，逆伏纬大。([31]，537～538页)

图4 故宫博物院所藏《大清顺治二年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

李天经提出对七政行度之测量，应用黄道仪测其“经纬度分”，并增五星之“纬行”。此后他便逐年编定《七政经纬新历》，“经纬”二字增入历名而成为恒式。明朝覆亡后，《七政经纬新历》由汤若望进呈清政府[35]，改名“时宪历”(简称《七政时宪历》)(15)后避乾隆皇帝名讳，改“历”为“书”。。笔者目前能见到最早的《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为《大清顺治二年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其上便有日月土木火金水七曜的“经纬度分”(见图4)。清代《七政经纬躔度时宪书》体例如下：

《七政时宪书》，首列五星伏见目录，次每月大小建、干支合朔弦望时刻、每目干支、子正时、七政黄道经度宿度、月五星黄道纬度、七政交宫时刻、月下注月之正升横升斜升、五星晨夕伏见、日下注五星冲伏顺退留，后列七政行高卑中距限及月孛、罗睺、计都、紫气(炁)行度，均进呈后翻译缮刻。[36]

可知清代《七政经纬躔度时宪书》较明代《七政躔度历》多“七政黄道经度宿度、月五星黄道纬度、七政交宫时刻、月下注月之正升横升斜升”等内容。现存年代最晚者为《大清宣统四年七政经纬躔度时宪书》，因钦天监每年预造之故，故不知“宣统四年(1912)”已天下共和。清帝退位后，《七政经纬躔度时宪书》的修造便停止了。

4 结 语

星曜行度文献，作为星命推算中使用的工具手册，是星命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经过本文的梳理，我们可以得到以下结论：

(1)星曜行度文献是伴随着星命术的兴起而出现的，其出现并流行的时间大约在唐代中期，现存的最早星曜行度历表保存在《七曜攘灾决》中。

(2)唐宋时期的星曜行度文献多已散佚，但根据《百中经》不断递修与文献记载中的体例特点，可以判定明清时期流行的《七政台历》即为《百中经》的续补本。尽管书名发生了由《百中经》到《台历百中经》、《百中经》到《百中历》、《百中经》到《七政百中历》、《百中经》到《七政台历》的变化，但依旧能够找到书名中体现的传承关系。

(3)从明代开始，又出现了一种由官方每年修定的星曜行度历，明代称为《七政躔度历》，后改名为《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七政台历》、《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是存世星曜行度文献的主要类型。

最后，还想要指出的是，在国内外各大图书馆、高校及相关研究单位尚存近千本《七政台历》与《七政经纬躔度时宪历》。如果将这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文献汇集起来，可以得到明嘉靖十年(1531)及嘉靖二十七年(1548)至中华民国十年(1921)共370余年间的十一曜位置数据。这些珍贵的数据对天文学史、社会史、学术史等领域的研究都有重要的意义，值得学界做进一步的发掘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