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公元945年,大理国都城羊苴咩城(位于今云南大理境内)发生了一次政变。这幕大剧,是叔叔凭借手里的权势,夺取侄儿的君位。这个侄子就是大理开国君主段思平的儿子段思英。夺权的,是段思英的叔叔段思良。
一
是的,段思英是段思平的儿子,在古代大理一带,儿子和父亲在名字上须得有一定的联系,因此,他们的名字都占着一个“思”字。
段思英在位时间很短,也就一年。一个版本说,这一年里,他竭尽全力,干下一些荒唐事,攒够了被废弃的资本。段思良见了很生气,将他拉下座位,让其去做青灯苦佛、念经参禅的僧人,自己做了大理国君。
另一种版本,见于《段氏传灯录》,说段思良整日在段思英耳边嘟囔: “君不像君,日与诸少作乐打猎于山野……沉于酒色,不理朝事,拥花抱玉于光天化日。何以为君?”总之,段思英嬉游无度、喜好美色,惰于理政。于是,段思良就将侄子废了。
段思良夺取帝位,还有帮手。这人,就是段思平的军师董迦罗。
大理国建立后,董迦罗虽有封地,可他并没有回到封地,而是在羊苴咩城,帮着段思平制定国策,处理政事。王朝建立,百事待举,这样的奇才是少不了的。此时,段思良作为亲王,执掌着一定的权力,两人不可能不相互往来.再加上过去逃难,以及征战时的友谊,关系较其他人会更进一层。
董迦罗和段思英的关系,恰好相反。
段思英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自己母亲敬奉为神。段思英母亲是个很出众的白族女子, “通紫宫妙法,习文善武,为思平钟爱”,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因此,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是段思平的贤内助,也是段思平最宠信的女人。她不只是个好妻子,还是一个好母亲,对段思英影响非常深,也因为这样,母亲死后,段思英十分怀念她,登基后,就下旨将母亲封为榆城宣惠圣国母。
这道圣旨表面上看是一项合乎孝道的做法,其实暗藏玄机。这是段思英收归权力的一种计谋。
段思英登基称帝后,元老重臣董迦罗,还有叔叔段思平都掌管着朝政,整天对段思英指手画脚。段思英感到很烦,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元老重臣请出权力核心,让其回家养老。要请出这些人,自己得有力量,于是,他想到了母亲一族的力量。要让自己母亲族人出面,帮自己夺回权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抬出已过世的母亲。毕竟,母亲当年也是骑桃花马,仗丈八枪,冲锋陷阵的巾帼英雄,还是援笔为文的文人墨客。所以,抬出母亲,借机抬高母亲娘家人的分量,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让董迦罗很不高兴,“董迦罗谏不听”,大概也是以外戚不得干政为由,可是,段思英根本不听。董迦罗是什么人,智商之高,无与伦比,对一个小孩子的伎俩,他岂能看不出来?无奈之下,董迦罗气呼呼地转身去寻找同盟军。同盟军就是段思良。
两人都有着即将被架空的忧虑感,都对段思英不满,再加上是难友,是战友,是同事,又是朋友,多重关系,往一块儿一坐,就有话可谈,商定出一个办法,让段思英出局。两人在交谈中一定还进行了权力的再划分,到时,一个为国君,一个为相国。
合约签订,行动马上开始。
二
段思良称帝,是合乎民望的。
在白族民间传说中,百姓不只神话了段思平,同时也在神话着段思良, “其母因过江,水泛触浮木,若有感而娠,生思平,并其弟思良”,换言之,在百姓眼中,段思平固然是英雄,开创了大理国,段思良也是的,也功不可没。段思平为大理国舍身赴死,做了贡献。段思良也同样为大理国走遍刀光剑影。
当段思平被大义宁国国君派人追杀时,逃亡路上就有弟弟段思良相伴,他们九死一生,才逃出魔掌。随后,滇东借兵,一路征战,夺关拔寨,斩将搴旗,毫无疑问,是少不了段思良的身影的。可以说,在鼙鼓声中,段思良一直是段思平的左膀右臂。
南诏灭亡,到大理建立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大理一带和当时的中原极为相似:政权像走马灯一样轮换。每一次轮换都少不了血腥和杀伐,同样地也少不了阴谋。见惯阴谋的段思平在最为危机的时刻,能信任的人大概也只有段思良了。段思良与段思平的关系,可谓十分亲密。
段思良的势力在段思平登基后,显然也在慢慢变得强大,强大到后来,甚至连段思平也难以掌控了,因此就有了段思平离世的一段话: “吾子非承大业者,尔其善继吾绪。”我的儿子不成器,难以继承大业,希望你能继承我的事业。段思良的势力,此时已经如日中天。
既然段思英有如此人脉功勋,既然段思英“愈淫戏无度”;既然段思平在临终前曾有遗言让段思良登基;既然朝廷大佬董迦罗又这样力挺段思良,段思良不想当皇帝都不行。段思英的退位也成为大势所趋可,因此,史書记载中写道,段思英“愈淫戏无度,群臣废之”。然后,大臣们异口同声“立思良”。
段思良,也就成为大理圣慈文武皇帝,即太宗皇帝。
三
细说起来,段思良的登基算不得篡位,严格意义上讲,算是段思英让位了。也因此,段思英也算不得被废。
段思英退位,与其个人性情有关。
大理国国风, “家无贫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壮,手不释数珠……”这种风气对大理王族影响也特别深。尤其是段思英,更是如此,以至于每个月一半的时间,都在寺庙里跟着和尚念经文、数念珠,以至于民间流传,说他出生时,母亲曾做了一个梦, “梦观音领一僧入室,悟而生思英”。段思英成人之后非常贪玩,而且厌烦习文弄武。按照这点来看,他也确实不合乎为君的条件。
段思平当年屡经战乱,是从刀枪剑戟里闯过来的,他知道,一个合格的国君必须上马能指挥百战铁骑,冲锋陷阵;下马能处理国家政事,治理万民。因此,他临终前特意规定: “皇族直系,六岁习文武,十岁善骑射……将以皇族文武全才有德者荐为国君。”说实话,按照这个要求,当时的段思良登基是合乎规则的,更是万众瞩目的。
段思英也知道,自己做国君是不够格、不合要求的。他喜欢晨钟暮鼓,用他的话说,我自登基称帝,才知身处这个位置的不自在,不愿看见杀戮,再加上母亲从小让他修行积善,入寺吃斋念佛,他觉得寺庙要比朝堂好,读佛经比读大臣的奏章更舒服。他也知道段思良有当帝王的心意。既然自己不想当国君,叔叔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为什么就不让出来呢。他不糊涂,又担心叔叔登基后不善于治国,让大理变得一塌糊涂,特意对叔叔说道: “叔公之心,意得天下,汝若能治好大理,吾愿出家为僧。”
这点,他真是多虑了。
段思英母亲那么聪慧,很早就断定段思良有为帝之心,就说明,此时段思良羽翼已经丰满,有继承段思平基业的趋势了。另一方面,也说明段思良有这样的能力,不然,不可能得到人們的拥戴,也不可能引起段思英母亲的担忧。另外,艰难世道走出的人,铁血沙场厮杀出来的人,知道江山得来不易,因此,也就知道勤政爱民、治理国家。
段思良听到侄子的话,迫不及待地说: “治国何难。”听听这语气,有着一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自信。他大概害怕自己侄子一觉醒来会毁掉前言吧,因此连忙保证: “只要你愿意出家为僧,我愿出一半国资让你花销,为你修建寺庙。让你自选法名,愿否?”总之,只要你当和尚,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这段文字,《段氏传灯录》记载得明明白白。
于是,两人就此约定,段思英禅位,段思良登基。
四
对于退位后的段思英,段思良表现得很亲和、很宽容。他将答应段思英的诺言,几乎全部实现,还特别规定: “皇室弟子必须到寺中习武三年,执黄龙剑佐国辅君。”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规定呢?因为段思英当和尚后,喜欢上了练武,每天弄刀舞剑、跑马射箭,为此,段思良专门为他辟演武场,怕他寂寞,就让段氏子弟来此,跟着段思英学习武术,同时,也安慰一下段思英失落的心。
段思英禅位后,有人认为他失去了作用,其实并没有。段思英好佛学,他进入佛门,反而取得了当帝王没起到的作用。当时,大理一带各族杂居,长期狩猎为生,与刀剑为伍,因此,这里民风彪悍,好勇斗狠,铁血来去,缺少一种含蓄、一种忍让,以至于骨肉之间一言不合,便刀兵相见。大概因为这样,大理之前的南诏国始终充满着一种好战征伐的特性,充满着一种争勇斗狠的特征。
如果人人如此,国民之间,则无日不出现打架闹事的事情,甚至流血事件,很难安宁。段思平提倡佛学,固然和自己信奉佛教有关,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以佛的忍让、恬淡,来冲淡百姓勇武好斗的侠气,让他们变得平和、温静、内敛起来。后来有人写道: “白人事佛甚谨,故杀心差少。”这句话,是切中肯綮的。
现在,段思英作为帝王,竟然出家为僧,更具轰动效应,更具影响力。在他的善行后面,百姓变得蕴藉、含蓄,随后导之以文化,以书法,以诗歌,以至于这里“其俊秀者皆能书,有晋人笔意”,翰墨气象,四处荡漾;魏晋书法,时时可见。甚至可以说,段思良和段思英叔侄,起到了齐头并进、殊途同归的效果。段思良利用自己的政治才能,担负起治理国家、恢复经济、安定民生的帝王任务。段思英则凭借自己喜好的佛学,担当起润泽人心的作用,让百姓走向尚文、细致、典雅、清静的任务。
他们各自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联手奠定了大理300年文治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