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
“花儿”本是心上的事,
不唱是由不得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就这个唱法。
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民族的民歌充满了如此的夸张艺术,也没有一个地域的民歌会充满如此的生命意识,为了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意,但愿刀刀拿来头割下,这是何等的豪迈和悲壮,又是如此的让人不可思议。据说,这首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花儿”,原创地就是瞿昙寺六月十五的“花儿”会。
瞿昙寺以每年六月十五的“花儿”会闻名甘青宁,朱仲禄、苏平、马骏,都在瞿昙寺六月十五“花儿”会的擂台赛上粉墨登场,风光一时,把许多负心汉唱得回心转意,把许多多情的乡下女子唱得泪眼汪汪。可见“花儿”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之大。
说是六月十五“花儿”会,其实从六月十四就拉开了架式,一直唱到六月十六才拉下帷幕。这几乎是瞿昙寺六月十五“花儿”会擂台赛雷打不动的惯例。
追根溯源,早年间,瞿昙寺是没有“花儿”会的。因为是佛门净地,一茬一茬的老喇嘛去了,一茬一茬的新喇嘛来了,红色的袈裟红了上街,红了下街,一直红到药草台。红得热情和饱满,远远看去,好像一条红色的裙带,在白云深处缓缓舞动。朝圣的行人络绎不绝,他们起个大早,在岗沟峡排成了长队,他们怀揣着一颗颗虔诚之心远道而来。添不起香钱的,褡裢里背着麦子和青稞,光阴不错的,带着银子和上好的酥油,隆国殿里的酥油灯彻夜明亮。
曾几何时,寺院里丰衣足食,堆满了麦子、青稞和财宝。袅袅娜娜的桑烟四时旺盛,直达天庭的中央,然后缓缓四散开来,把上街、下街、磨台,还有官隆湾、上浪、下浪、石坡和药草台几个村庄缭绕得云山雾海,藏族同胞和汉族群众在这里和谐共处,创造着美好的生活,齐颂“扎西德勒(吉祥如意)”。雪白的哈达挂满了瞿昙寺周边的树木,挂满了瞿昙寺后山护坡的灌木丛,挂满了瞿昙寺前面的照山,猎猎的风声响彻云霄,宛如药草台林区的松涛阵阵,迎来了风调雨顺的年景。
不光是瞿昙寺,瞿昙寺周边的平安、乐都、民和南山地区的七条沟岔(卓仓地区)就好像坐落在天边的云端里,人们生活在四季更替的梦里,做梦也是吉祥如意的。因此,在湟水南岸的古城、巴藏沟、沙沟、下营、峰堆、瞿昙、亲仁、中坝、新民、峡门、杏儿等,多了一些气象宏大的民间传说。
据说,在瞿昙寺佛事兴盛的时期,每天清晨,每当小喇嘛们用扫把哗拉哗拉清扫完了院子,徐徐打开瞿昙寺的山门时,一种大象宛转透亮的声音在长空里动情鸣叫,好像天籁地鸣。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有人仿佛看见过,一头白象在寺院头顶背着一只玉鼓在白云里悠然穿行,白象所过之处,要风来风,求雨得雨,就是长出的麦子也是八瓣的。不仅如此,多年不生育的女人们去瞿昙寺旁边的娘娘庙里求子,以求如愿。因此,瞿昙寺在吉祥如意里墨守成规,过着太平盛世的日子,谁也不会在寺院周边唱那些谈情说爱的“花儿”,更不会有盛大的“花儿”会和唱“花儿”的男男女女在这里招摇过市。因为在人们的传统意识里,“花儿”不像大戏(秦腔),是“野曲”,登不了大雅之堂,因为是佛门净地,怕惊扰了吉祥。
瞿昙寺唱“花儿”是在清朝的同治年间。那年的夏天风调雨顺,太阳红得不能再红,天气热得不能再热,连喜热的旱蛇都无法招架太阳的光芒。瞿昙寺的喇嘛们精身披着袈裟,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拿着拉拉,不停地往肚子里灌水。他们喝光了院内二十四大缸天水(雨水),还是热得汗流浃背,只好气喘吁吁地去河里挑水,红红的袈裟红得像染了似的,把一条街道染红了。瞿昙寺的上街和下街热浪滚滚。往日在街巷里逛逛悠悠流浪的野狗和野猫,夹着尾巴吐着红红的舌头,拼了命往林子里蹿,然后就急死慌忙地舔食起了水。这样不同寻常的天气让这些经法不错的喇嘛们不会闲着,他们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要举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法事活动。酥油灯把瞿昙寺隆国殿照得金碧辉煌,放射出太阳般的光芒。山门口,硕大的铸铁香炉里香火尽情燃烧了三天三夜,把半边天罩得严严实实,让山坡里的牛羊们错误地认为已经日落西山,中午就赶紧回圈了。半夜里,肠胃里空空荡荡的羊们没有了咀嚼的东西,饿得咩咩直叫,把挡羊娃气得说出了一些粗鲁的话。
瞿昙寺五谷丰登的盛况空前。香爐周围的干果和五谷杂粮琳琅满目,青稞和麦子堆积如山,把喇嘛们搬运得气喘吁吁,偷偷地放着不响的屁。五谷的香气充满了空气,先是引来了上万只麻雀,它们远道而来,吱吱喳喳的叫声响彻云霄,它们用优美盛大的飞翔庆祝着收获。后来方圆百十里的鸽子闻讯赶来,几千只鸽子把太阳的光芒都遮住了,天空里闪耀着银子的光芒,响满了天籁地鸣。
几天后,从药草台不可思议地升起一些祥云,祥云酷似一朵硕大的莲花,顺着瞿昙河的直沟和斜沟缓缓飘了过来,飘到瞿昙寺上空又缓缓地分解成六朵莲花悠然不动。尽管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云彩就是不动。
此时,一场透雨如期而至,那雨兴奋得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落在地上跳得老高,好像炒锅里爆起的豆儿,流得也更加欢畅。喇嘛们尽情沐浴在寺院里,简直陶醉了。
雨过天晴,风儿徐徐吹来,女人们后腰里别着铲子开始拔草了。如火如荼的“花儿”和“拉伊”整天价嘹亮起来,把药草台森林里的鸟儿激动得呼朋引类,把地里的麦子唱得拔了节,抽了穗,结了花。看来又一个丰收年眼看着就如期而至,人们多么高兴呀。许多人已经磨好了割麦的镰刀。
“呯———”一声火枪的脆响,那晴天霹雳般的声音还没有落在瞿昙寺大殿的飞檐上,就哗啦啦把坐窝的鸽子惊飞了。鸽子在远离寺院的天空盘旋,久久不愿落脚。不远处,一阵呼啦啦混乱,扬起了一道黄啦啦的尘土,好像一股儿熊熊燃烧的狼烟,接着一阵铜铃的脆响搅乱了人们的宁静和心思。一股土匪从药草台山林深处蛇一样窜了出来,好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铺天盖地趴满了后山和照山,他们为瞿昙寺的财物而来。
大喇嘛(主持)从三天前就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他一直对自己的梦耿耿于怀,让几个经法不错的喇嘛昨天进行了虔诚的禳解,可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他露着两个肥胖的胳膊,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他望了一眼天空,皱了皱眉头,果断敲响了永乐大钟。这口钟发出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民间有“瞿昙寺的钟响,巴燕的马惊”之说,巴燕,就是今天的化隆。那铿锵密集的钟声好像是保家护寺的战鼓,唤醒了所有的人。钟声在空气里一浪高过一浪传递着一种危难迫在眉睫的音讯———瞿昙寺出事了。小喇嘛们只听得噗噜噜一阵乱响,他们仰望着远去的鸽子,抄起看家护院的棍棒,纷纷走出了山门。瞿昙寺周边的女人们在紧锣密鼓的钟声里慌乱地带足了三天的口粮,抱着孩子纷纷躲进了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好像兔子发现了天空里的老鹰。更多的人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汉族男人纷纷拿起铁铣、锄把走出了家门,藏族男人放下手中牧羊的鞭子,奔走相告,纷纷在腰里系了砲儿石绳索,怀里揣上了足够吃三天的炒面,褡裢里装满了砲儿石。
只听“嗖———”的一声鸣响,藏族同胞的头人在高高的山顶上射出了一支十万火急的响箭。彪悍的青壮年男子背起弓箭,向着瞿昙寺纷纷围拢过来。一场保家护寺的保卫战开始了。
一群人马轻车熟路冲上了瞿昙寺后山里的护坡,抢占了有利地形,显得居高临下。跑在最前头的是三匹身高体壮的马,一个个昂着头,一匹马枣红,一匹马杏黄,一匹马纯黑。三匹马的屁股圆嘟嘟的精气十足,一看就是每天吃了豆瓣料的。后面紧跟着的是十二匹灰色的骡子,一个个膘肥体壮。为首的一个土匪腿上打着裹腿,腰里系着黑布腰带,他把拇指和食指塞在肥厚的嘴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刺耳冗长的口哨,双腿使劲夹了一下枣红马圆嘟嘟光闪闪的肚子。后面的一群人随声附和着怪兽般的尖叫声。
那时瞿昙寺高大的城墙和城门还在,土匪尽管人多势众,但他们只有刀枪,没有远距离进攻的弓箭,更没有防护被弓箭射伤的盔甲,要想一时半会儿攻下瞿昙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僵持的局面持续了一天一夜,土匪们虎视眈眈,在山坡上肆无忌惮地磨着杀人越货的刀子,然后屠宰了从药草台和瞿昙寺周边抢来的牛羊,架起了一大口三叉锅。一股袅袅的白气过后,他们大大咧咧喝酒吃肉,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要把瞿昙寺夷为平地的凶光。他们一定是有备而来,因为他们的马背上都搭着一个硕大的牛毛褡裢,他们的牛背上都架着贪婪的驮架。他们凭着人多势众,要轻而易举抢夺瞿昙寺的财物。
这天夜里,松油火把把后山和照山照得犹如白昼,火光里人影穿行,好像群魔乱舞。
守护寺院的群众严阵以待。瞿昙寺高大的城墙上人影晃动,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人们的脸上布满了责任和使命,喇嘛们焦虑万分,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让土匪们撤退。
一个小喇嘛小心翼翼地对一个大喇嘛说:“师傅,夜深人静了,他们咋还不走?”
大喇嘛说:“简直是白日做梦,狼见了到嘴的羊还能走!”
小喇嘛脸上一片惊骇。
一阵风吹来,人群里有了忽有忽无的尿臊和屎臭味儿,渐渐地,尿臊和屎臭味儿愈来愈浓,浓得不能再浓了,人们这才发现,几个来寺院不久的小喇嘛已经吓得屁滚尿流,把靴子都泡湿了。就在这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说:“我有一计,不知道行不行?”
大喇嘛说:“快讲。”
“明天就是六月十五,四乡八堡的人要来寺院上香敬佛,不如把大家发动起来唱‘花儿和‘拉伊,壮大声势,吓唬土匪撤退,大家看行不行?”
大喇嘛心存疑虑地说:“谁都知道,‘花儿是野曲,老祖辈连庄子里都不能唱,怎么能在佛门净地唱呢?这不是犯了寺规,冲撞了佛祖吗?”
老人说:“佛门讲的是普度众生,让人们摆脱苦难,获得新生,今儿个寺院和周边的百姓受了难,只要能吓退土匪,说明佛祖显灵,有啥不行呢!”
“事已至此,那就试一试吧!但只来素的,不来荤的。”大喇嘛立马喊来寺院里的主事,说,“你去准备一场法事吧,把大锅架在隆国殿下面,杀猪宰羊,舍饭三天。”
主事说:“就用那口五百人吃饭的锅吧?”
大喇嘛望了望城墙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摇了摇头,说:“不,用八百人吃饭的那口锅,熬饭里不要放萝卜白菜和蒜苗,把肉放足了。放足了!”
主事说:“这不把寺吃空吗?”
大喇嘛没有表态,主事勾着头走了。
瞿昙寺要放舍饭的消息跟永乐大钟的声响一样,惊人的感召力震撼了所有的人,好像惊蛰的雷声,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播开来。人们肩上扛着梯架,手里拿着棍棒,怀里揣着碗筷,踏着如水的月色纷纷爬上城墙,把瞿昙寺四周的城墙变成了一堵众志成城的人墙,城墙上的人影好像深秋时节满山满坡的麦捆。城墙上的人群很快分成了里外两层,里层是穿着粗布汉衫的汉族,手握耕地种田的工具,外层是彪悍的藏族,他们穿着褐子的番祅,勒紧腰带,齐声吼了起来:
噢———噢———噢啰啰———噢啰啰———
这气壮山河的声音发出了向土匪挑战的信息,然后向着后山和照山一个个拉满了牛角大弓,拭目以待。有一个身强体壮的藏族射手,把箭射了出去,从一个土匪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土匪们把头像山鸡一样藏了起来,人们在月夜里唱起了“花儿”和“拉伊”。
一群小喇嘛梭子般穿行在长长的过庭里,流动的油灯好像天上的街市。一顿饭的工夫,寺院里所有的酥油灯都亮了。嘟———嘟———嘟———,八个喇嘛吹响了八个冗长的法号,还有八个身强体壮的喇嘛不停地打开山门又不停地关上山门,山门不停地发出大象的鸣叫声。顷刻间,吉祥的声音响满了天空,响满了卓仓大地(生长麦子的地方),宛如来自天宇的祈祷。这时候,更多的喇嘛虔诚地跪伏在大殿里,声势浩大地诵起六字真言。大喇嘛佛法无边,他来不及净手,一阵风似地走进自己的囊,插了三炷高香,一屁股坐在金黄色的禅垫上,炒麦似地念上了最最管用的咒语。那天夜里,瞿昙寺好像白昼,响满了盛世的梵音,响满了乱世的咒语,响满了旷世的“花儿”和“拉伊”。
最先叫阵的是土匪,他们匪气十足地在照山里唱起来,然后遥相呼应的是后山:
北山头上云起来,
南山头上的雨来,
今儿大爷到寺里来,
金银财宝者送上来。
城墙上的男人们唱道:
尕马儿上给者三脚绊,
三脚绊几时价断哩,
当上个土匪者没脸面,
老天爷把你们算哩。
城墙上的妇女们唱道:
一想了老子二想了娘,
三想了养人的家乡。
跟上土匪者没好下场,
回來是尕妹的盼望。
土匪们应和道:
花抱山高不过松花山,
细细儿看,
一堆一堆的草山;
一年三百六十天,
深深兒想,
我把你没忘掉半天。
土匪和瞿昙寺周边十乡八堡的人打上了“花儿”擂台,也许这就是瞿昙寺最早的“花儿”擂台赛。喇嘛们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也唱上了“花儿”。“花儿”和寺院里的梵音在寂静的夜晚如泣如歌,好像一个个凄美的幽灵在月影里缓缓行走,好像春天解冻的地气徐徐弥漫开来,好像秋天的山风在天空里游来荡去,好像冬天的白雪纷纷扬扬,好像暗夜里一股股火焰在尽情燃烧。瞿昙寺的夜晚沸腾了起来,好似一阵阵滚雷滑过。
大喇嘛在经房里坐了两天两夜,他用足了一身的精气神,他手里的一百零八颗珠子捻动得发出了密集细碎的响声,头上的汗珠像一颗颗密集的珍珠玛瑙滚落下来,嘴唇上磨起的紫泡好像一粒粒饱满的青稞。紫泡还在不停地长大,再念下去,就会炸裂开来。他的咒语向着瞿昙寺的照山和后山弥漫……
瞿昙寺把“花儿”和“拉伊”唱成了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只听得哗哗哗哗的声音响彻在夜色里。瞿昙寺把“花儿”和“拉伊”唱成了一曲凝固的音乐,这些凝固的音符缓缓地合成了南山之巅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成了乐都的一大景观。
午夜,月光如水。聪明的人们选择了吃饭干活两不误的最佳方式,他们一边吃着丰盛的舍饭,一边用优美的鼻音深沉地哼着“花儿”和“拉伊”,把劝人从善和思念乡土的“花儿”和“拉伊”唱成了水色山光,唱成了天濑地鸣。人们唱了忧伤的唱欢快的,唱了悠长的唱短促的,唱完了四句式、五句式、六句式,又唱七句式、八句式、九句式,一直唱到十句式,直唱得斗转星移、云雀唱秋,山泉流韵。
僵持的局面持续到了六月十五,土匪们没有一点儿撤退的意思,他们的后续人员从药草台背来了足够多的烧柴,又架起了更多的三叉锅,准备熬一场持久战。火势越来越旺,锅口里的白气缭缭绕绕,熊熊烈火一直烧到后半夜,这可急坏了大喇嘛。
清晨,大喇嘛急匆匆爬上瞿昙寺的城墙,朝后山的护坡张望了一会儿,又朝照山张望了一会儿,僵持的局面让他看出了端倪。他分明看到了土匪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不假思索地说:“快,快把那口一千人吃饭的锅架在山门口,把火生旺了!”
主事说:“寺里的一圈羊已经不多了。”
大喇嘛说:“羊不多了就杀牛!去吧,寺院保不住,有十圈牛羊也是空的。”
主事说:“牛羊杀完了,土匪还不退呢?”
大喇嘛没有说话,主事赶紧走了。
杀猪宰羊的节奏紧锣密鼓,锐利的嘶喊声刺破天空。城墙上的人又多了起来,更多的人听到了消息,他们怀揣着碗筷还在向着寺院毫无节制地踊来。先是哗啦哗啦的,后来是轰隆轰隆的,澎湃的吃饭声响满了天空,好像夏天天空里的滚雷,好像暴发的山洪,连走南闯北的土匪也听得心惊胆战。
吃饱了肚子的人们又底气十足地发出“噢———噢———噢啰啰———噢啰啰———”的声音,那个身强体壮的藏族射手又射出了一箭,把土匪头上的一顶礼帽射穿了。夜晚还没有到来,袅袅的桑烟和冲天的火光里,月亮就已经迫不及待爬了上来。夜里,月亮亮得好像白昼,人们没有看见过那么安静和明亮的月亮。上千人的“花儿”大合唱在四周的城墙上漫无天际地嘹亮起来了,成千上万的“拉伊”一会儿是合唱,一会儿是男女二重唱,那惊天的韵律远远胜过永乐大钟的宏大和深沉,好像黄河愤怒的涛声,好像一阵紧似一阵的磙雷,吓得土匪们在山坡上颤抖起来,偷偷依靠在一块儿,再也不敢张狂了。渐渐地,土匪们的“花儿”声偃旗息鼓,山上的烟火泯灭了。
渐渐地,韵律又变得细雨润秋,一个个美妙动人的音符,在天空里凝固了,好像霜后的树叶沙沙沙地落了下来,好像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飘来。这是一场空前而盛大的雪,渐渐地,“花儿”悠长的曲调中有了浓稠的意味,月亮就愈加地白了,大雪就变得铺天盖地了。这些如雪的月光是水的结晶体,落在哪里,就在哪里朦朦胧胧虚虚晃晃堆积起来,白天像什么,雪落上去就像得更加逼真,简直就是惟妙惟肖。不用看,也不用说,这会儿大地被白色填充得满满当当,不给任何人留下一点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大喇嘛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道,圣明的佛祖呀,我真不知道是天空里在挥洒着月光,还是在落雪,就是学富五车的仓央嘉措活佛在世,也想象不出一句颂辞来。
土匪们水皮袋里的水喝干了,瘪得像晒干的“狗尿苔”,装干粮的褡裢也瘪了。两天没有进一口水米的土匪们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来。他们分明看见瞿昙寺周边两里内的地界里一片旷世的寡白,白得厚实,白得庄严,白得恐怖,好像举行一场罕见而盛大的丧事活动。
此刻,原本绿色的树木,挂上了银光幽幽的素白,一会儿像千千万万条长长的阴钱,一会儿像万万千千个不散的阴魂,有的在大地上情深意切地轻歌曼舞起来,白得像云,轻得像纱,有的在山腰里躲躲闪闪蹿来蹿去,像一个个白色的幽灵,一个也不闲着。缓缓地就吸足了精气,长上了修长的腿,长出了飞翔的翅膀,在天空里飞起来,飞向了传说中的天堂。刹那间,大地就又剩下白,白得一片空白,土匪们看着六月天降下来的银色雪花,都傻了眼了,他们的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流出了粗粗拉拉黏稠的冷汗。原本土黄色的麦草垛子,渐渐成了灰白色的坟堆,这些坟堆,在毫无节制的大雪中,在“花儿”和“拉伊”冗长的颤音中,成批成群地生长着,成批成群地扩大和铺张着,好像轻柔的棉花团,争先恐后地向着照山和后山里的土匪排山倒海涌去。间或,那些在河道两旁淘金人淘下的一个个洞穴,每隔几步一个,每隔几步一个,渐渐地从模糊不清变得清晰可辨,又渐渐地变成了颅骨上一个个狰狞的窟窿,非常清楚地向着心虚的土匪们逼近。
土匪们一个个跪下来向着瞿昙寺磕头,嘴里不停地念着祈祷的颂辞。
凝固的“花儿”和月光还是像雪一样,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此时已是六月十五的午夜,月亮只剩下白,白得一片空旷。“花儿”悠扬的韵律和瞿昙河幽幽潺潺的流水似乎找到了一个几百年,不,甚至几千年也无法找到的最佳的契合,好像阳光普照了大地,雨露滋润了万物,一时间,就听得唢呐、笛儿、钹儿、镲儿、铙儿、木鱼儿和着阴阳的诵经声和等等类类的声音唇齿相依地共鸣起来,就听得一阵一阵来自天堂的诵歌,好像阴阳在做一场盛大的道场。
黎明,城墙上的人们都睡着了,汉族群众怀里抱着农具,藏族同胞怀里握着弓箭,一个个打起了呼噜声。小喇嘛们也在寺院里睡着了,瞿昙寺的照山和后山里鸦雀无声。大喇嘛悄悄爬上城墙一看,山坡上丢甲弃盔,一片狼藉。土匪们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些骇人的羊骨头和牛骨头。他高一脚底一脚下得城墙,高兴地跑进禅房,念起了普度众生的颂歌。大喇嘛喊来那位长者,语重心长地说:“老人家,是‘花儿救了瞿昙寺,是你拯救了瞿昙寺,你有啥要求就说。”
那位长者说:“我就想每年六月十五,让这里的人唱‘花儿,交流物资,方便这里的生产和生活。”大喇嘛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第二年农历六月十五,瞿昙寺举行了盛大的“花儿”会。从此“花儿”也成了角仓(藏语,生长麦子的地方)地区射箭比赛场上必不可少的添加剂,成了茶水里的食盐,饭食里的调料。南山地区的射箭在“花儿”和“拉伊”的歌唱里充满了激情和忘我。
射箭射的是生命的激情,“花儿”和“拉伊”唱的是爱情。爱情一旦有了激情,就等于是让鸟儿长上了翅膀。
年年岁岁,射箭成了这里的狂欢,“花儿”和“拉伊”成了箭手们的护心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