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慧 [鲁迅美术学院文化传播与管理系, 沈阳 110004]
随着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消费文化逐渐成为当今社会的主要文化形态。它是以消费为中心,杂糅了多种辅助因素,如大众媒介、视觉影像和日常生活审美化等。在这一考察视域中,大众的艺术接受方式主要是一种日常生活化的艺术接受方式。它不同于凝神静观、反复沉潜和体味深意的传统接受方式,零距离接受、浅层次接受以及感性的直观体验成为其具体表征。
传统的艺术理论认为,艺术作品源于生活,但又超脱于生活,所以对作品进行接受时强调接受主体要凝神静观,摒弃现实生活中各种利害关系的干扰,通过“心斋”“坐忘”使自己处于“离形去知”的虚静状态,进入澄明之境,能够“与道同一”,从而领略到艺术的整体气韵之美,体味其中所蕴藉的宇宙大道和人生真谛。同时,在这一接受过程中,审美的自由愉悦、心灵的净化陶冶以及精神境界的提升等为艺术接受者所获得。这种接受效果的实现关键在于接受者所秉持的接受态度。它要求接受者在态度上要出离于日常生活,与接受对象形成一种审美距离,只有保持这种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审美距离才能欣赏到对象之美,进而获得一种“艺术的启示”。
在消费文化视域中,现代科技的发展不仅带来了生产方式的变革,形成物质丰裕的社会景观,而且也推动大众传媒的进步,尤其是影视、电脑等传播媒介的兴盛,促进了视觉文化的发展。视像艺术(亦称“视觉图像艺术”)“不再像传统灵韵艺术那样以一种亲近但有距离的方式作用于欣赏者,在视像艺术与欣赏者之间已经不再有这种‘审美距离’了”,也就是说,欣赏者对视像艺术的接受是一种零距离的接受。
对此,本雅明早就有所阐述。他说:
人们可以把放映电影的幕布与绘画驻足于其中的画布进行一下比较,后者使欣赏者凝神观照。面对画布,观察者就沉浸于他的联想活动中;而面对电影银幕,观察者却不会沉浸于他的联想。观赏者很难对电影画面进行思索,当他意欲进行这种思索时,银幕画面就已变掉了……实际上,观照这些画面的人所要进行的联想活动立即被这些画面的变动打乱了,基于此,就产生了电影的惊颤效果。
本雅明认为基于印刷文化的传统艺术是带有“灵韵”的,接受者面对于它,可以凝神静观,展开自由的联想想象,进行主动的再创造。然而,基于视觉文化的电影艺术,则让面对于它的观众,被动地接受一个又一个瞬息万变、连续不断的动态画面,根本无暇思考;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能够引发人们进行联想想象的“审美距离”消失了。
就电视而言,杰姆逊提到,“在电视这一媒介中,所有其他媒介中所含有的与另一现实的距离感完全消失了”。面对电视艺术节目,接受主体与接受对象之间的距离感也荡然无存。“我们不用观照,只需代之以轰动、同步、直接和冲击”。接受者的视觉感官被快速流动以及高清逼真的电子画面所强烈地冲击震撼着,他们只能以消遣的日常生活化的接受方式为电子传媒画面所诱惑和牵引,不得不放弃作为独立个体之人的想象与思考。进入21世纪,依托数字技术、互联网技术、移动通信技术等新兴科技而产生的新媒体艺术顺势而至。它的出现给人们带来更为便捷即时的艺术观感,如手机电视可以让人随时随地进行艺术接受活动。这样,接受主体与接受对象之间的心理距离不仅消失了,二者之间的时间和空间上的物理距离也不存在了。只要一机在手,人们就可以对作品进行零距离的艺术接受,任意享受艺术所带来的愉悦观感。
综上所述,在消费文化强势蔓延介入的今天,随着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人们的身体感官常常被艺术品纷繁耀眼的图像所震撼冲击着;同时,通过手机、IPAD等移动媒体,人们的艺术接受活动变得更为方便、快速和频繁。再加之,随着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逐渐扩大,人们为现实中充盈的审美因素所围绕,艺术活动日渐深入到普罗大众的寻常生活,如家居装饰、逛街购物、外出用餐、旅游休闲等。人们几乎被无处不在的艺术包围着。这样,唾手可得、应接不暇的零距离的艺术接受,确实给更多的接受主体带来越来越多的审美享受。但是艺术接受者的心态也常常呈现为一种喧嚣浮躁的状貌,这使接受主体无法达到虚静澄明之境来进行凝神静思。另外,日常生活审美化对大众审美品位的提升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但我们也要认识到,与审美泛化的蔓延渗透相伴而来的是接受者的从众化的审美趣味取向和不同程度的审美疲惫以及钝化的审美辨识力等。这正如韦尔施所言:“总体的美学化导致了它自己的对立面。在无其不美之处,也就不存在什么美;持续不断的刺激导向无动于衷。美学化进入了麻痹化。”
以消费文化为视角,对日常生活化艺术接受方式进行审视,我们会发现其不仅在接受主体态度上出现从传统的距离接受到今天的零距离接受的转变,同时还会发现其在艺术接受过程中出现从传统的深度接受到当下的浅层次接受的转变。
一般而言,传统的艺术接受方式主要指基于印刷文化,以纸张等为载体的阅读方式。就艺术接受的过程而言,深度接受是传统艺术接受方式的具体表征之一,它是一种涵泳品味,即由浅至深、浸润其中、反复沉潜,最终豁然开朗而获得文本的深层意蕴。艺术的深度接受是中国与西方传统艺术接受共有的特点,如西方的命运悲剧、讽刺喜剧、象征艺术等,都在艺术表现形式中存有更深的意蕴,有待接受者体悟与发现。深度接受在中国,更有其主导性的接受根据。这根据来于中国古代艺术对艺术与道、艺术与心、艺术与情、艺术与语等关系的独到理解。这里有对于儒、道、释三教合一的理解,也有对于诗、乐、舞、画合一的艺术精神的理解,可谓是从“应目”经由“会心”达到“畅神”(南朝宗炳语),抑或从“悦耳悦目”经由“悦心悦意”达到“悦志悦神”(李泽厚语)。接受者先是以其耳目感官进入初级体验,然后以其心意情感进行中级体验,最后以其精神顿悟达到高级体验,这种艺术接受过程是全面系统和纵向深入的。
在当今消费社会,以影视、网络以及数字信息等新媒介为载体的阅读方式是一种日常生活化的艺术接受方式,就艺术接受的过程而言,它是一种浅层次接受(亦称“浅阅读”)。它主要具有娱乐性、浅显性、浏览性等特点。娱乐性是指阅读活动过程中人们在互动参与、轻松愉悦的状态下能够获得信息知识等的娱乐化特征。在消费社会,快速的生活节奏和高强度的竞争压力等,使人们大多怀有娱乐和消遣的阅读心理,因此以休闲娱乐为目的的浅阅读常常被人们采用。它不同于以增强学识修养、陶冶情操、净化心灵等为目的的传统的深阅读。浅显性是指浅阅读的阅读文本往往是语言媒介便于接受、内容通俗易懂,接受者无须做深层次的思考就可获得其所传递的信息。在影视信息上,浅显性表现为带给人视听震撼的视像艺术;在网络等新媒体信息上,浅显性则经常表现为图文并茂、内容浅易。这主要是因为今天人们面对着海量的网络信息,并且以追求娱乐性为其阅读目的,为了尽量多地浏览以寻找满足自己娱乐所需的信息,这就决定了人们必须以浅显为其阅读内容的选择标准。浏览性是指在浅阅读过程中,人们采用浏览的方式甚至跳跃的方式来阅读网络等新媒介信息。也就是说,互联网所带来的信息爆炸、浅显的文本内容以及超文本的大量出现,决定了当今人们往往采用一目十行的浏览式与跳跃式的阅读。
总之,在消费文化视域中大众媒介技术的发展给人带来无须费力思考的视像艺术,日常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因日常生活审美化而消弭,大众的艺术接受活动可随时随地进行,无须抽离于日常,无须凝神静观。因其所置身的世俗生活被艺术化,故而接受主体零距离地、紧密贴合于艺术品。他(她)们迷恋于艺术品(日常之物)新奇多变和光鲜亮丽的外表,不断追逐具有时尚感的、令人快适的视觉享受,而不再对艺术品进行反复沉潜玩味以探寻其中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旨。
高楠先生曾说:“中国古代文化的突出特征是浑融性。浑融的现实形状是物我融一,哲学表述为‘天人合一’。”正是这种浑融文化孕育生成我国古代独特的“体验”运思方式。它是物我合一、异中求同、主客融一的运思方式,迥异于西方传统认识论所主张的主客分立的二元论的思维方式。同时,以儒、道、释为基质的我国古代文化又赋予这种体验以“内向反省、自体自悟”的文化特征。总体而言,我国古代艺术接受中的内省体验是“以亲历性(即读者与作者的遇合交融)为基点展开的,情感贯穿其始终,以接受者的情感‘感兴’为开端,接受者的情感‘自得’为终点。它强调由表及里的意义深入;由字词所见到意境体悟的整体把握;由遵从作者、文本之意到‘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的个性化感受”。它强调接受主体的内在自省体悟,经由“以身体之”抵达“以心合心”的物我为一、主客融合的接受至境。它强调整体性,在艺术接受过程中接受主体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象中,进行全面综合的艺术体验,拒绝以注重逻辑思辨为特征的理性思维方式。
然而,在消费社会中,数字、网络、移动通信等新技术的发展改变着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文化环境,也改变着我们的艺术接受方式,“传媒的全能性介入中断了人的独处内省和人我之间的交谈”,随时随地、匆匆浏览的读屏成为时下日常生活化艺术接受方式的常态。同时,在市场机制运作下,“买方市场”占主导地位的出版格局,使当今艺术文本的生产以满足接受者快速阅读的需求为宗旨。在这种艺术文本中,富有丰富想象空间的语言文字为大量直观具体的视听形象所代替、品味长久的凝视沉思为以迅速吸引观众眼球的新奇轰动所取代。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人们摆脱了长期以来语言文字的理性束缚,获得了视听形象所带来的感性解放。与之相应,艺术接受体验也从传统的内省体验转变为感性的直观体验。接受主体以自我为中心,根据自己的趣味爱好挑选艺术文本,进行快速浏览,耽溺于不停翻转的网络页面和频繁转换的电视画面等。
在这样的艺术接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时间悖论,即“匆忙与耽溺”。“匆忙”是指接受者匆忙于逐个阅读所见的艺术文本;“耽溺”是指接受者沉溺于这种急促的浏览式的文本阅读,直到疲惫不堪。在此,对于前者而言,后者是其“隐性的催促者”,即“由于耽溺痴迷于某种追寻,才使每一页文本‘阅读’显得太慢”。在快速的阅读中,接受者或者将阅读作为一种信息扫描,或者将阅读作为新鲜文本的求取以避免乏味,因而“快速阅读已排除了回味吟咏的欣赏”。在匆忙阅读的沉溺中,舒适刺激和变化多样的艺术文本为接受者所迷恋,新技术所构筑的快适愉悦的虚拟世界令接受者沉沦。于是,艺术接受者在不断的外驰求新和感性娱乐中日渐迷失自我,持续不息的快感追求逐渐取代了对于生命意义的执着求索。
从某种层面上可以说,这种以空前勃发的视觉体验为核心内容的艺术接受体验是一种浅表化的“伪体验”。原因即为:此“体验并不是对某种永恒不变的深刻之物的体味和意会,体验实际上并不是体验。确切地说,它们是老套和单调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迅速地寻找另外的体验,进而从一种失望逃入另一种失望的原因所在”。主体的接受浅尝辄止、囫囵吞枣,仅停滞于文本的表层。在逐奇求新的心理欲望的催促下,艺术接受主体不断地攫取快感资源以满足其视觉感官的需求,从一个文本体验迅速地介入下一个文本体验,审美的倦怠和麻痹成为其最终结果。
对此,笔者主张以中国古代艺术接受中的体验理论探寻一条使今日艺术接受体验摆脱困境之路,即以生命体验找寻真实自我。中国古代艺术接受中的体验是一种生命体验,是接受主体全身心的亲历投入,努力探寻艺术文本中内蕴的生命意义。它是接受主体对生命本体的反思和对人生终极价值的求索。它迥异于传统认识论的二元对立思维,而是生存本体论的悟觉方式。它是一种内在的情感体验,是以内在心灵体悟世界,从而全面整体地把握存在的生存性和生命的丰富性,最终找寻到置身于世界之中的人的真实自我。基于此,我们希冀那些承载着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的艺术文本能够被艺术家创作出来,并且人的生命绽放在其中得以呈现。这样,对于自身存在的体悟、生命存在意义的探寻和人类生命价值的求索等是接受主体在艺术文本中可以领悟和获得的。
① 甘锋:《论视觉文化对传统审美方式的消解》,《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② 〔德〕瓦尔特·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王炳军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88页。
③ 〔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1页。
④ 〔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6页。
⑤⑬ Wolfgang Welsch :Undoing aesthetics
,Sage Publications 1997,Page:25,136.⑥ 高楠:《中国古代艺术的文化学阐释》,辽宁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⑦ 吴建民:《中国古代审美体验论》,《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
⑧ 杨慧:《中国古代艺术接受的体验之思》,《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第2期。
⑨ 王岳川:《消费社会中的精神生态困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
⑩⑪⑫ 尤西林:《心体与时间——20世纪中国美学与现代性》,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95页,第95页,第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