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当达·芬奇碰到波吉亚和马基雅维利

陈杜梨

今年是达·芬奇逝世500周年，世界各地纷纷举行活动，纪念这位多才多艺的伟人。虽然有关达·芬奇的研究著作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了，但是他身上的谜团和神秘色彩并没有因此减弱，比如说作为最有名的绘画大师，他传世的作品可以用稀少来形容，经大多数专家确认的作品不足20件。

之所以作品如此稀少，据说部分原因在于达·芬奇这位完美主义者似乎还是重度拖延症患者。為什么如此呢？在达·芬奇的一生中，一位重要人物影响了他的这种精神疾患，这个人就是波吉亚家族的切萨雷。

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波吉亚家族是无数小说、戏剧和电影的主题，这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有权势的家族围绕着权利、阴谋、欲望和杀戮，充满着谎言、欺骗和流言蜚语。有一个长期被遗忘，被隐藏的真相却值得人深思：波吉亚家族的长子切萨雷在其短暂的一生里把当时的意大利搞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改变了后来影响更加深远的两个人——达·芬奇和马基雅维利的人生轨迹。

1502年下半年，正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最灿烂辉煌的高峰时期，三个人生轨迹截然不同，不过同样杰出的人物，穿越意大利东北部的荒凉山野，走到了一起。本文就请读者回到500多年前的意大利，来看看历史上那场影响深远的相遇。

马基雅维利监视切萨雷

16世纪，法兰西、西班牙、英格兰等都已经成为统一而强大的封建主义王国，而亚平宁半岛则依然处于“春秋战国”时期，当时的意大利只是一个地理名词：邦国林立，朝秦暮楚。在这样的背景下全意大利最令人恐惧的野心家、强权者和完美的阴谋制造家切萨雷·波吉亚（1475-1507）上场了。

切萨雷16岁时就被任命为西班牙的主教，17岁时成为大主教，年仅18岁就已成为枢机主教，年纪轻轻就已距象征宗教世界最高掌权者的教皇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这是当时绝无仅有的事。不过野心勃勃的切萨雷似乎志不在此，他在23岁时即自请卸除神职，他的教皇父亲为满足他的愿望，解除了他的所有神职义务，与其说是要让他一心收复教皇国的辖地，不如说是要成全他一统意大利的雄心。

战国意大利也是马基雅维利（1469-1527）呼风唤雨的时代，尼科洛·马基雅维利出生于佛罗伦萨的一个公职家庭。少年即参加起义反对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独裁的马基雅维利，1494年开始在佛罗伦萨共和国出任公职。在出访、长驻各邦国的过程中，马基雅维利拜会、结识了各色的权要显贵，以其敏锐的头脑和观察力，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纵横家。

1502年，马基雅维利是佛罗伦萨当局派往波吉亚行宫的使者。马基雅维利身负的任务是尽可能地迎合波吉亚，探知他是否对佛罗伦萨有所企图。佛罗伦萨就在西边，亚平宁山脉的边缘，很容易吸引波吉亚的野心。

在如此经典的马基雅维利式的情境下，波吉亚非常清楚马基雅维利的意图，马基雅维利也很清楚波吉亚知道他的来意。马基雅维利已经接受指示，定期往佛罗伦萨发回外交文书，报告他的发现。

马基雅维利清楚地知道，波吉亚拆开了他的信函，并亲自阅读，所以他只写觉得可以写的，对不能说的隐而不谈。而且马基雅维利经常使用隐晦的形式影射他所发现的事实。波吉亚当然不可能被糊弄住，他的才智完全配得上他的狡诈与残暴。波吉亚猜测，佛罗伦萨当局在马基雅维利出发之前，就和他约定了简单的密码，对于风土人情和气候条件的评论，甚至马基雅维利对食宿情况的描述都有可能指涉关键的秘密情报。

马基雅维利的情报来源相当有限，有些信息直接来自波吉亚自己。真的能相信波吉亚说的话吗？马基雅维利尽可能地从各方收集信息，有用的情报常常来自陪伴波吉亚的秘书们和高级官员们，这些粗心之人总是无意中泄露秘密，马基雅维利总是尽力结交这样的人。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马基雅维利是个间谍，但是他的风趣非常吸引人。马基雅维利也吸引波吉亚本人，波吉亚觉得马基雅维利是个有学识的人，在才智上与他相当，与完成外交使命相比更喜欢谈论哲学。

这样的人与波吉亚周围那些粗野的唯利是图的雇佣兵指挥官毫不相同。波吉亚本人也与他的指挥官不同，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波吉亚觉得他可以信任马基雅维利：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信任。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波吉亚那些最大胆最随性的计划都依赖保密和背叛。一些基本信息不到最后时刻，他都不会告诉他的那些军事指挥官们。

达·芬奇是马基雅维利的线人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为了保护他的线人，马基雅维利常常要对消息来源作出误导性的报告。在外交文书中，他常常称消息来自一个“朋友”，乍一看，这个朋友是不同消息源的混合体，是零星的流言拼凑成的，马基雅维利的报告留给人们这样的印象，其实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现在的研究清楚地表明，大多数情报确实来自一个朋友，这个人就是马基雅维利的朋友和佛罗伦萨的同乡莱昂纳多·达·芬奇。

达·芬奇（1452-1519）在佛罗伦萨度过了他早年的职业生涯，又在米兰生活了17年，在48岁那年返回佛罗伦萨。在佛罗伦萨的一座修道院里，达·芬奇创作了他的杰作《圣女和抱孩子的圣安妮》。1502年达·芬奇离开了修道院，出任波吉亚的军事建筑师和工程师。

达·芬奇作为首席军事工程师，主要负责加固城堡和军事工事，同时建造一些新的军械设施，许多新军械的样稿已经出现在达·芬奇的笔记本上了。

波吉亚雇佣达·芬奇的理由显而易见，除了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达·芬奇还享有意大利最有创造力最有天分的军械工程师的声誉。这样一个绘画大师到底为什么放弃绘画，来过严峻而危险的军旅生活，并且还为恶名远扬的波吉亚服务呢？

有证据显示，当时达·芬奇正经历某种精神危机，他对绘画感到厌倦了，所以他逃离了那些未完成的油画和壁画，他觉得已经解决了绘画的难题，那些画作不再吸引他了。达·芬奇希望有时间去完成他的发明和科学设想，这些东西他已经画出了草图。也许达·芬奇觉得，波吉亚给他的自由空间可以让他去实现科学梦想。

有了波吉亚的命令，达·芬奇可以在整个罗马涅地区漫游，可以在他认为合适的地方修筑新的防御工事和基础设施。达·芬奇性格中还有一项怪癖：他很容易为强势人物所吸引，并尽力为其效劳，只要这些人让他的个人兴趣能够不受公共职责的限制自由发展就行。

在达·芬奇的一生中，他为那个时代所有强势的风云人物都服务过，从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到通过谋杀方式当上米兰公爵的斯福尔扎，再到欧洲最强大的国王、年轻的弗朗西斯一世，再加上切萨雷·波吉亚，都曾经雇佣过达·芬奇。

波吉亚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这个声名狼藉的教皇把他的儿子带在身边亲自培养。亚历山大六世教皇之前是来自西班牙的红衣主教罗德里戈·波吉亚，在教皇的选举中，他用几车珠宝和黄金买到了教皇的权杖。这在美剧《波吉亚家族》里都有所表现。

切萨雷其实是亚历山大六世教皇的第二个儿子，不过他继承了波吉亚家族的荣誉，他很可能谋杀了他的异母哥哥，以取代他的位置成为亚历山大六世的继承人。并且切萨雷与他的妹妹卢克来西亚关系暧昧，至少在潜意识上有乱伦关系。她的多个丈夫和爱人被杀，而切萨雷就在附近。对于奸诈而言，没人能比得上切萨雷，总之他的所作所为，让切萨雷·波吉亚的名字成了魔鬼的同义词。达·芬奇为之效劳的就是这样的人。

达·芬奇的精神疾患加重

波吉亚与马基雅维利建立了亲密的谨慎的友谊。达·芬奇对波吉亚的态度不太清晰，在他的笔记本里只提到了波吉亚一次。我们能够知道的是，在达·芬奇为巡视波吉亚的防御工事而进行的漫游中，他曾经穿过了上阿尔诺河谷地，也就是后来《蒙娜丽莎》中的神秘背景。

在为波吉亚服务了10个月后，达·芬奇返回佛罗伦萨，创作了《蒙娜丽莎》等一批名画。在佛罗伦萨呆到1506年，然后回到米兰，最后死在了法国。《蒙娜丽莎》是他直到生命结束一直带着的少数作品之一，并且不断地进行修改，重新考虑构图，强调或弱化某些细节等等。有种观点认为，如今挂在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是原作的模仿。几个世纪以来，蒙娜丽莎脸上亮光部分已经出现了微小的裂纹，已经扩大了她的脸颊，而暗光部分更少裂纹，更能保持原来的大致形状。

不断地改动《蒙娜丽莎》表明了达·芬奇的一种心理病症：不能完成一件作品。这种病症在他结束对波吉亚的服务后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达·芬奇的性格倾向：逃离未完成的工作，在笔记本上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不能单独专注一件事，不能完全投入一项计划。所有这些小毛病在他结束和波吉亚的工作之后夸张到几乎病态的地步。

尽管后来达·芬奇专注于他笔记本上的鸿篇巨制，但是他后来没有完成什么计划，除了几个简单的绘画合同之外也没有别的作品，这些绘画很可能还是在他的忠实助手梅尔立的帮助下完成的。达·芬奇的科学遗产，更不用说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取得过重大突破的解剖学，并没有在科学的发展史上起到推动作用。

达·芬奇最有成就最巧妙的创造物都消失了——复杂的冰雕，能够放烟花的机器，引起轰动的舞台。所有这些精巧的装置，从直升机到潜艇、螺丝、齿轮到为波吉亚发明的精确测量长度的工具，都石沉大海。

达·芬奇死后，他的笔记本被出售，有时候就单独几页纸被卖给富有的收藏家。这些纪念品猎人对于达·芬奇笔记本上的东西毫无概念，他们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天才的奇怪想象，甚至懒得去读草图旁边用镜像法写的拉丁文说明，这种简单的密码要到一个世纪之后才完全被破解。因此造成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如果在达·芬奇死后50年出生的伽利略能够读到达·芬奇的笔记，那么整个科学体系可能就都建立起来了，早已出现的科学分支会有重大发展，有些领域中的突破可能会早上几百年。

波吉亚的恶影响深远

马基雅维利在见证了波吉亚在扩展领土上采用的各种策略和统治手段之后，对他相当钦佩，形成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君主的形象。在经历了佛罗伦萨政局的多次震荡之后，1513年马基雅维利被以密谋叛变之名投入监狱，受到严刑拷问，最终被释放时已一贫如洗，此后马基雅维利隐居乡间，开始进行写作，完成了他的名著《君主论》。

波吉亚是怎样影响了达·芬奇的心理缺陷呢？为什么马基雅维利把波吉亚当作《君主论》中的模范英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种不同的果有一个共同的因：波吉亚的奸诈残酷。马基雅维利和达·芬奇同时见证了波吉亚这一性格特征的一个极端例子：1502年，波吉亚对他的那些怀有异心的指挥官们施展魅力，保证说没有他们的帮助，他无法完成自己的抱负，号召他们在塞尼加利亚镇召开和解会议。结果波吉亚把这些指挥官们都杀了，有些人被当着他的面杀死，有些被装在笼子里，后来被屠杀。

马基雅维利发回佛罗伦萨的原始报告暗示，他因为恐惧而惊慌失措。随着波吉亚军队在塞尼加利亚镇烧杀劫掠，形势一片混乱，连指挥官都无法控制士兵的暴行。我们只能想象，这些残暴会带给敏感的达·芬奇什么样的感受，他与马基雅维利都同时在场。

从来没有秘密的达·芬奇，在笔记本上对此只字未提。这种处理方式并非好事。达·芬奇常常把他不能面对的现实的烦恼置之脑后，但是，这一恐怖事件留下了阴影，立刻加重了他的精神病症：他所观察到的细枝末节让大脑不能有个整体的印象，大脑的紧张让他从一个观念跳到另一个观念。当时他试图解释这种奇怪的心理现象，在笔记本上一张图表的旁边，他写到，我不能完成这项计划，因为“人性的邪恶”。

更加有弹性，更加现实的马基雅维利最终采取了与达·芬奇完全不同的态度，他甚至开始拥抱“人性的邪恶”。马基雅维利认为，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那狡诈的政治环境下，如果一个君主想征服一片领土，统治它，治理它，只有波吉亚那样缺少道德感的无情无义才是唯一成功的保证。这样的论调，马基雅维利最后都放到了《君主论》里，千古之后任人评说。

在《君主论》中有这样一段话：当我回顾公爵的一切行动之后，我认为他不但没有可以非难之处，更让我觉得应当像我在上面提出的把公爵提出来，让那些由于幸运或者依靠他人的武力而取得统治权的一切人效法，因为他具有至大至刚的勇气和崇高的目的，他只能采取这种行动，舍此别无他途，只是由于亚历山大六世的短命和他本人患病，才使他的鸿图终成画饼。

纵观切萨雷的一切特质，完全符合马基雅维利心目中理想君主所具备的一切条件，即使最后失败了，仍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公爵的怜悯和遗憾，可见马基雅维利对切萨雷本人是有多么赞赏。

波吉亚的野心到底有多大，这要到他死后才渐渐显现出来。他的计划是在教皇国建立他自己的领地。在他父亲的外交机器的支持下，他很快就能占领佛罗伦萨，最终把整个意大利收入囊中。也许马基雅维利比大多数人更早意识到波吉亚的野心，他也希望看到一个统一的意大利，并且能够拥有1000多年来，自罗马帝国崩溃后意大利从未有过的权势。

但是即使是马基雅维利也没能看穿波吉亚与他父亲的计划。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去世之后，红衣主教团要选出新的教皇，有些证据表明，波吉亚计划废除几百年来选举圣彼得继承人统治基督教世界的传统 ，他打算囚禁教皇，宣布自己为教皇，把基督教变成由波吉亚宫统治的世俗的世袭制的机构。

正如马基雅维利看到的那样，波吉亚成功的关键在于他令人惊讶的能力，高出对手的狡诈和狂野的想象力。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波吉亚的好运到头了。轮到他成为牺牲品了，1503年亚历山大六世死后，选出庇护三世继任，未就任即去世，另选朱利奥二世继任。首先当选的教皇庇护三世背叛了切萨雷，随后背叛他的是他的盟友和保护者，那不勒斯总督。

1504年切萨雷被流放到西班牙。被押解到西班牙之后，霉運还是一直跟着他，虽然两年后他成功从囚禁他的城堡逃脱，但是，在远离罗马的西班牙荒野，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战役，就让曾经不可一世的波吉亚走到了鬼门关，时年31岁，他所有那些宏伟的目标顷刻灰飞烟灭。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