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苓 万向兴[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500]
死亡是海明威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多以其美式极简主义风格体现,对后世作家的影响历久不衰。海明威冰山理论视角下的极简风格,使作品在形式上简洁,主题内涵隐藏在形式的潜文本中,通过象征和暗示留给读者丰富的思考和想象。本文对比分析海明威同年相继发表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和《杀人者》中的死亡主题,研究该主题在极简风格下的微妙变化,并从拉康的幻象角度解读其中潜文本的含义。
美式极简主义风格始于20 世纪50 年代,继承加兰(HGarland)和庞德(EPound)“简约”写作和对“普通人”观照的主张。哈莱特(C.W.Hallett)概括了美式极简主义风格:1.一篇直率、简洁、看起来不复杂的文字;2.一篇压缩文,通过单篇的艺术设计影响一个复杂的比喻,且借此比喻将貌似琐碎的事物扩展至普遍关注的主题;3.更少的情感及情节阐述,没有明显的作者浸入,也没有过多叙事的干扰;4.非英雄式人物,日常生活的普通人;5.所有行动感觉是发生在故事开始前或结束后,总之没有发生在故事中。海明威将其写作比作冰山,大部分潜藏水中,露出表面的很小一部分,重要的观念和事件可不用写进故事中,但要留有一种思想性的存在,且作者本人应对省略掉的部分有具象的认知。在冰山理论影响下,美式极简风格展示了“压缩,情境的直接呈现”,一种在瓦格纳(L.W.Wagner)看来的“蒙太奇效果”。
拉康的三界理论指个体意识的三个层面,即“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实在界类似婴儿初期与母体合而为一的原始思维,没有主客体的区分,一切均在场。想象界即如婴儿开始观察镜中自己影像时,个体意识到自我与母体的分离,获得主客体的区分意识,进入语言描述世界的象征界中,成为“被符号界阉割的主体”,永远有分离后的缺失感和回归母体(即实在界)的欲求。此时实在界在意识深处,不受语言和理性控制,只有通过短暂非理性的急剧体验才能进入,如极乐和死亡。这样的体验不适于日常生活并可能危险,于是便有幻象(fantasy)的功能,置于主体和实在界之间,使主体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
在1927 年相继发表的《白象似的群山》和《杀人者》 中都体现了美式极简和冰山理论的原则。从几个普通人等车、喝酒、点餐这些日常琐事开始,扩展至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死亡,相关的原因及结果未明显展示,重要的动作和事情没有直接体现,通过简洁的文字和象征,主题隐藏在主体人物拉康式的幻象与实在界关系中。
在《白象似的群山》中,一男一女在火车站等车,天气炎热。他们买了啤酒坐下,在不经意的谈话中男子提到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真不算什么手术”,“就是透一点空气进去,很自然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之后我们就没问题了”,“你不想做的话我也不会逼你做,但我知道这个完全很简单的”。可见男子试图安慰女子堕胎不是大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并擅长操纵女子的想法。女子的话相对模棱两可,说酒加了水后喝起来像“甘草”,并同意男子说的一切都像甘草先苦后甜,并莫名地说对面的山像“白象”,很“可爱”,啤酒“很棒”,自己很好,一切也会好起来。对话反复强调一切都很好反而暗示了女子难言的不安;“甘草”和“白象”构成拉康式的幻象,横亘在作品人物与隐秘不可说的死亡主题之间,主体人物为死亡不情愿的施动方。主体双方通过幻象发展了自我麻醉式的防御机制:啤酒与苦艾酒的先苦后甜提供了痛苦的麻痹,白象的隐喻神秘、庞大而纯净,构成了救赎暗示。这些幻象形成冰山可见的部分,安全地置于施动死亡的欲求和主体的负罪感之间。人物在故事结束时决定去堕胎,主题暗示出来,重要动作发生在故事之外,构成一种表面简单静止其下复杂动态的蒙太奇效果。
在《白象似的群山》后发表的《杀人者》,死亡主题更加凸显。主体人物从前者的两人变为后者的六人。故事延续简洁开篇,却像冰山一样潜藏更多内容:两个男士走进餐馆,黑手党的衣着暗示危险,餐厅老板乔治和服务生尼克并未表现恐慌。两个顾客要吃苹果汁烤猪肉配土豆泥,乔治说那是晚餐,顾客之一说“那该死的钟”,这真是个“热情的城市”,乔治是个“聪明人”。危险荒诞的侵入者和冷漠谨慎的主人,貌似日常又潜伏危机。随后这两个顾客直言要为朋友杀死一个叫安德森的经常来餐厅的客人,职业杀手身份暴露。杀手之一把厨师山姆和服务生尼克绑在厨房。另一杀手和老板乔治在餐厅等安德森。一小时后乔治说安德森不会来了,两个杀手离开餐厅。乔治让尼克去通知安德森,尼克来到安德森家,看见安德森和衣躺在床上并显然知道有人要杀他,尼克问他为何不逃走,他表示已不想再逃亡,故事随后暗示安德森曾是职业拳手,有可能在赌拳中得罪了上方,但他又是“那么温和的人”。最后,尼克告诉乔治他受不了想到安德森这样“等在屋里,知道自己会被做掉”,乔治淡淡地说“哦,那你最好就不要再想”。全篇人物情绪表现不多,重要的动作发生在故事前(安德森的经历)和故事后(安德森的结局和尼克的出走)。死亡主题通过杀戮更明显体现,但死亡一词本身并未出现,只是在故事最后用“它”来指代。围绕死亡主题,两个杀手是施动者,餐厅人员是旁观者,安德森是受动者。杀手的表现危险又怪诞,喜剧释放构成面对死亡的安全幻象。山姆显示了恐惧,尼克透出正义,乔治的正义感隐藏在冷静中,安德森则是万念俱灰。全部人物以简短的对话、不多表露的情绪,透过幻象从不同角度面向死亡。
通过美式极简风格和隐喻的幻象,《白象似的群山》和《杀人者》体现了死亡主题的微妙变化。前者主体为死亡的施动者,死亡以堕胎表现,但死亡和堕胎两词均未写出而是通过暗示;主体是有负罪感的施动者,用酒精、群山的象征、安慰与自我欺骗来构成遮挡死亡的幻象。后者主体为死亡的施动者、旁观者和受动者。更多的角色和人数安排,体现了关于主题的更多维度。死亡一词虽未说出,但杀戮一词已凸显。无论是施动者的喜剧调节,旁观者的恐惧、正义、谨慎、愤懑,还是受动者最终的无可奈何,穿越这些幻象,即是死亡的强大存在和不可避免,暗示存在主义式的生存焦灼与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