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变》: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成长史

2019-07-14 09:12:54甘宇慧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木心小说人生

⊙甘宇慧[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杭州 310018]

《豹变》是在木心去世以后,由其研究者,也是他的挚友童明整理木心旧作而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但在童明写的序言中,却明确地说明了“以现在的顺序呈现的十六篇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部“短篇循环体小说”。简单地来讲,集子中的十六篇小说各自独立,但是在某种隐秘之处,彼此又构成了一定的联系。这部集子里的十六篇小说既在内容上彼此毫无联系,也并不是按照写作时间的先后顺序来编排,在最初出版时也是分散在不同的集子里,这意味着作者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脑子里并不存在一个完整的想要表达的主题,也并没有刻意地在这些小说之间制造某种联系。那么为什么要选择这些小说最终组成一个整体,这些小说又是在哪些作者创作时可能都未曾注意到的隐秘之处呈现联系,这就是我在阅读《豹变》这部作品时最感兴趣的地方。

按童明在序言中所说,这部集子的出版计划其实在1993 年就已经开始,这十六篇小说的选择以及顺序的编排,包括小说集被命名为《豹变》,都是木心先生生前就已经确定的。这个事实意味着,作者在整理自己的作品时,就已经发现了自己在创作时未曾意识到的某种联系,或者说,作者刻意通过对这些作品的选择来表现他希望呈现的某个主题,这一点在“豹变”这个书名中得到了解释:

书名《豹变》,源自《易经》革卦: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惟君子之变,漫长而艰辛,可比豹变。……此外,“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文”同“纹”,恰是《豹变》 斑斓的色泽。

很显然,这段话明确指出了木心选择这些小说组成“短篇循环体小说”的用意:正是这些小说色泽斑斓,质地各异的样貌呈现了木心在文学创作上的探索与思考,展示了一个艺术家在精神与创作上成长与成熟的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从而完成自我的“君子之变”。

《豹变》作为一部短篇小说集,虽不能说其中的每一篇小说都独特精巧,但也可以说各篇有各篇的特质。语言或平实或娴雅或华美,变换随心;文体上有些像小说,有些却像散文或诗歌,自由不羁;在创作风格上也显出不断变化的特点,有像《童年随之而去》 《夏明珠》式的传统叙事,有像《圆光》 《同车人的啜泣》式的截取某个人生片段的叙述,有《空房》式的元小说尝试,也有《明天不散步了》 式的意识流创作。全书看下来,确实称得上各篇有各篇的质地和色泽,这些小说组合在一起,构成了《豹变》 斑斓华美的整体面貌。作者仿佛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乐此不疲地尝试着创作的各种可能性,经历了漫长而艰辛的探索后,终于完成了“豹变”。《豹变》 中每一篇小说的质地都是某个时期作家的成长印记,而这些印记贯穿起来就构成了一部成长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豹变》 同时也是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关于艺术家的个人精神成长的自传体小说。

一、精神成长的时空线索

如前所述,《豹变》在小说的顺序编排上是有着特定的意味的,所以童明开篇就强调以“现在的顺序呈现的”才是“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熟悉木心小说的读者只要简单翻阅一下目录,就可以很清晰地了解到这些小说在顺序上显然是根据作者生平经历的时空顺序来安排的,而每篇小说中也都有一个“我”或隐或现。除了类似于长篇小说序言的《SOS》(这篇小说显示了木心整个精神世界的核心问题,从而概括了整部长篇小说的总的主题,这个问题后文再谈),接下来的《童年随之而去》 《夏明珠》分别对应作者二战前的童年和战中的少年时光,《空房》是战后的青年时代,《芳芳NO.4》 《地下室手记》是1949 年后到1966—1976 年时期,《西邻子》是1976 年后的作品,《一车十八人》和《同车人的啜泣》没有明确指明时间背景,但从文中描写的工作和生活场景来看,应该可以推测为20 世纪80 年代初的国内。到此为止,作品的顺序几乎完美地对应着木心的个人经历,呈现着个人在时代中的成长和思考。在这一部分,作品中个人与时代的关系紧密相连,时代无处不在的阴影影响、塑造、压抑着个体,与此同时,我们仍然能从木心的这些小说中看到一个坚持抵抗这个时代的个体形象。从二战开始到20 世纪80 年代,近半个世纪的历史轰轰烈烈、风云变幻,多少人立上时代的潮头又被大潮淹没,但木心的这些小说中,各个不同的“我”固然也被时代裹挟,却始终保持着对时代的旁观与思索,拒绝随着时代的浪潮起舞。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在这些作品中看到时代的影子却感受不到强烈的时代特征的原因。

从《静静的下午茶》开始,小说的背景放到了西方,从作者的个人经历上,似乎呼应着其走出国门的背景。但值得注意的是,从这里开始,时空的线索不再那么清晰,作者仿佛摆脱了时空的桎梏,开始自由地穿梭于历史的各个时代和世界的各个角落,一忽儿身处英式的老派绅士家庭,一忽儿又前往19 世纪探访歌德,一时重提国内旧事,一时又在纽约街头打量路人,尤其是最末两篇“散步”形式的小说,更是自由往返于东方和西方,驰骋于历史与现实,各种文明和艺术的光影交错,使人目眩神迷。

如果把《豹变》这部“长篇小说”看成是关于作者的精神自传,那么除作为序言的《SOS》之外的前八篇小说显然呈现了一个自我精神世界的素胚的成型过程,这个精神素胚在时代塑型和个体抗拒的拉扯之间成型。后七篇小说则展示了个体在摆脱桎梏之后的自我飞散与重塑,在这种重塑中作者逐渐地克服时代在他身上的影响,从而得以在整个的人类文明中去追寻自我精神世界的完满。

二、精神成长过程的核心问题

个体追寻自我精神世界完满的过程,必然要经历种种困惑与思索。《豹变》中清晰地呈现了一个艺术家在精神成长的过程中反反复复思索的一个核心问题:人是什么?所有其他的问题都是由这个问题衍生出来的,关于文化、宗教、艺术的思考归根结底都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豹变》里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对这个问题的一次回答。作者在不断地问不断地答中获得成长,而他的这些作品则仿佛在读者眼前展开了一段精神探索的旅程。

我去了,怀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夏俊一见我,特别热情,一脸的谄笑快要淌下来。路过人力资源课时,又高又靓的李霞正好出门,也对我一展芳颜,笑容可掬。进了总经理室,屁股刚碰到沙发,漂亮的秘书小姐奉上咖啡,细语如风地说,请您慢用。便笑盈盈地退了出去。

开篇的《SOS》在整部作品中具有独特的地位,按童明的说法,这篇小说起到了长篇小说中的序的功能,暗示了全书的主题。我们如果细细分析就会发现,这篇小说的写法也很独特。与《豹变》中的其他小说相比,此文中没有了“我”,只有抽象的“他”和“她”,没有时空背景,只有一艘不知漂泊在哪里的即将沉没的船,这种写法充满了隐喻和象征的味道,暗示着作者思考的是整体的人类命运。在这种隐喻中我们隐隐感到作者对人类世界的看法充满了哈姆雷特似的犹豫:世界终将毁灭但生命意志不可泯灭,或者反之,人类苦苦挣扎繁衍但最终不可避免毁灭的命运。两种看法,前者导向超越性的生存,后者则导向彻底的毁灭。

这是木心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也是他在《豹变》中的每篇小说的底色,所有对于人性的描摹,对于文明的思考,对于一切美好和阴暗的揭示,都需要在这个底色中去进行理解。

《童年随之而去》 以一只天青色越窑盌的失去徐徐拉开了成长的序幕,母亲轻轻的一句“……这种事以后多着呢”,仿佛是人类命运的预言,人类在发展中不断地丢失美好的事物,让人惘然于存在和发展的意义。在此之后的作品中,作者用不同的手法反复探索和呈现着人性世界的各个侧面,仿佛要从中寻得生存还是毁灭的依据。《豹变》全书除《SOS》以外全都是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者。在前面的八篇小说中,“我”观察并叙述着他人的故事,从中揣测和思索人性的各种可能。这种探索和思考客观上使叙述者得以以一种旁观的姿态超然于时代现实,即使在《地下室手记》中,“我”本身成为时代的牺牲者,但“我”在苦难的现实中依然对“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进行着超越性的思考,在思考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成为“我”所存在的现实的旁观者。至此,其实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一个个体的自我精神世界正在成型,在对人性世界的探索和思考中,自我逐渐建立起来。

而后面的七篇小说,“我”显然已不再满足于观察和叙述他人的故事,而是将自我化身于他人之中,化身于人类的历史和文明之中,从而获得更为广泛的人性经验,并真正完成关于“生存还是毁灭”这一问题的回答。

《圆光》这篇小说提供了人间值得的两个理由:爱与美。弘一法师示寂前的一点真情流露,囚徒在绝望中的一点艺术坚持,都在刹那间使人超越了这残酷的世间,获得神性的光辉。此后的几篇反反复复、犹犹豫豫,最终仍确证了爱与美的力量。《路工》中作者以博爱之眼光描写众生,让人联想到《地下室手记》中对“路人”的思念:

我与世界的干系已遭贬黜到道路以目的最低度,我没有亲戚朋友足以缅怀,思念的只有“路人”,不断地走在大街小巷中,超乎善恶好坏的男男女女……

与弘一法师示寂前念及“人间事,家中事”相比,木心无“家中事”可念,人生未免凄惨,可终究以对“人间事”的博爱获得了超越性的快乐,在那个时刻,木心的头上应该也有圆光出现。

爱与美属于艺术,木心曾言“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木心要殉的“道”就是艺术,因为艺术,木心选择“不死”。尽管“这分明是最通俗的无情滥情的一百年”,是“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的错误时代,但终究风中有花香飘来,耳边有鼓声激荡,不断翻转的生丁确证了只属于“人”的爱与美,这一切让木心找到了个体存在的超越性意义。

开篇的《SOS》虽然显现出哈姆雷特式的犹豫,但酝酿出版《豹变》的木心却是已经成熟了的木心,《豹变》中的小说每一篇都是木心的思考印迹,一篇一篇顺序而至渐渐展现了作者完整的思考过程和最终的答案。

三、艺术与人生的关系

在木心对前述问题的思考和回答中,我们可以看到艺术构成了木心的人生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木心的整个精神世界的支柱。这种对艺术的痴心一方面与木心自身从小的家庭教养有关,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尼采哲学对木心的深刻影响。木心曾以庄周和蝴蝶的关系来形容自己与尼采的心心相印,他说尼采“是我精神上的情人”。尼采以审美来对抗人生的虚无、以艺术来赋予人生的意义,这给了木心最重要的启发。纵然人生是一个悲剧,人类依然要纵情投入这幕悲剧,享受悲剧的壮丽与快慰,这就是酒神精神,这就是不可泯灭的“will to power”。显然,木心从尼采的哲学中获得了极大的精神力量。

木心当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指望艺术拯救人类,他说:“艺术本来想救人类的,救不了,结果倒是救了艺术家自己。”正如在《地下室手记》中,亦真亦假的伊丽莎白·贝勒笔记摘录的作者的话:“……艺术对我的教养此时就是生命意志,是我的宽慰。外面的世界疯了,我没有。……多的是死殉者,那是可同情可尊敬的,而我选择的是‘生殉’——在绝望中求永生。”木心以一种积极的虚无主义的态度肯定了人生的无意义,他说:“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木心将人生赋予了艺术审美的意义,并且认定,这是人生所能获得的最好的意义。正是对艺术的痴心让木心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并建立起一个强大的自我精神世界,以艺术的力量来抵抗人生的痛苦和荒谬。

木心不同意尼采的地方在于,他认为“人和艺术的关系,是和日神的关系:清明、观照”,“酒神精神是放不进艺术中的”,所以木心对艺术的态度是“痴心而保持明哲”,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酒神的放纵与狂喜,他不是毛姆笔下以原始的非理性的生命力量去冲击现实生活秩序的思特里克兰德。木心更健康,对于艺术来说,或许太健康了些。他散步、沉思、玩味,对于人生这出悲剧,他选择了做一个观众,一边以艺术审美超越现实生活,一边又清醒地告诉自己这只是日神创造的幻觉。这也造成了他的文字的特点,热情中透着冷静,深情中带着冷清,痴情中含着冷嘲,他可以用极华丽的语言写出极素净清冷的感觉,如《魏玛早春》,也可以用极冷静的语言写出人世间的爱与深情,如《温莎墓园日记》。或许这正如木心自己所说的,他衡人审世写小说,用的一只是辩士的眼,另一只是情郎的眼。

木心曾用伊卡洛斯的神话比喻艺术家和艺术的关系:艺术家靠着艺术的翅膀飞出迷楼,但这翅膀是以蜡合成,若飞得太高,将为阳光所熔而摔死。伊卡洛斯迷醉于飞翔的感觉,宁可飞高,宁可摔死。但来自东方文化的木心秉持着中庸之道,小心翼翼地飞翔在中间层。木心是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借由艺术,他建立自我、拯救自我,却不会让自己迷醉于酒神的狂喜中而牺牲自我。或许,从童年失去那只美丽的越窑盌开始,木心就渐渐悟得人生与艺术只可保持距离,只可两相观照。他把整个人生、整个世界当成审美的对象,观照、品味、沉思,愉悦而不迷醉。如果要用希腊神话中的神来比喻,那么木心不是飞翔的伊卡洛斯,而是水边的那耳客索斯,他把人生的倒影当作艺术来欣赏和品味,然后在对艺术的痴心中度过一生。

四、结语

木心一直信奉福楼拜的“显示艺术,隐退艺术家”之言,一再强调小说中的“我”与作者无关,但乔治·桑对福楼拜说:“你隐藏着你的心,可你心里的爱、厌恶,谁读不出来?”木心亦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又说“艺术家,是假口袋里装真东西”。《豹变》中的每一个“我”固然都是虚构的,不能等同于作者的经历,但作品中却隐藏了作者想要表达的真东西。木心精神世界的成长、思考、蜕变和完成在这部作品中被整体地呈现出来,《豹变》作为“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正是作者的一部精神自传,是一个艺术家的精神成长史。

①② 童明:《〈豹变〉代序》,见木心《豹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8页,第17页。

③④⑤ 木心:《豹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4页,第190页,第181页。

⑥⑦⑧⑨⑩⑪⑫ 木心:《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98页,第858页,第92页,第879页,第814页,第818页,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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