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后,我认为中国面临历史变革的重大机遇,要改弦易辙,即改变“以阶级斗争为纲”这根弦,变更“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这个辙。要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道路。
1977年2月7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 杂志联合发表了一篇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两报一刊是权威报刊,所以我立即认真阅读。我发现社论中的“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两句话对仗工整,显然是经过琢磨的。我认为,这两句话就是这篇社论的主题,就是当时党中央主要领导人的指导思想。后来简称为“两个凡是”。我仔细琢磨这两句话的含义,按照“两个凡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是不能怀疑、不能否定的,必须永远肯定、维护。由“两个凡是”,我才理解粉碎“四人帮”后,全国人民强烈要求为邓小平同志平反、恢复邓小平同志的领导职务和为“四五”运动平反,当时中央的主要领导人却置之不理的原因。由此我认为,“两个凡是”是平反冤假错案的主要障碍,是重新认识、评价“文化大革命”的主要障碍,更是改弦易辙、开辟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道路的主要障碍。显然阻挠我国发展的根本问题、阻挠拨乱反正的根本问题就在这里,而批判、否定“两个凡是”,恢复实践第一、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观点,就是总开关。想清了这一点,我是很兴奋。
我要批判“两个凡是”。
可是,“两个凡是”是打着拥护毛主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的面目出现的。因此,批判“两个凡是”就会被人扣上反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反对党中央两项弥天大罪,立即家破人亡。我已经在“文革”初期当了一次“反革命”,吃尽了苦头,因此心里很矛盾。反复思考了几天后,我还是下决心批判“两个凡是”。为了防止遭受打击,我决定单独撰写批判“两个凡是”的文章,不跟同志们商量,免得遭受批斗时株连其他人。
如何批判“两个凡是”,颇费心思。“两个凡是”是唯心论,形而上学,是唯心史观,这是明白的。但是,总不能写一本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著作去批判它吧。必须写一篇文章,全面地、集中地揭露“两个凡是”的唯心论、形而上学本质。
根据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社会实践是认识的基础。人们把由实践中获得的丰富的感性认识经过大脑的思索加工以后,上升为理性认识;理性认识是否正确还是不知道的,所以人们必须运用理性认识指导实践,检验理性认识是否正确;理性认识经过社会实践检验达到预期的目的,就证明这个理性认识是符合实际的,正确的,是真理;如果这个理性认识经过社会实践反复检验,不符合实际,是错误的,就不是真理,就必须在反复的社会实践基础上补充感性认识,反复用脑加工、反复在社会实践中检验,以达到正确的认识,成为真理。“两个凡是”认定毛主席的决策、指示以及理论、路线、方针、政策,都是正确的,是不需要通过社会实践的检验证明的,而且客观事物变化了,社会实践发展了,仍然是正确的,不能改变的。这就是“两个凡是”的唯心主义的先验论和形而上学,是天才论、顶峰论、“句句是真理”的翻版。
找到了“两个凡是”否定真理的实践标准这个根本错误后,我就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作为题目,把“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作为基本论点,与“两个凡是”针锋相对,揭发批判“两个凡是”的唯心论先验论和形而上学本质。
我是一边讲课,一边完成教学行政工作,一边搞科研,所以很忙,写作拖得时间也长。到1977年7月初,我才把文章的主题、结构确定下来。这时我妻子张丽华体检中查出肚内有瘤,立时把全家急坏了,我放下手头一切工作,为妻子住院治病奔走。在党总支书记和校办主任的帮助下,妻子住进了江苏省人民医院,并很快动手术,幸好是个良性瘤。妻子出院后,学校也放暑假了,我开始写作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1977年8月下旬,《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写成了,约八千字,稿子寄到哪里去呢?《人民日报》,不敢寄。我想到了《光明日报》 记者王强华同志。该年5月,江苏理论界在省委党校开了一个理论讨论会。在会上,我发言说,“唯生产力论”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不是什么第二国际的修正主义观点。因为,物质生产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础,生产力发展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批判“唯生产力论”就是反对历史唯物论。休会时,王强华同志对我说:北京有同志持有与你相似的观点,并说:“你给我们报纸写稿吧。”这就是约稿,并没有出题目。我在写出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后,就想到了王强华同志,于是在1977年9月初,我把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寄给 《光明日报》 哲学组王强华同志,同时寄去的还有一篇批判江青想当女皇的文章。
文章寄出去后,好久没有来信。1978年1月下旬,《光明日报》 终于来信了,寄来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的大样两份,大样注明“一九七八年一月十四日”。还有王强华给我的一封信。信上说:他最近出去了,不在北京,回来后看到我的稿子,批判江青的那篇稿子不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要说什么,我们知道,要用,请你作些修改,“不要使人产生马列主义过时论的感觉”。这是要求理论上更完整、严谨,不要让人抓住把柄。我仔细推敲后,觉得文章不会使人产生马列主义过时论的感觉,但我还是尽可能地强调理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哲学教研室的老师开会时,我曾拿出大样给大家看,请大家提意见。记得孙伯鍨、林仁栋、李华钰、舒海清、郁慕镛、倪君岵、李一屏等老师,总支书记葛林、办公室主任潘洁等在场。大家都同意文章的观点。
那时向北京寄稿件都靠邮局,没有传真机。文章大样就靠邮局在北京和南京之间传递。这从保存的文章大样上可以看出,因为每份大样上都有日期可查。要说明的是,后来王强华同志来信对文章修改提出了新的要求:更贴近现实,更有战斗力。显然,由要求稳妥转向激进了。
1978年4月下旬,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召开全国第一次哲学研讨会,南大政治系是李华钰、马淑鸾和我三个人去参加会议。我与华南师范大学的黎克明、上海社会科学院的周抗、山东曲阜师院的张明三位同志同住一个房间。哲学研究所的孙耕夫、邢贲思、李今山、陈中立等多位同志领导会议和负责会务工作。
在我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王强华同志就接我到光明日报社,见到了总编辑杨西光同志,理论部主任马沛文同志,还有孙长江老师。我在人民大学研究班读书时,孙老师给我们讲 《周易》,我与他多年未见,见面后当然很高兴。杨西光同志先是介绍了我和孙长江同志,并拿着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的大样说:今天请各位来,是讨论这篇文章的。这篇文章原本要在4月2日的哲学副刊发表,我看后,觉得这篇文章很重要,放在哲学副刊发表可惜了,要作为重要文章,放在第一版发表,但是要修改,要加强针对性、战斗性,要写得更严谨,不能让人抓小辫子。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听取大家意見的,听说党校也在写同一题目的文章,所以把孙长江同志请来一起讨论。
于是大家纷纷提意见。我记得马沛文同志的意见最激烈,他说,要公开点名批判“两个凡是”。我感到惊讶,立即说:恐怕不行,还是点名批判“天才论”稳妥。大家提了很多意见,杨西光同志最后讲了修改意见,归纳起来是两点:第一点,要增强针对性、现实性,提高战斗力;第二点,要仔细推敲,更严谨,防止授人以柄。他指着我和孙老师说,你们两个人的文章改好了,都发表。
从此,我白天参加会议,晚上修改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第二天一早,《光明日报》 的驾驶员就把我修改的大样拿去,傍晚又把重新排版后的大样送给我。如此反复又修改了好几次。我每天晚上修改稿子,李华钰、马淑鸾两位同志是看到了的,黎克明、周抗、张明同志也是看到了的,哲学研究所的几位同志也是知道的。一天晚上,黎克明同志在看望了中央机关的老朋友后,严肃地对我说:“老胡,你已卷入了高层内部的斗争,风险很大,你可知道?”我说:“知道,你是同意我的观点的,我去坐牢,你要给我送饭啊!”他笑着说:“我支持你,你坐牢,我去给你送饭。”几天的会议很快结束了,会议闭幕时,周扬同志作了总结,他肯定了讨论会,鼓励大家从事科研,并且提出了“科学无禁区”的论断。于是,我在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把“科学无禁区”这个论断加了进去,并说,有禁区的地方,就没有科学,就没有真理,只有迷信、盲从。
哲学讨论会结束后,我搬到 《光明日报》 招待所,继续修改文章。杨西光总编到 《光明日报》不久,与夫人一起也住在招待所。这期间,杨西光同志几次来看我,了解我修改文章的情况,也跟我聊天,了解我的经历。他对我说,粉碎“四人帮”后,他到中央党校学习,学习结束时,胡耀邦同志找他谈话,要他到 《光明日报》 工作,并告诉他北京四大报刊以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 都是积极推动拨乱反正的,《红旗》 杂志、《光明日报》 是执行“两个凡是”的,耀邦同志派他到 《光明日报》工作,是要他改变 《光明日报》 的面貌,把二比二变成三比一。杨西光同志说:“怎么改变面貌?就从发表这篇文章开始。”
将近五一节了,杨西光同志又来看我,他说:“小胡,文章改得差不多了,五一节快到了,你要回去了。这篇文章要请中央党校的同志帮助修改,最后要请胡耀邦同志审定。中央党校有个理论研究室,出版一份内部刊物 《理论动态》,这篇文章先在 《理论动态》 发表,然后在《光明日报》 公开发表。《理论动态》 是每月逢五、逢十出版,《光明日报》第二天公开发表,如果 《理论动态》 在5日出版,《光明日报》 就在6日公开发表,《理论动态》 在10日发表,《光明日报》 就在11日公开发表。”他还说:“小胡,要跟你商量一个事,现在的大样上,都署你的名字,文章公开发表时,不署你的名字,用‘本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我们没有约你写这篇文章,是你自己投稿的。我现在就聘请你为 《光明日报》 特约评论员,你就是 《光明日报》 的特约评论员,你看怎么样?”我当即回答说:“很好,只要文章发表了,能起更大的作用,目的就达到了。”杨西光同志很高兴。他随后还告诉我,已经商量过了,《光明日报》 公开发表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后,新华社当天发通稿,《人民日报》、《解放军报》 第二天转载,至此,我发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这篇文章,已由我的个人行为,发展为全国主要新闻单位和中央党校的联合行动了,是要向“两个凡是”发起全面进攻了。后来我知道,《学好文件抓住纲》 这篇社论,并不是两报一刊编辑部的同志写的,而是中央机关的同志根据领导人讲话的精神写好后,交给两报一刊以社论的名义发表。据我所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的同志是坚决抵制“两个凡是”的。我在北京参加全国哲学讨论会时,曾到 《人民日报》 理论部看望南大政治系的毕业生崔文玉、谷嘉旺,顺便听听他们的意见,在那里见到了理论部主任何匡、副主任汪子嵩,我给他们看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大样,他们都说好,何匡同志还说:“《光明日报》不发表,我们发表。”我说:“《光明日报》 要发表。”何、汪两同志是观点鲜明、态度坦诚的人。在此期间,我还去协和医院看望了周林同志,去积水潭医院看望了郭影秋同志,他们二位都曾担任南京大学的校长兼党委书记。一是慰问,二是听取他们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一文的意见,他们也都说好。我的底气更足了。
五一节后的一天早晨,我和张丽华在厨房里烧早饭,听到中央电台广播 《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特别高兴,文章从酝酿到发表已经一年多了。随后,我又认真读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光明日报》 的杨西光、马沛文、王强华等同志和中央党校的孙长江老师等将文章修改得很好,基本论点没有变,对文章的内容也作了发挥,更贴近实际。总之,中央党校同志和 《光明日报》 同志的修改,提高了文章的水平,增强了战斗力。
我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是 《光明日报》5月11日公开发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基础,在修改过程中又融入了集体智慧。文章发表后不久,《光明日报》总编室给我寄来10份5月11日的 《光明日报》 和70元稿费。
后来,我看到了刊载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的 《理论动态》 第60期的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后面注明:“《光明日报》 供稿,作者胡福明,本刊作了些修改。”后一个版本就没有作者胡福明了。这两个版本都存在着,分布于全国各地。胡耀邦同志亲自审定和安排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的出版。当时,他直接领导 《理论动态》,并尊重杨西光的要求,《理论动态》 发表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时必须注明“《光明日报》 供稿,作者胡福明”。但不久,胡耀邦同志就专任中央组织部部长,《理论动态》 第60期也就改版了。但是,历史事实不是再版的 《理论动态》 可以改变的。
文章刚发表几天,北京就传来消息,中央有人指责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理论上是荒谬的”,“政治上很坏很坏”,“是砍旗的”。“砍旗的”是指砍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要来的终于来了,不出我之所料,只是来得如此之快,出乎意料。文章发表后,匡校长曾对我说:“《光明日报》上你的文章我看了,很好。”政治系的老师都表示赞成文章的观点,并无反对意见。江苏省委、南京大学党委并没有对我施加压力,我一如既往地工作、生活。经过十年“文革”,广大干部、党员和人民群众都已经能够独立思考了。
(选自《我的学术小传》/胡福明 著/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