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梦”与清醒

2019-07-13 03:44陈宛颐
网络文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梦境

摘要:《华胥引》以其独特的梦境叙事构建了一个奇异绚丽的玄幻世界。作者在这个虚拟的空间借几段以梦圆梦的故事探讨了关于软弱与勇敢,真实与假象,沉溺欲望与直面现实的关系。在本质上,小说中的梦与现实跟网络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是同质的。网络文学只有摆脱如做梦般一味地宣泄自我情感的机制,着眼于现实关注与人文关怀,才能获得长足发展的生命力。

关键词:梦境 虚拟网络空间 网络人道关怀

网络文学正以其日渐显现的创作的交互性、阅读的画像化以及体验的虚拟性等特征引起广大网民以及文学评论界的关注。肖恩?库比特曾言:“现在的虚拟世界就像从前天上的星星,成了特别受青睐的幻想附着点。①”网络空间就是这么一个幻想领域,而网络玄幻小说极大地在构象方面超脱了现实的网络小说题材,它以其奇幻、荒诞、诡谲,创造了一个神秘迷离的幻想世界。梦境叙事则是玄幻小说一个新颖的想象借力点,在梦境这个以自我为主导的欲望空间,各色男女在欲望场里堕落、挣扎,或沉湎梦境,或找到清醒的出口。

一、奇幻的梦境叙事空间

历史时空是一个能量巨大的审美想象空间,它是非当代人所亲身经历的,所以它在当下时代就具有了可想象性,可虚拟性,可创作性。梦境也是这样一个巨大的虚拟想象空间,它具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特性。在荣格看来,梦是做梦者在个人清醒世界(“这个世界”)和集体潜意识的原初世界(“另一个世界”)中穿梭所经历的事件的见证②。在奇幻的虚拟世界中,作者可以通过情节的非线性叙述,扩大了情节的空间容量,还原不同人看到和经历到的事件本身的立体视角,让真实的故事、现实的多面性得以客观显现。作者唐七在《华胥引》中通过时间和空间的“架空”,营造出多重时空交错,奇幻瑰丽的电影化世界。当中的场景自由随意切换,掺杂着游戏叙事的痕迹,具有影像化的电影画面感。唐七在这个奇幻的异度空间,设置一套专属的特殊规则:当做梦者饮下贩梦师的血,贩梦师就能看到做梦者的华胥调,尔后贩梦师弹奏华胥调,便能为做梦者编织一个属于他过去记忆重现的梦境。贩梦师由此可以进入他的梦境进行窥探解读,而做梦者能否从梦境中走出来,在于他决心克服心魔还是宁愿沉湎梦境。唐七以多层叙述线索为叙述动力,在时间布置上摒弃简单的线性叙述,而使用梦境元素将时间进行并置与逐层扩展,让读者在丰富的时间和空间交叠中探索游离。

《华胥引》中窥探梦境的方式有多种,小说中可分为以下几种:第一种,贩梦师自己或带着同伴通过进入梦境,梦中人可看见贩梦师并与之进行互动。梦中人若在梦境死亡,不代表他们在现实中会死亡,但贩梦师和同伴以真实之躯进入梦境,若在梦境死亡,即代表在现实中的死亡。第二种,贩梦师催动体内的鲛珠就可以进入做梦者自行做的梦境并读懂梦中人的情思,梦中人看不到贩梦师,情景会随着做梦者的意识跳跃不断变换,无关紧要的时间事件可以过滤,时空也可以随意倒转失序。在《十三月》篇中就呈现出大量的杂乱而迅速的梦境变幻。梦中的场景和人的意识是连接在一起的,当做梦者灰心绝望时,汹涌滔天的巨浪可以瞬间侵袭;当甜蜜的心绪四溢,又能使四周花香瞬時开绽。例如文本中关于梦境的跳跃与变换的表现:“她浓丽的眉眼在绽放的刀影中一寸寸冷起来,这些不断变换的景致像崩坏的镜面,铺在我眼前③。”随着做梦者的梦境事件的进展,无关紧要的事件因为不成为她的潜意识于是被抹除,而重要的事件在不重要的细节略过后展现。第三种,用琴反弹华胥调可以显出他人的梦境,贩梦师以做梦者心爱的物件为媒介制成琴,弹奏时能在一个密闭空间呈现过去曾发生的场景,然而只是场景复现,梦境不能被改变。当贩梦师拨动琴弦时,梦境可以快进。第四种,贩梦师弹一曲子午华胥调,可以夺走他人的记忆,同时贩梦师会丧命。另外,贩梦师还有一个能力:封印在贩梦师的鲛珠里的华胥引,能捕捉到游荡在世间的魂灵的执念,然后托梦给贩梦师。

在现代的媒体化语境里,文化符号趋于图像霸权,人们的审美经验比以往都视觉化和具象化。随着新兴媒介的不断发展,文学搭载着网络这一超文本结构,创作形式也呈现多元性、虚拟性的特点④。审美文化在视觉性扩张下完成了从文字主导向图像主导的转型,这种图像崇拜使读者更趋向将文化消费转向影视媒体,这也是为什么IP改编如此盛行的原因。但影视化的改编形成的图像叙事和视听直观性会导致文字诗意韵味的流失,然而《华胥引》的叙事手法与“多媒体小说”有某种关联性。唐七吸收了电影叙事中耐人寻味的抽象性、含蓄性,扬弃了网络小说一贯的平白直露,通过声音和画面的生动性引人入胜,让读者仿佛置身动态立体的艺术空间。首先在语言结构方面,整个小说文本由评书式话语构成,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容易让读者感受到恢宏历史的沧桑感和画面感。然而,它又有着言情小说的通病,即小说充满不着边际的闲话。这些评书式的话语伴杂着女主人公丰富的心理“碎碎念”,收纳了许多情绪碎片,展现出一场戏谑性的文字狂欢。女主人公君拂自幼在深山长大,与世隔绝,以十几岁的女孩为第一视角进行叙述,她的叙述话语是独语式的,视角独特,显得十分滑稽有趣,但好在充满了年龄感。当下很多网络小说在进行第一人称叙事时,年龄感往往是混乱的。网络小说作者将人物设置成十五六岁,然而文本中显现出的人物行为和话语却像二十五六岁,作者没有能力在文本隐藏自己,常常下意识以自己的思考方式行文,导致文本人物的年龄设置失去了意义。在叙事画面方面,唐七用蒙太奇式电影叙事方式加入文学创作的方式。情节设计上也设置一套独有的通过“解救他人”而获得心理快感的“游戏”规则,带有一定的趣味性、耐读性,带给了读者新奇的感官刺激和阅读享受。她在文本建构中结合了武侠、历史与玄幻等元素,悠悠百载的历史图景基本通过评书性书写刻画而出,现实画面是原始粗粝的,时常有凶猛的野兽出没,梦中的画面是瑰异绮丽又波云诡谲的。现代社会的“视觉文化”和文字的诗性精神在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结合,构成了瑰丽梦幻的艺术图景。

二、梦境沉沦与撕扯

(一)女强之梦——心灵困境中的迷失和救赎

“越是刚强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这句话似乎成了作品中几个女主人公爱情的基调。《华胥引》中的女主人公们的爱情态度都体现了一种女强意识,一种十分的自我意识。每一个故事都是女性角色她们自己的爱情,隔绝了男性,和男性的爱情观并不互通,她们和相爱之人是对衡的关系。她们的种种自我行为都体现着个体性的自由挥洒,对爱情和生命的淋漓宣泄。《华胥引》以女主人公君拂的第一人称的角度叙述,大量的抒发女性身心体验的个人感怀和思考,在讲述其他女主人公的故事时,君拂的视角就切换成第三视角,自然地转化第三人称叙述。君拂是一个积极向上,单纯真挚的人,她活得洒脱随意,嘴上喜欢逞能又有可爱的胆怯,不懂世事但又心中很清明。她认为“传说基本不发生在现在,只发生于过去未来,存于虚幻,其实并无意义,一切都是错误估值,但越是错误估值,仿佛价值越大,而实际上价值果然越大,真是令人没有想法。⑤”她关注的永远是眼前的东西,这些源自她已是死人,没有了生者的執念和贪欲。对于爱情,本来她可以用尽全力去爱去追求,但生离死别的结局早已注定,没有结果的就没必要开始。她和慕言之间隔着生死,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与其执迷不悟还不如不牵连他人,过好自己的人生。

然而编织了太多美梦,就会忍不住把自己困在其中。越和慕言相处,她就想渴求更多对方的回应,容易不舍而越陷越深,堕入欲念的泥淖。君拂本已是死人,不应该有尘世之欲,但生于世上,便会有情感,情感蔓延就容易衍生欲念。在《华胥引》的几段幻梦故事里,欲念是其滋长的根。

《浮生尽》篇描绘了一段美人鱼式的爱情,里面的女主人公是黎国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宋凝。她从小被当作男儿养,在战场上摸爬打滚,磨就了坚韧高傲的性子。宋凝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直到第一次被打败,她爱上了打败自己的,她的英雄——姜国的少年将军沈岸。当沈岸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时,宋凝不顾一切地从死人堆中将他救出,背着他走过雪山危岭,用笨拙的医术和身子为他疗伤御寒,终于将他安全送到医馆,救回了他的命。最后她如愿嫁给了沈岸,然而沈岸醒来后却错认救命之人为医馆大夫的女儿并因此爱上了她,还将宋凝看作破坏他们的第三者。宋凝知道真相后倔强地不愿跟沈岸解释清楚,挽回他的心。她在爱情中也要像打仗一样争赢。她把男性看作了敌人,而不是为自己挡住枪林弹雨的人,表现得百毒不侵,无孔可入,最后把自己的心封得严严实实,谁都进不去,于是只能输得一滴不剩。

宋凝虽然性子刚强,但实际上只是一个单纯懂事,会撒娇的小女孩,有一颗干净坚毅的玲珑心。她没有心眼但又喜欢嘴硬逞强,想对喜欢的人好还要拐个弯子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她与男子的“对决”,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情场中,都习惯在语言和行为上激怒对方,最终只能两败俱伤。

宋凝始终渴望一个梦境令自己骗过自己,当君拂为她撕碎美梦,还原赤裸裸的现实时,她还是宁愿留在那个沈岸爱着自己的梦里。尽管这个梦会时刻提醒着她一切都是假的,梦境始终不是真实的,她会在梦里做噩梦,梦到现实中真实的丑恶。弗洛伊德说“本我”是真正的“心理实在”,即是最原始的主观实在,是个体在获得外界经验之前就存在的内部世界。不过本我不辨理性和道德,一味追求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本能欲望的满足。宋凝在现实爱情中低不下头去赢得沈岸的喜欢,于是宁愿遵从“本我”的欲望,沉浸于梦境的美好,也不能接受现实的沈岸不爱自己。

《十三月》篇的莺哥为了报答郑国平侯容浔的救命之恩,也因为爱他,于是从刀锋剑雨中磨打成平侯府上最好的杀手。容浔爱的是柔弱的莺哥,但为了他的复仇他又必须成为无坚不摧的冷面杀手,莺哥为了让她爱的容浔满意,努力克服自己的害怕和脆弱,但当她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时,他又无法爱她了。因为一旦他给她呵护和依靠,她就有了软弱的一面,就不再是他的最好的杀手了,这就形成他们之间的爱情悖论。于是,容浔只能将自己对莺哥的爱转移到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锦雀身上,将莺哥推给了自己的叔叔容垣,莺哥得知后果断斩断情根,不再心存幻想。莺哥和宋凝是大不相同的。她们虽然都习惯隐忍,用笑脸掩饰痛苦,但莺哥不会自欺欺人,更不愿意用梦境来欺骗自己。她宁愿明明白白的痛苦,也不愿意糊里糊涂的幸福,所以她要找到容浔爱她又抛弃她的真相。她无法活在一个没有容浔的现世,因为世上只他一人对自己真心实意地好,无他就无可眷恋。然而容浔却做着自欺欺人的美梦,在对莺哥爱而不得时就找另一个人代替她。他们一个果敢清醒,一个逃避自欺,他们永远相悖着。

《柸中雪》篇讲述的是陈国望族公仪家的公仪斐和卿酒酒“姐弟相恋”的故事。卿酒酒误以为自己是公仪家被抛弃在外的小姐,于是她设法让自己的“弟弟”公仪斐爱上并娶自己,然后展开毁掉公仪家的大计,然而卿酒酒策划好一切,唯独没预计到自己会爱上公仪斐。她在与公仪斐相爱相伤中将爱情磨得千疮百孔,最终她如愿毁掉了公仪家的百年家业,在重伤而亡之前才得知残酷的真相:她与公仪斐并非真正的姐弟,她只是被别人蒙蔽利用的工具罢了。出于不甘和亏欠感,卿酒酒死后痴情不灭,化成了一只“魅”,变成了失去卿酒酒记忆的公仪斐的“胞姐”公仪薰。公仪薰和君拂一样都早已“死去”,却对人世怀着很深的执念。她没有人的完整的情感,只剩对公仪斐强烈的偿还的执着,于是她用自己笨拙偏执的方式对公仪斐好,用尽所有方式只想给他最好的东西,伤害一切伤害过他的人,却惹来了公仪斐的反感。卿酒酒一生清冷高傲,在爱情中总是口是心非、固执己见,不愿相信对方,结果伤人伤己。她为着自以为的事实放弃所爱,不断伤害着最爱自己的人,把自己裹进仇恨包裹的深渊。《一世安》篇的慕容安是由古战场的杀伐意识凝聚而生的魅,历经万年岁月,活得已不知人间滋味。直到陈国的皇子苏衍出现,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地活着,即便后来苏衍选择了皇位放弃了她,她也无怨无悔。苏衍经历了没有慕容安的半辈子,才明白了有她的人生才圆满。当君拂问他如果能重来会怎么选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慕容安。但其实这样的选择只是一种已知会懊悔结局的重选,苏衍知道自己日后会后悔所以才选择了更好的结局,但万一他不知道结局,只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会选择王位还是慕容安?其实还是没有答案,这是一个不能考验他是否真的爱慕容安的选择,只是修正人生结局的补过而已。

故事的最后又回到了君拂和慕言身上,君拂为了让慕言忘记将死的自己,为他编织了一个子午梦境。慕言却不要虚假的美梦,他想要的是现实和现世。就正如他所说,人心便是欲望,欲望很多,能实现的却很少,所以要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慕言没有被欲望驾驭,而是清醒地扭转现实,改变未来。因为梦和未来都是虚幻的,不同的是梦是既定的假象,未来是可能动创造的实像,而他选择的正是后者。

故事里的女主人公都怀揣着可悲的高傲,在爱情里孤寂地枯萎。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有着现代女性的“独立自强”,然而她们又称不上真正独立的新女性,因为她们在本质上都是怯弱的,不能睿智地在爱情里变通,不能真正站在诚心想得到对方的爱而爱对方的立场上看问题。过刚易折,便是“女强”走向极端的惨烈结局。

(二)梦外之“梦”

在这个以梦境为叙事营构方式的外层,其实笼罩着更大的梦境空间。第一层隐性的梦境便是慕言为君拂编织的最后一个美梦。故事的最后,慕言并没有在姜国找到另一颗能救君拂的鲛珠,但他却骗君拂得到了鲛珠,让她以为自己就此可以和慕言长相厮守。事实却是他将自己的十五年寿命分给了君拂,换来他们相守的十五年时光。在更深的解读视角来看,这也是作者为读者编织的梦。出版之时,作者唐七将这本书分成两个版本:一个是以慕言最后找到鲛珠,君拂最终依靠新的鲛珠继续活下去的大团圆结局作结;另一个版本则在这个结局后增加了一个最终结局,即前文提到的,那只是慕言为君拂编造的虚幻现实,现实就是他们其实只能相守十五年,十五年后他们注定要分离。唐七说,读者能接受哪个结局便买哪个版本的书。其实她也给了读者一个切合作品主题的选择: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大团圆的“梦”还是残酷的现实?而文中构建的最大梦境空间其实又是网络文学这个巨大的虚构想象空间,这个想象空间正是给读者提供多姿多彩梦境的温床。读者可以从中选择自己最感兴趣的小说门类,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题材,然后在相应“梦境”文本中沉溺,在幻想中满足。《华胥引》则是纷繁的网络文学里其中的一个“梦”,如果你来了,那么歡迎入梦。

(三)“自虐”的大型“狂欢”——脆弱与坚强的倒换

《华胥引》中的爱情可谓是一场场大型的梦中“重生”和现实“轻生”。一则生,否则死,动机都是爱情,都表现出对现世生命的不珍视。主人公们以爱情支撑其人生,除此之外他们丧失生存的其他勇气,这种软弱主要表现在“殉情”上。

殉情的本质是自杀,它的动机来源于“情的自杀”。殉情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女性自身的独立和对男性存在情感上的依托形成了冲突,于是他们选择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以求从爱情的痛苦中得到解脱。《华胥引》中的宋凝和十三月都是爱憎分明的殉情者,柳萋萋和锦雀这两个性格柔弱的女子跟她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小说中的沈岸和容浔都对柔弱的女子怜惜有加,对宋凝和莺哥强硬的性子甚至表现出几分厌恶。宋凝和莺哥包括恢复记忆后不能接受公仪斐不爱自己于是寻死路的卿酒酒,她们表面百毒不侵,但内心却深深需要着一份能让自己的柔软安栖的感情。她们都找不到感情的出路,将自己深陷其中,不堪折磨后最终选择以死解脱,因为死亡可以让她们觉得绝望的爱情能够得到永生。

网络小说作为青春文学的一种,在文本中承载了大量的青春情绪,情节冲突更多,情感起伏更大,爱恨情仇表现得浓烈斑斓。小说中的“虐”在从“虐心”到“逆袭”的情感落差间,正切中青少年读者情绪上的“爽点”。这类“虐恋”模式中,行为主体大多为女性角色,其模式主要表现为:通过牺牲自己或对对方控诉、动武,将自己放在受委屈、被对方亏欠的位置,使对方感动、愧疚,由此完成爱情的报复。这种模式中,女性在感情上所带有的某种自我牺牲意识、博弈意识、表演意识等有着很明显的体现⑥。“殉情”是女性在绝望的情感中实行的一种泄愤、自我安慰的极端形式。其实女性的殉情最终只是毁灭了自己,她们一边视爱情为生命,一边又在感情中自虐自残式地毁灭自我,对爱情缺乏理性的认知和反思,盲目偏执地把自己的爱情葬送,不明白只有双方共同努力,相互信任,爱情才有可能维持。

涂尔干曾说:“当人的自我被扼杀时,自杀便可能发生。”女性精神上是自立的,骨子里却是柔弱甚至软弱的。她们还是没有一颗真正勇敢的心去面对感情的受挫。她们在男女之间的战役中总是想得到自尊和平等,然而一旦爱情倒塌了,她们整个人也就溃败下来,失去了爱情就无法面对人生。正如文中所感慨的:“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无论是现实抑或幻境,都无法得到永远的快乐,而倘若有一颗坚强的心,完全可以在现实好好过活,又何必活在这幻境之中呢。⑦”

三、玄幻文本——极致的越界想象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玄”解释为“幽远也”,将“幻”解释为“相诈惑也”。“玄幻”其实指某种隐秘深奥的事物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形式作用于人的感知。当代的玄幻小说将玄学、佛教、科幻等古今中外诸多文化因素囊括其中,当中的虚构世界与现实基本脱钩,任由幻想构成。《华胥引》以瑰丽独特的梦境叙事所营造了一个由欲望驱遣的玄幻世界,与一般的玄幻小说文本相比,有着鲜明的创新力和对女性读者的吸引力。

(一)脱离现实的玄境中的爱情悲剧

在《华胥引》中,男女性之间的爱情发生都是通过救命/取命这种决绝极端的方式,爱情的进行都是赢与输的对决博弈。他们都有着相似的品性:男性都清冷高贵,冷漠寡言,用情专一。女性人物都单纯倔强,自尊心强,同时又有着小女生的怯弱和害怕。这两种人物性格的设定似乎成了唐七小说的标配,这种设置使得全篇布满女性视角浓重的主观移情。

中国的文化是一种偏阴柔的文化,正如中国儒家崇尚中庸,道家源自母系社会的女性文化,中国人骨子里更欣赏男性的儒雅温柔的气质。在《华胥引》中的男性主人公几乎都带有这种阴柔高冷的气质,这是符合中国女性对男性的审美想象的。同时,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更像孩子和父亲间的情感。女性从内心表现出对父爱的渴望,渴望被心仪的男性呵护如至宝。例如容浔对莺哥宠溺般的心疼,他会让莺哥在自己怀里放心地哭,交付自己的软弱;他明知莺哥体质好,还会把她裹得像个粽子,担心她着凉。慕言认为男人就应该护心爱的姑娘安稳无忧,他也常常像逗小孩子般对待君拂。宋凝虽是个刚强女子,渴望的也是被呵护的爱,她在新婚之夜第一句想对夫君沈岸说的话就是:“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⑧”她们渴望着被当作天真快乐的小女孩,被捧在手心珍重。

不仅是《华胥引》,似乎言情小说里都弥漫着一种女性白日梦的氛围,女性在当中“被爱”和“被看”的心理欲望得以满足。“被爱”体现在憧憬着被英俊风流,深情多金的优秀男性所爱护,并能为自己献出一切。这可以看作是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感情缺憾形成的心理补偿。“被看”则和弗洛伊德的“人的一切行为都受到力比多(原欲)的影响”这一观点有关,这就形成了言情作品中的对女性色相、心灵的美化描写的高度自恋自爱的关照性。

然而《华胥引》中的男女又是不相通的,他们始终活在自己的爱情幻想里,不愿意真实了解对方的想法,并进行有效沟通。宋凝以为沈岸会因为她是敌国子民,不会愿意娶她,所以不敢在救他时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她不知道他会不在意对方身份,爱她只因为她是那个拼了性命救自己的人。容浔和莺哥本可以相厮守,却敌不过命运的作弄,为了莺哥不在自己死后跟随自己而去,容浔只能欺骗她自己已经移情别恋,将她赶走。慕言不相信君拂会对自己灭了她的国家这件事看得开,害怕她会恨自己,所以没有及早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导致君拂身死。

他们的爱情悲剧都源于不相信对方,每个人都从自以为对对方最好的角度出发,盲目地做一些他们认为是爱,但却在伤害双方感情的事。同时,他们将爱情看作是一场输赢对决,比如宋凝和沈岸的“战役”以及容浔、容垣之间以莺哥为赌注的输赢之战,仿佛自己占上风就在爱情中获胜,殊不知爱情其实应该是彼此关怀呵护,比肩而立。在爱情倒塌后,他们又没有为爱活下去的勇气。容浔以为莺哥可以忍受失去自己的痛苦,很快恢复过来,过好自己的人生。然而他错了,没有了他的日子,莺哥一天也活不下去。他们迷失在虚妄的梦境里,自以为是抓住了美好,但其实只是软弱。爱情成为全书至高的信仰,然而他们都不懂真正的爱情,又深陷其中,可怜又可恨地上演着哭天抢地、死去活来的戏码。

书中的人物都缺乏宏大的精神构建,关注于爱情视野,意图通过寻找爱情获得生存的精神深度。拘囿于狭窄的个体精神局部关注,人物形象就注定是不真实的。在文本中,我们几乎只能通过人物的爱情行为来获得人物印象,而单凭文学人物的爱情态度去评价该形象就注定了他的浅薄性,即便他在其他为人处世方面表现出不凡风姿,这些行为都只是以爱情行为为统摄的,具有片面性。

(二)《华胥引》玄幻空间的展现

《华胥引》作为一部网络玄幻小说,结合了日常性、先锋性、故事性和青春性等叙事表征。唐七将中国传统文化融入文本中,她关注一些带有诡秘和奇幻色彩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将原本很正统的传统文化元素进行重新处理,借想象的翅膀将其虚构至诡秘奇幻的地步。

中国的玄幻小说往往因中国历史文化的源远流长而伸向过去,这种创作无形中会加强当代读者与传统文化的联系,《华胥引》正是这么一部作品。唐七以上古时期的《山海经》为景象原型,她把故事背景设在上古战国时代,糅合了上古的神话传说,对洪荒时代进行文学想象,于是现实环境得以有效退出,而玄幻之境被充分想象构造,而这一玄幻之境为现实的生存图景提供了相反的浪漫的存在镜像。这种由极致的越界想象产生的超现实文本是对中国古代神怪小说等形式的历史呼应,也是古今中外文化因素在文本中的后现代主义式的融合。

虚拟历史时空能为现实社会创造一个镜像化的文本世界,也可以抛开现实世界构想出另一种生存图景。由于故事设置在虚远的历史国度,与当代生活拉开了距离,小说的文化功能指向发生了偏离,这个书写空间变得自由而广阔⑨。《华胥引》中具有战国时期的历史色彩,它不是经典本真性的历史真实,而是后现代意义上的主观性和碎片化的历史,在这个基底上构建了强烈的自我指涉性。故事主人公没有现实生活人们的世俗性,他们更具有一种古典而高贵的品性,一种酣畅淋漓的酒神精神,是现实人们向往的人格主体依托。

文学中架空模式的选择,是现实给人们带来的痛感和他们幻想在另一个世界中能弥补现实失败的体现。因而架空模式便衍生出小说的多种虚拟形式,比如重生小说、穿越小说、修仙小说等。重生小说指向重置经验,表现为主人公因某种机缘回到若干年前,却又保存着对过去的记忆,借助“先知先觉”重新玩转人生。在对过往的怀念、悔恨与重塑自我的沉迷中,人们可以在网络世界中得到通过生命的循环去抓住已逝的岁月与弥补遗憾的一种可能⑩。穿越小说指穿越者带着现代意识和经验在“历史时空”呼风唤雨,成为头顶光环的人物,让读者产生通过“游戏作弊”碾压对手的快感。“修仙”是融合古典与现代的产物,修仙小说不断刺激着人们潜藏于血脉的独属中国人的古老精神气质与人生追求,也能为人们构造一个古典智慧与现代精神碰撞的走向超脱之梦。

《华胥引》中的梦境叙事其实跟重生文、穿越文以及修仙文等具有同质性,都是对人生的一次再选择。与现代生活产生异质性,醉心书写虚拟的生活图景,本身就隐含着对现代性、现实生活的质疑和逃避。选择梦境是真的因为悔不当初还是因为经历过另一种选择,并且对它厌倦了,而曾经的得不到的才是最美好的?主人公们的悲剧是由自己造成的,又只能通过梦境来弥补心理缺陷,而这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悲剧。

(三)玄幻世界的精神表征——欲望

人在越繁复的世界越会产生无法认知的孤寂感、退却感。“现代文明病”的症候是孤独,孤独衍生梦,梦是人心欲望。无处立身感使现代人们难以排解的欲望急于在非现实空间找到宣泄的出口,网络文学中的“架空”世界正是这样一个欲望满足空间和现实折射空间。与现实题材相比,非现实题材的想象性和虚幻性更能为创作者与读者提供广阔自由的欲望承载空间,使之达到一种极致的思维呈现?。这个空间可以容纳一种以虚拟的手段表达最真我的情感宣泄方式,人们可以在当中获得真实的体验,凭借自由意志摆脱现代文明带来的心灵窒闷感。在“孤独的狂欢”中,人的心灵豁口得以补缺,在群体孤独意绪的驱使下,文学作者和读者以恣意宣泄情感为目的进入网络文学,而非打造经典来兼济天下。

网络作家在网络文本中所构建的世界替换掉了现世所存在的真实,改以指向过去或未来乃至平行时空的异度世界为现实,为构建文本世界涂上了合理的真實色彩。然而,这些作家却不是“怀有希望”的空想家,他们的作品消解了传统文学的“宏大叙事”,同时把这种“希望”化为一场场游戏,在虚无中勾勒自由之境,即“在乌托邦上构建乌托邦。”

《华胥引》充斥着以女主人公为第一人称的心理意识,文本中的梦境是以做梦者内心最深的欲望建构的,梦里的一切充满做梦者的潜意识。唐七将文本营构成一个巨大的欲望空间,当中弥漫着大量情感意识的铺叙和心理欲望的书写,同时她又清醒地指出现实人生没有这样满足人心欲望的华胥引,不会给人重来和补过的机会,人生只能靠自己把握。正如慕言一开始接近君拂,就是为了接近她身上那能通过梦境探听他人隐私的秘术,但他最终却没有因为权欲而抢夺它,他也是一个活得坦荡清醒的人,明白有些东西可以靠自己的能力争取,不屑通过一些旁门左道窃取。

唐七试图思考放纵欲望和直面现实之间的取舍关系,然而《华胥引》还是无可避免地成为一部价值浅薄的作品。不可否認,唐七是一个善于隐匿的聪明作家,她不像其他网络小说作家重身体描写,用大段文字直白露骨地铺叙开来,变成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作为女性网络玄幻小说作家,唐七省略了很多玄幻形象的描写,她的文字将对家国和个体命运的感怀结合,形成具有古典风雅色彩的表意语言。但她在情节上打耽美、姐弟恋,甜宠文的擦边球,有迎合观众阅读趣味的嫌疑,最重要的是,这部作品同当今的大部分网络小说一样格局狭小。《华胥引》里的主人公们都将爱情当作人生信仰,为爱而生,为爱而亡。他们的爱情覆盖了其他个人情感,变成其人生依托。书写爱情悲剧是一种需要精神深度的创作方式,指的是它不仅将爱情故事作为叙述焦点,还借此表现命运、社会、文化等更深刻的主题。当然,唐七对人性的挣扎做了独特的思考,但故事中承载的社会内容还是相对较少,当中的生命逻辑和历史逻辑又不能处于相一致的阔大视野中。她只是在构建一种爱情乌托邦,读者能陷入作者构建的幻梦世界,在当中感同身受。但这个世界到底还是跟现实爱情世界相左的,里面的人物形象都只是按作者的女性臆想塑造的。当中描绘的场景和时代环境是浩大壮阔的,唐七却无力构架一个真正九州式的奇幻世界图景,当中的世界构架不是ACG模式的,没有江南的《九州》系列小说中纯粹的游戏性。她的玄幻小说更多地关注于人物关系而弱化了背景设置。当然,玄幻小说类型本就是五花八门的,所以并不能说唐七的玄幻小说就是伪玄幻。这涉及网络小说的男频小说和女频小说的区别性,里面显露出性别意识导致的玄幻小说的门类差异。唐七受到中国传统文学影响,西方奇幻文学和网络游戏在她的小说里作用很小。这一好处是减少了玄幻世界的特异性,还原一个更纯粹的叙事世界,“玄幻”只是构建绮丽故事的借力点。读者无须关注玄幻世界本身的游戏蓝本,只需在女性经验中共情。这种形而上的越界想象只是依托玄幻世界的外壳来刻画爱情故事。所以它的精神格局注定是狭小的,只有爱情是其唯一支撑点,当中的传统文化元素只是游离于作品精神内核的点缀。但当网络文学像传统精英文学一样将思想深度作为优先选择,读者又会离它而去,这就形成网络作家面临的价值悖论。

“虚拟世界”的文本如同梦境,表面是迷眩的斑斓世界,但本质却是冰冷死寂的虚无世界。弗洛伊德认为,所谓文学只不过是那些不能在现实中得到实现的人之本能欲望被“窒闷”出来的“白日梦”。网络文学发展十几年来成为中国最大的“欲望空间”和“幻象空间”,甚至形成了一套“全民疗伤机制”?。欲望在变形中得到“变相满足”,文学于是有了娱乐价值。然而,闭门造车只会导致网络文学一旦想象力干涸,失去新奇和有趣的特质,便无以吸引读者。真正的文学历史认证其实取决于它能否击中人们的心灵,切入人类审美的殿堂,展现人文价值。一旦具有了这种内质的涵养,网络文学在新媒体时代就不会和光同尘,就会焕发新的生命力。

结语

《华胥引》构建了一个个虚幻之梦,唐七用蒙太奇等跳跃变换的影视媒介手法使杂乱无序的人性潜意识得以淋漓地表现,描绘出声色并茂的生动图像世界。这巨大的网络文学空间承载的大量狂欢文化何尝不也是黄粱一梦。随着网络公共空间最大限度地向私人话语敞开,社会已深陷“真实虚拟的文化”之中,形成新的生活体验。海德格尔的“存在的被遗忘”说可以应用在当今的网络文学环境中,人们不再追问当下的生活意义,而在形而上的虚幻世界飘翔。然而精神不能脱离坚实的大地狂乱奔突,网络文学也不能将文学想象装载在市场和娱乐价值上而忽略根本的人文和艺术价值。真正的“虚拟美学”反对对“本质真实”僵化的偏执,它不否定丰富多元的现实生活的价值,更不拒绝文学的现实关怀。现代人为追求心灵自由而奔向网络空间,那么网络文学应关注于网络人道关怀的诗意亮色,以人文理性真正慰藉现代人的焦虑孤独,而不是一味地纵容人类无底的欲望。

注释:

①陈玉蛟.网文·动漫·电影——理解网络武侠小说的三个维度[D].山东:山东师范大学,2016.

②黎杨全.虚拟体验与文学想象——中国网络文学新论[J].中国社会科学,2018(01)

③唐七.华胥引(上)[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1-217.

④梅红.网络文学(第二版)[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1-236.

⑤李盛涛.网络小说的生态性文学图景[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1-252

⑥邵燕君.网络文学经典解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2.

⑦唐七.华胥引(下)[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1-423.

⑧唐迎欣.网络文学及其批评研究[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6:1-270.

⑨刘玉霞.中国当代言情小说女性原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258.

⑩孟念珩.新异的风景:“大陆新武侠”的创作——以浙江网络武侠作家为个案[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08(3):61.

陈宛颐,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新闻传播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传媒方向2018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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