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国
从周秦两汉到明清民国,近两千方印章的宏富收藏足可以勾勒出一部中国篆刻史。而每一方印章背后的收藏故事,也足能汇集成一部“藏印心经”。
韩天衡,当代书画印三艺兼擅的艺术大家。尤其在篆刻方面,其作品以新颖、奇崛、鲜灵、雄浑、生辣著称,在当代印坛独树一帜。
在艺术之外,韩天衡的收藏也令人艳羡。作为篆刻大家,印章自是其收藏中的重中之重。从十几岁开始,他玩印章收藏60余年,看遍了古代先贤的篆刻精品。同时,面对收藏圈的各种招数,身经百战的他经常“化险为夷”,并且收获满满。
韩天衡的收藏并不是纯粹为了自己玩,而是希望将这些好东西留住,现在已将很多珍贵的玺印捐给了国有美术馆,供大家分享。听他讲自己的收藏故事,趣味横生,会让你认识另一个韩天衡。
用他的话说:“一辈子就喜欢这个东西。”
别人说假我也买
在韩天衡的收藏中,最有名的当属三国时期魏国的“关中侯印”金印,那可是连两岸故宫都没有的稀世珍品。1995年,有人拿着这方金印找到韩天衡,对其开出1.2万美元的高价。“东西真好,但当时我犹豫的不是价格,而是这种文物是否可以被私人收藏。我就讲,如果是假的我就要了,真的却不敢要。”来人看出了韩天衡的态度,表示已经找某大型博物馆鉴定过为伪品,但这并不足以让韩天衡相信。两周后,此人居然拿着博物馆的一纸证明书再次登门,证明书上认为此作为假。但韩天衡心里明白,这是好东西,出于对珍品的喜爱,以及对珍贵文物的保护意识,他还是将此印留下了。
而谈到闲章收藏,类似的故事更多。韩天衡藏有一方6厘米见方的齐白石大印,印文为“百梅楼”。“这方印章曾有很多人看过,因为总有人说是假的,它原来的主人一直未能出手。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真的。”他的自信来自于对印人技艺和史料的熟悉。“这方印章是齐白石为民国初期财政部次长凌直之所刻,‘百梅楼是因为凌喜画梅花,并且这印章原为一对。”那是大约20年前,对方要5000元,韩天衡没有犹豫就收下了。
“在收藏圈,还是要有点自信的,不能人云亦云。”韩天衡作为篆刻家,熟悉从古至今每位篆刻家在不同时期的技法风格。因此,每次遇到喜欢的藏品,他都能凭着多年来磨练出来的敏锐眼力迅速做出判断,而不受他人言论的干扰。
1986年,他到广州集古斋开画展。在展馆的柜台里他看到两方吴昌硕大印,一方为“汝纶之印”白文印,一方为“挚父”朱文印,标价3000元。当他表示要购买的时候,经理说前段时间来了几位日本篆刻大家,都说这是假的。韩天衡不以为然,还是买了下来。“这是吴昌硕30岁时刻给国学大师吴汝纶的印章。此人字挚父,比吴昌硕大四岁,其子为国学大师吴闿生。后来我在吴昌硕的旧印谱里找到了这两方印章。”韩天衡再一次依靠对篆刻艺术的超强感知力收获至宝。对此,他幽默地总结道:“造假的人不可能都研究得那么透,如果研究透了就不必专去做假印章了。”
从碎玻璃里捡钻石
多年的收藏经验,让韩天衡练就了识假辨假的能力。“身怀绝技”,也经常能为他带来意外收获。讲起这些趣事儿,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
去年年初,韩天衡在日本正好赶上一家拍卖行在办预展。闲逛中,有16方印章吸引了他。“这一批印章作为一个标的,以无底价形式拍卖。它们看似不起眼,但我看到了里面的宝贝。”随行的学生看出了老师的心思,便问其心里的价格底线是多少。“上不封顶”,韩天衡很坚决,叮嘱学生一定要替他把东西拿下来。学生虽然不解,但见拍场人多,也就没有再问。
第二天,学生打来电话,说以20万日元拍下了这16方印章。此时,韩天衡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当学生将东西拿到韩天衡面前时,终于忍不住了,问:“您到底看到了什么?”韩天衡拿起其中一方印文为“芳草王孙”的印章,说道:“你看,这是明代大篆刻家、流派印章创始人之一何震的真品。我就看上了它,其余15方你拿回去练习篆刻吧。”
何震字主臣、号雪渔,与明代开启流派印“吴门派”的文彭并称“文何”,两人同被尊为文人篆刻的开山鼻祖。他曾游遍边塞,结交不少将官,当时从将军到士兵都以得到一方他的印章为荣。而其死后一方印与金同价,足见其影响力。而像何震、汪关、朱简这样的明代大篆刻家作品,据说如今不会超过二三十方。韩天衡对篆刻史了如指掌,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他说:“这叫从碎玻璃里捡钻石!”
同样的例子还有不少。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候上海的古董摊非常多。韩天衡是常客,很多人都主动送东西给他看。1994年的一天,一个在慈溪路设古玩摊的年轻人拿来一方齐白石的印,韩天衡看后当即收下。本以为交易完成了,不想摊主卖起关子,说还有一方齐白石的印,现在在德国,问韩先生是否有兴趣。
深谙古董圈各种套路的韩天衡立刻就明白了,这两方齐白石印章本出自一处,被自己买下的这一方应是试探,后面的一方很可能是一件重要作品,而且基本能断定为真。
摊主开价1.4万元,韩天衡预感到在德国的那方印章应该来头不小,且价格能接受,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两个月后,印章从德国寄来。此印石材很一般,是普通的昌化石。再看印文,刻了十几个字,“前生浙江杭州观音寺僧圆净”,边款则为“庚申初秋白石翁为虎公刊时同居京师”。“庚申”为1920年,“虎公”是民国政界的风云人物杨度。其与齐白石为同乡,也曾在一代名儒王闿运处为同窗。印章背后的人物关系弄明白了,但它為什么会漂洋过海去了德国呢?
原来,这方印章的摊主认为在国外会比国内卖得价高,可不想德国人根本不认识齐白石,更不熟悉什么是篆刻,根本没有市场,所以只能回头再从国内找买家。听完这个经过,韩天衡也是心中窃笑:“白石老一生没出过国,所刻这方印章倒是远游欧洲,还打了个来回。”
交学费在所难免
其实,韩天衡在收藏上也是交过学费的,而且可以用“损失惨重”来形容。上世纪50年代后期,有一次他见到了15方印章,个个都是名家之作,对方开价35元。1957年参加工作时,他的工资是60元,在当时绝对称得上高薪。因为有这样的收入,年轻的他面对“高价”并没有犹豫,豪爽地购入15方印章。认为自己买到了“宝贝”,他兴冲冲地拿到老师那里希望得到点评,但老师告诉他那都是假的。
用大半月工资换回了一堆烂石头,这学费交的可算惨痛。要知道,以当时的市场行情,吴昌硕的印章大概10元一方、一副对联在文物商店才4元至6元。损失了35元,却让韩天衡暗下决心,一定要向更深层面进行研究。“下决心做功课,让学生转正为师傅,不仅是避免自己再受损失,也希望能用自己的知识帮助更多热爱收藏的人。”
韩天衡愿意把自己的心得分享给更多藏友,因此他一般不拒绝好友找他看东西。前不久,有一位年轻的朋友通过别人联系找到他,希望帮忙鉴定一方印章。韩天衡一看印章,是吴昌硕刻给客居中国的朝鲜外戚权臣闵园丁的,有5厘米见方。“吴昌硕在50岁以后的十几年间为闵园丁治印超过200方,但这方是根据印蜕用电脑技术复制的。”为了说服他,韩天衡拿出印谱给他看。“虽然看上去印蜕一模一样,但用刀刻与用机器刻会有不同的效果,况且与吴的刻技毫不搭界。”140万元的价实对于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来说不是小钱,他连说十几句“您救了我”表达感激之情。“讲到底,对一个篆刻家艺术认识的深度,决定你收藏的水平。”韩天衡语重心长地说。
还有一次,韩天衡来到一家文物商店。经理拿出一批乾隆时期的名家印章给他看,并神秘兮兮地说:“韩先生,这批印章已经被博物馆订了,您看看可以,但不能买走。”韩天衡看后告诉经理:“我不会买走的,因为这全是假的。而且您要告诉博物馆不能买,别给国家造成损失。”经理觉得不可思议,以为韩天衡在故弄玄虚。其实是韩天衡找出了致命的硬伤,“这批印章中大多数是用的巴林石,而巴林石作为印章材料是1 940年以后的事情,这些乾隆时期的印人怎么可能用上巴林石材呢?这就好比乾隆带过上海牌手表一样滑稽。”
马云的鸡血石印
前不久,韩天衡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三张鸡血石的图片,并配文:“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如今很少见到的昌化鸡血佳章。”这是他在赞美图中的两方鸡血石是难得佳品。
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微信好友们点开大图一看,边款显示原来这是韩天衡为马云刻的两方印章,书画篆刻圈顿时沸腾了。“韩天衡的润格是一方印30万,两方是60万。这对价值不菲的鸡血石,据说100万。”“韩天衡给马云刻了两枚印,共160万,料子一方50万,刻工一枚30万,有钱人的世界啊”“也只有马老师敢用,也只有韩天衡敢刻”一时间,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我的本意并不是想宣传什么,只是经常有人拿鸡血石让我看,伪劣的太多,我原意是发—下不大的朋友圈,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好的雞血石。但我有一点做得不够周到,就是不该把刻有边款的一面发出去,加上有些朋友竟转发了,否则就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了。”一向低调的韩天衡,为自己的一个小失误感到不安。而马云在得知此事后还来安慰他:“这是大家对鸡血石文化的一种热爱所致,不是坏事。”
至于众多网友猜测的两方印章的价格,韩天衡表示那只是别人的揣测,出来澄清也没有意义。据韩天衡介绍,他经手过很多鸡血石,有时会有人拿着价值百万元的鸡血石来找他刻印,但石质钢硬,根本刻不动。“鸡血石也分三六九等,有的价值几百万元,有的几块钱就能买到。之所以想让大家看那两方鸡血石,本意是因为很多人没见过好的鸡血石。”
“齐白石一辈子没怎么用过好的印章石材,因为他是大写意印风,石头在手里噼里啪啦一通敲,价值高的石头怎么可能舍得这样刻。”韩天衡举这个例子,是想告诉当下的印章收藏者,好石材固然难得,但弄清楚篆刻艺术本身的来龙去脉,比拥有一块好石材更显重要。
(注:本文图片由韩天衡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