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凯 赵 林
“混合战争”是一种战争界限更加模糊、作战样式更趋融合的战争形态,与我国乔良将军提出的“超限战”概念类似,并逐渐发展为大国间地缘政治博弈的手段。“混合战争”理论源于美国,成熟发展于俄罗斯,并作为俄罗斯反制美国的战略新手段焕发出勃勃生机。由于美国逐步感到威胁,遂于2015年《美国国家军事战略》中正式将“混合战争”列为美军需重点应对的威胁样式。
在发生于2001年的阿富汗战争和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中,美国虽赢得了战场,但输掉了战争。战争不仅大幅削弱了美国的力量,尤其是软实力和国际形象大为受挫,更让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和分裂主义甚嚣尘上。这让美国意识到,争取人心而非攻城略地才是赢得胜利的根本。
为此,美国在2005年版的《美国国防战略》最先提出“混合威胁”的思想:未来最有实力的对手可能会将破坏性能力与传统、非常规、灾难性作战样式结合使用。2006年的黎巴嫩真主党与以色列爆发了一场为期34天的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以方约有120名军人死亡、40余名平民死亡,被击毁、击伤梅卡瓦坦克18辆;真主党方面约有500名军人死亡、近1200名平民死亡。尽管以色列的伤亡远低于对方,但它标志着此前被主要发达国家军队奉为圭臬的“科索沃”行动模式的破产,即凭借占绝对优势的空中力量和高科技武器,通过典型的非接触、非线性、非对称作战,仅靠大规模空袭作战就能达成战争目的,而且优势一方可接近实现战场零伤亡。有鉴于此,2007年由美国海军、海军陆战队和海岸警卫队联合发布的《海洋安全协作战略》首次把“混合威胁”视为现代战争的新威胁形式,并提出:通过创造性地运用低端和高端技术,非国家行为体、常规和非常规战术、分散性计划和实施三者交织混合正日益成为现代战争的主要特点。同年,美国海军陆战队退役中校弗兰克·霍夫曼在《21世纪冲突:混合战争的兴起》一书中首次系统性探讨了“混合战争”理论。他指出:未来美军将要面对的是一种混合型的战争样式,需打赢一种常规战争和非常规战争相混合的战争。
2015年俄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瓦列里·格拉西莫夫发表文章,首次系统阐述了俄军对“混合战争”的理解
自2013年底乌克兰爆发危机以来,俄罗斯多次运用“混合战争”手段与美国博弈
虽然相较于美国,俄罗斯对“混合战争”的研究迟至2013年才开始开展,但呈现出后来居上的态势。2013年,俄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瓦列里·格拉西莫夫发表文章认为,战争的界限变得模糊,确定战争状态愈加困难,常规军事手段需要政治、经济、信息、人道主义及其他非军事手段的支持,并于2015年发表了题为《“混合战争”需要高科技武器和科学论证》的报告,首次系统阐述了俄军对“混合战争”的理解,指出现代战争所使用方法的重心越来越向综合使用政治、经济、信息及其他非军事措施方向转移。
随后,俄军队将领与军事理论家非常重视这一理论,从政治、战略和战术层面进行深入研究,并结合俄军实际,将之作为俄在乌克兰和叙利亚开展军事行动的理论指导进行实战演练,打造了特色鲜明的俄式“混合战争”。也就是说,未来战争是国家、非国家行为体(恐怖组织)至个人等战争主体的混合,是常规战争、非常规战争等战争样式的混合,是作战、维稳、重建等军事行动的混合,是政治、军事、经济、民生等多领域的混合,是击败敌军和争取民心等多种作战目标的混合。作战领域由军事领域拓展到了政治、经济、文化、民生等领域;作战方式由火力战、兵力战向外交战、经济战、网络战、心理战、舆论战等多方向发展,其核心要义是“乱中取利”,主要目的是争夺人心,讲的是以巧取胜。
自2013年底乌克兰爆发危机以来,俄罗斯多次运用“混合战争”手段与美国进行战略博弈,首要的是采取“代理人”战争的方式,于2014年3月1日出兵控制克里米亚,参与乌克兰东部的军事冲突,取得了良好效果,被西方称为“格拉西莫夫战法”。在叙利亚战场上,俄军以“格拉西莫夫战法”应对美军,创造性地实施了政治军事战、特种战、信息战、整体战等俄版“混合战争”作战新样式,战果卓著。
2019年5月7日,俄军在莫斯科红场举行盛大阅兵
一是大打技术战。俄罗斯如果说是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为后盾在克里米亚发动了一场兵不血刃的“巧战”、在乌克兰东部进行了以特种战和情报战为主的“隐蔽战”的话,那么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则是冷战结束以来在海外发动的首场名副其实的高技术战争。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中,俄几乎动用了所有的高精尖武器,启用了大量国家军事利器,“尖刀”与“强盾”并举,通过高技术军事手段彰显了雄厚的军事实力。在空中力量方面,俄军出动了苏-34新型战斗轰炸机、苏-30SM多用途战机,以及有俄空军远程航空兵“三驾马车”之誉的图-22M3、图-95MS和图-160战略轰炸机。其中,苏-34可携带至少8吨弹药,装备有全新的无线电电子设备、卫星导航系统和专门的通讯系统,能够全天候打击空地目标。此外,俄军还对参加战斗的旧型号战斗机进行了改造升级,如加装最新的导航和瞄准系统等,首次参加实战的战略轰炸机使用了最新型的X-101隐形空射巡航导弹,射程在5000千米以上。为给空袭行动提供精准定位,俄军在实战中大规模使用先进的海鹰-10等无人机以及伊尔-20侦察机,动用了10余颗卫星进行侦察。在海上力量方面,俄军里海舰队的达吉斯坦号轻型护卫舰和乌格利奇号、格拉吉斯维亚日斯克号、大乌斯秋格号等4艘轻型战舰全部出动,且发射数十枚口径-NK海基巡航导弹,使俄成为继英美之后在实战中利用海基巡航导弹对陆地目标进行远程打击的第三国。俄战机被土耳其击落后,俄不仅迅速在叙利亚部署了先进的S-400防空导弹系统,还将装备有S-300防空导弹系统的黑海舰队旗舰莫斯科号导弹巡洋舰开赴叙利亚水域。在无人作战方面,俄军动用由4台平台-M战斗机器人、2台阿尔戈战斗机器人以及仙女座-D自动化指挥系统组成的无人作战系统,完成了“世界上首次以战斗机器人为主的攻坚战”。
二是大打电子战。在秘密向克里米亚运送武装力量时,俄军实行严格的无线电静默制度,使北约的情报部门无法及时察觉俄军动向,从而取得了宝贵的军事时机。出兵克里米亚时,俄对乌克兰实施高强度网络攻击,导致克里米亚及其港口的网络摄像头几乎全部被切断,费奥多西亚港口的新闻网站因遭受攻击而瘫痪,乌克兰政府的官方通信网络遭受新型网络病毒的袭击。俄在叙利亚战场的军事行动同样得益于电子信息战的有效开展。俄军运用了先进的军事电子战工具克拉苏哈-4机动式电子战系统,以干扰和破坏敌方的通讯。克拉苏哈-4系统能够干扰太空卫星、地面雷达以及预警机等探测系统,可致对方的航空电子设备瘫痪,扰乱其防空电子系统。
三是大打舆论战。俄罗斯反思两次车臣战争以及俄格战争,得出因为缺乏强有力的国家宣传机器而丧失舆论主动,西方宣传机器将俄塑造为“侵略者”的教训。此后,俄吸取教训,大力强化宣传系统,对外宣传的“软实力”不断增强。在乌克兰危机和叙利亚危机中,俄将与西方的舆论宣传战视为“混合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有计划、有组织地开展对外宣传,在获取国内外舆论支持、反制西方舆论抹黑等方面取得较好成效,为反制西方战略压制、谋求战略主动、获取道义优势发挥了重要作用。为了打好舆论战,俄采取总统统一规划,跨部门、跨领域协调的方式,克服各自为战的弊端。俄国家领导人、国家杜马、总统办公厅、外交部、国防部、情报机构、俄驻联合国机构等,俄塔社、俄新社、俄罗斯报、俄国家电视台、“今日俄罗斯”等主流媒体,以及相关民间团体、学术研究机构、学者等,密切配合、密集发声,形成覆盖大、辐射广的“大宣传”平台;并注重在推特等社交媒体上替俄辩解,为俄应对西方舆论攻击、争取有利国际舆论环境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四是大打外交战。俄罗斯从未忽视通过政治磋商等外交途径化解危机、解决矛盾。军事行动前,俄密集开展政治、军事外交活动,通过高层会晤、双边或多边磋商谋求利益共同点,以获取国际社会的支持。针对乌克兰危机,俄与欧、美等各方接连展开了多轮谈判。在出兵叙利亚前,俄预先展开了积极的政治外交协调,以寻求支持。普京同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举行会谈,双方决定设立军事协调小组,以避免两国军队在叙“擦枪走火”,并与叙利亚、伊朗、伊拉克就建立针对“伊斯兰国”的信息情报中心达成一致意见。俄通过政治、外交途径为其战略目标的顺利推进铺好了路。
五是大打法理战。俄罗斯为避免类似2008年俄格战争时被指“侵略”的情况再度发生,力争获得境外用兵的“合法性”。俄罗斯根据乌克兰法律,认定乌反对派解除亚努科维奇总统职务并夺取权力的行为“违法”,尔后出兵乌克兰。出兵叙利亚之前,俄宣称是受叙利亚总统阿萨德的请求去打击“伊斯兰国”恐怖势力,其军事行动符合国际法要求。
六是大打经济战。俄罗斯始终把经济手段作为牵制乌克兰政府的有效杠杆,对乌或拉拢或施压。乌对俄天然气严重依赖,俄历来以较低的价格向乌输气,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先后两次提高向乌供气的价格,并不断威胁停止供气,借以恐吓乌当局,并同步限制从乌克兰进口产品、停止购买乌国债以及催还乌借俄巨额债务等手段向乌施压。针对叙利亚危机,俄一直持续不断向阿萨德政府提供人道主义物资和金融援助。
俄罗斯的“混合战争”具有鲜明特色
一是军事上“多谋”。俄罗斯擅长军事上的战略欺骗,苏联曾于1968年在苏军总参谋部成立战略欺骗总局,由苏军原总参谋长、华约武装部队总司令奥加尔科夫元帅首任局长,该局在掩饰重要军事设施、传播散布虚假情报、诱导敌人判断失误、策划突然袭击等方面发挥了独特作用。在“混合战争”实践中,战略欺骗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俄在出兵克里米亚时采用无线电静默举措、让特种兵以“小绿人”姿态出现,使得西方放松警惕,无法及时获取情报并难以准确判断俄的战略意图。另外,以军队突击检查、军事演习、人道救援物资运输等为掩护实现兵力投送和军事部署,收到了获取军事先机、占据军事优势之效果,显示了俄军诡异多变的高超军事谋略。
二是舆论上“多手”。俄历来重视发展舆论宣传的软、硬实力,且善用宣传谋略,甚至不惜进行欺骗性宣传或诱导性宣传。在与西方的舆论宣传战中,俄国家宣传机器释放大量虚假、干扰信息,制造信息“烟雾弹”。当舆论对俄不利时,为缓解舆论压力,俄既有宣传部门主动释放大量虚假或干扰信息,又有情报部门精心策划并实施“假情报行动”,令国内外舆论真假莫辩。同时,为打破西方掌控国际舆论话语权的局面,俄通过本国的“大宣传”平台对外主动释放诸多舆论议题,引导国际舆论热点,主动释放大量干扰消息使外媒疲于奔命,从而干扰和对冲西方对俄的舆论攻击,在舆论宣传战中展示了强大战斗力。在吞并克里米亚时,俄面临空前的国内外舆论压力,但从容应对,在舆论宣传战中的表现可圈可点。一方面俄运用大历史观、民族记忆、政治标签等宣传手段争取内外人心,详述克里米亚与俄的“同源”关系;另一方面,大力宣传北约的地缘政治扩张野心,称其不断侵犯俄地缘政治利益,一手炮制乌克兰乱局,塑造“俄方被动、西方主动”的“受害者形象”,揭露西方的“虚伪形象”,争取到同情者。
三是外交上“多变”。由于受东西方文化的双重熏陶,俄罗斯外交常显“双重人格”,其外交并非一旦表明立场就一成不变,而是依据事态的发展和国际环境的变化不断调整。在乌克兰危机中,当亚努科维奇出逃、反对派上台时,俄拒不承认反对派政权的合法性;随着克里米亚入俄既成事实,俄表示愿意与乌反对派政权进行对话与谈判,以解决东部的动荡局势。乌总统大选后,俄进一步表示愿与波罗申科总统合作共同解决乌克兰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