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长篇小说的历史时空建构

2019-07-12 09:56:25邓海燕江南大学人文学院214122
大众文艺 2019年15期
关键词:方方小说文本

邓海燕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214122)

关于小说叙述的时空性,巴赫金曾说“文学把握现实的历史时间与空间,把握现在时空中的现实的历史的人”1,也就是说文学需要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表现现实,展现双向运动中的人。历史可以认为是时间与空间相融的整体,小说中的历史叙事自然离不开时空的经营,对于将历史视为“扩展了的隐喻”的新历史小说文本更是如此。

进入新世纪以后,方方小说中的历史主题受到很大关注,2016年《软埋》的发表更是引发了一场关于新历史叙事的争论。其实自《乌泥湖年谱》伊始,方方的历史书写就奠定了人性史的基调,在历史观、历史叙事方式上与正统历史小说颇为不同,这些作品也被指认为新历史小说创作。但与极具先锋姿态的文本相比显得十分低调以致于不甚引人关注,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必要将其作为新历史小说创作的另一面加以探究,特别是其真实多元的历史时空建构。

一、历史的在场感

历史的相对真实将主流历史的权威拆解,因而作家能够以一种边缘姿态介入历史,拆除某一时间系列上的“历史陈迹”。民间叙事和个人叙事颠覆了主流的宏伟历史叙事,永恒的生存情态和人性替代了以大事件为中心的官方历史,但它们同样面临着虚构性的威胁。有的作家毫不避讳地展现文本的虚构性,另一些作家,像是方方,则尽力维护历史文本的真实性或者说营造真实感。针对《软埋》的创作,方方颇为得意地称道:“在这部小说中,我给自己定位为一个记录者。我只是想记录一个时代发生过的事。”2对此我们先不做判断,至少从主观意图来看,她对历史重构的态度是力求真实还原,借助文本将语境带回到历史情境中去。

中国传统历史文本,像是《史记》、《春秋》,可以认为是基本真实略有虚构。放至新历史小说创作,虚构的尺度得以拓展,事件和人物都可以虚构。但小说的历史氛围总是相对逼真的,甚至产生在场感,这得益于细节的真实性和场景的编排。方方在筹备《武昌城》时,她煞费苦心地参阅了大量的文史资料和战争参与者的口述历史,为的是唤醒被遗忘了的武汉围城。对于《武昌城》的真实性,方方说:“我写的《武昌城》中所有的细节如钱数、店铺、战争状况都是真实的,所有的历史事件都在我眼前呈现出一个真实的画卷……小说最重要是细节,细节不用瞎编。”3文本在史实基础上建构出1926年的武昌城,这样的时空框架可能也只是方方在经验和想象之下的成果,但足以支撑文本的历史建构和历史观念。另外,较为显著的真实细节是叶挺、郭沫若、吴佩孚以及陈定一等为世人所熟知的真实人物的出场,这样一来,即使原有的历史碎片被镶嵌入了故事性元素也不会破坏文本的“似真性”。

就“场景”一词来说,不光是空间单元的真实架构,还包括时间流的对应,即文本叙述时间与故事进行的实际时间几乎相等。其中最常见的形态就是人物间的对话,整个时间流基本上属于历史进程,如此一来,阅读的过程就可以被认为是参与的过程。在《软埋》中,时常出现你来我往的对话场景,尤其是丁子桃在地狱中所见到的记忆重现,地狱的每一层都像是些影像片段。例如在地狱的第八层:

公公说:“你有资格死吗?你胡家就剩了你一个。你爹娘为了让你活,费了多大的心机,你还想死?这屋里,所有人都死得,就你死不得!”

黛云说:“我就是不想活,又怎么样?”

公公说:“你不想活也得活。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就算是像猪像狗,你也得活下去。这就是你的命!”

黛云哭道:“我就是要死给他们看。”

公公说:“他们才懒得看哩,你死了不如死一条狗。你全家都死了,你看有人在乎了吗?”

黛云又开始挣扎,但劲道已然小了许多。

土改正粗暴地进行着,胡家已经在土改中丧命,而陆家也危在旦夕。黛云和公公陆子樵之间围绕着死亡和生存展开的对话,蕴含着浓烈的悲愤情绪。对话的实时填充瞬间产生一种饱满的此时此刻此地的幻象,而对于时间的忽略恰恰意味着读者在文本中获得了在场感,主动进入到文本营造的历史氛围当中,极易产生感同身受的认同。当然,这很可能是一种情绪陷阱。

二、历史的复杂性

当现实步入到一个更加复杂、矛盾的境况之中,二元对立的传统历史观念已经无所适从,人们在不断地追问历史“究竟发生了什么”。作家们抓住历史的暧昧性和多义性而另辟蹊径,势要从陈旧之中释放可能性。方方在小说文本中倾注的就是一种多元思维,她选择记录历史也就意味着一种相对客观的立体化描绘,往往打破顺时序的时间链条,对自然时空进行切割和重组。

《乌泥湖年谱》采用的是编年体形式,这是一种极为明显的线性时间序列,但“你常常会感觉到她是在有意无意地消解编年史式的长篇追求的这种诗史性”4。事实上,方方是借助年份将历史分为连续的横截面进而实现多方位延伸。在乌泥湖大院这样一个固定的空间里,以丁子恒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和以雯颖代表的家属以及以三毛为代表的下一代牵引着不同的叙事线索,形成一种多层面的复合结构。《水在时间之下》从楔子里水婆婆到正文里的水上灯,最后又回到现实,小说以一种环形复归的叙事结构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时间限度,而以地点为依托的空间网络则勾连起宏大的历史背景。《武昌城》分为攻城篇和守城篇,将同一时段剖解为两个共时切面,精心设计罗以南和陈明武两种独立的人物视角讲述着城内城外不同的人性故事。相比较于中篇的《民的1911》,长篇文体自带的大容量也赋予了文本“众声喧哗”的权利。到《软埋》,文本以青林、丁子桃、吴家名、刘晋源等人物各自引领一条线索齐头并进,在情节安排上,从第五章开始不断地将现实与历史时空进行交叉展现。现实、幻境以及日记文本共存于文本逻辑中,时空维度在方方的文本中呈现出多种可能,这其实是为形成多元对话的局面,不仅是“少数话语”得以重新发声,也使得不同声音实现了交流。历史从来不是平面的,多侧面的暴露在一定程度上是趋向历史真实的某种途径,尽管历史阐释不可能实现绝对的客观。历史的复杂性或许就在于它难以一言以蔽之,历史的客观性在于克服主观局限之后的平衡,而这可能就是我们所能达到的历史真相。

在展现历史复杂性的叙事策略上,空间隐喻与叙事结构一同扩充着文本的历史容量。“方方许多小说中,都借鉴了‘剧场模式’,通过设定相对固定封闭的空间展现宏大的历史内容。”5《乌泥湖年谱》中的乌泥湖大院是一个用篱笆围成的小世界,十栋小红楼里住满40户高级水利工程师,另外还有八排“简易宿舍”平房里安置工人和普通技术人员。而十年历史激荡便在这座大院中上演,这便像是往某个容器中不断注入水滴一样,因为集中而深厚。历史的某一瞬间是单薄的,固定空间的出现在为行动提供场所的同时也被赋予了社会含义,随着时间的流淌,历史含量也在不断叠加。除此之外,作为微观空间的建筑本身也可以成为一种独立的隐喻。《水在时间之下》有意在当时商业气息浓郁的汉口展开这个带有复仇母题的故事,“乐园”、“德明饭店”这些不可忽视的场所简直成了物质享受的代名词。物欲“无时无刻不显示它巨大的力量,它成了拨弄命运的上帝,成了君临一切的权威,它间离亲情,消解爱情,蚕食人性”6。而《软埋》中的地主宅院——“大水井”、“三知堂”、“且忍庐”,则隐隐指向沉默的民间历史。

三、历史的指向化

在某种意义上,“对于普泛意义的历史人性的关注,也正是‘新历史主义’小说忽略时代精神以及政治意识形态话语在场的有效前提。”7因此在新历史小说文本当中,大历史很大程度上被演化为无数的小历史,或是生活史,或是文化史,或是心灵史。方方的历史小说一向被指认为人的客观历史,但仍有必要指出,其文本在进行历史叙事的过程中将历史进行了指向化重构,或者说文本通过突出某种中心元素来组织编排历史历程。可以认为,《武昌城》中历史的指向是空间,《乌泥湖年谱》和《水在时间之下》更多的是指向人的行动,而《软埋》则是历史本身。

柏格森指出,“确实存在两种可能的时间概念,一种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时间观念,一种是偷偷地引入了空间观念的时间概念。”8武昌城将革命军和守城军以及城内百姓分割为两部分,城内城外在同一时间段中上演着不同的人性故事。武昌城墙成为一种历史时间的刻度标记。像是在攻城篇中出现的“一九二六年十月九日”也出现在守城篇的叙事中,城外是攻城胜利之际罗以南等人前往城墙下抬回梁克斯的尸体,而城内是迎接北伐军的盛况和守城军失城的落寞。同一时态的并置,时间由此空间化。方方在附记中写道:“最简单的目的,就是想告诉大家,在我们居住的地方,曾经有过这样的事。这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事情。”从中可以看出,方方原本的意图是纪念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市,武昌围城之所以会成为她的创作内容,正是源于这段历史发生在武汉。

而《乌泥湖年谱》和《水在时间之下》在表现历史主题的同时凸显的其实是人,她深入的是个体的生命时间。与硬性的标段时间不同,内含记忆因素的时间流与个体生命体验息息相关。《水在时间之下》的时间流从水滴的出生到结束,不是历史时间规划着人的生命历程,而是人的行动决定了时间的形态。“事件在其展开的过程中,把其所需的事件个体化,一切时间都是围绕着水滴展开,人物有所行动,时间被不断的赋予意义,整个过程得以延续。”91931年的大洪水在文本中并不是作为一个历史事件被记录,而是水滴命运的转折。由个体叙事呈现的历史,是人的行动对于外在的历史环境的应变而构成的时间系列。《乌泥湖年谱》虽然采用了极具欺骗性的编年体形式,但这个时间框架却是由人的行为、想法、情感来填充的,与其说是1957年到1966年的历史片段不如说是知识分子的心灵日记。在中国传统历史叙事中常常出现人的生死离散与历史盛衰分合相对相应,那么暗含人本立场的个体人生与历史的同构似乎可以视为一种合理的回归。

至于《软埋》,我们更愿意承认文本的主体是历史。方方以女性为主体的小说大多以大女主的形式出现,这些女性有着十分鲜明的地域性格,棱角分明。丁子桃作为《软埋》的绝对女主角却并没有像水上灯那样突出,方方在此难得地将女性书写和人性体察让位于历史真相。尽管文本也暴露出丁子桃作为受害者的性格缺陷和历史原罪,但相比较而言,只能算是有必要的揭露。方方无意塑造某一典型人物,许多人物形象更像是某种群体或是观念的代言人,像是青林的所作所为除却线索功能外只剩下务实主义者的宣言。整个文本的建构,将过去与现在交叠,多线索并进,目的是要解释历史的多个侧面。事件始终是大于人物而存在的,人物的复杂性臣服于历史深度,作者让我们与人物站在同一维度面向土改历史,进而实现历史的反思。

四、结语

方方是坚持批判现实主义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作为一个秉持知识分子良知和痛感的作家,在冷静透视现实人生之余也不回避历史。方方对简单化的主流历史是持怀疑态度的,因而在进行历史叙事的过程中竭力展现历史的客观性、多元性、复杂性。她在叙事上能灵活地运用叙事视角,为多元化思维搭建一种相应的复合叙事结构,使小说形成独特的审美效果。不可否认,这些文本在方方超性别的中性写作姿态下显示出不同于一般女性作家的非凡视野,只是对于历史理性的过分强调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文本的审美价值,也面临着主观意志对历史介入的尺度问题。

注释:

1.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p274.

2.解慧、方方:对于《软埋》,我只是个记录者.http://www.cbbr.com.cn/article/109345.html.

3.周豫,曾美芬:文字是我最耐心的听众.南方口报,2012年4月17日第A19版.

4.於可训.无事的悲剧——读方方长篇新作《乌泥湖年谱》[J].写作,2001(06):10-12.

5.邓磊.论方方小说中的历史叙事[D].山东师范大学,2016.

6.陈蕊.空间的意味——论《长恨歌》与《水在时间之下》的空间建构[J].名作欣赏,2012(29):60-62.

7.路文彬.“少数话语”的权力/欲望化言说 ——“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历史叙事策略[J].艺术广角,2000(03):11-15.

8.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冯怀信译.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p81.

9.李春蕾.方方小说的时间形式[D].沈阳师范大学,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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