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贵生》赏析

（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210037）

小说《贵生》中涉及到的人物并不纷杂，主要有底层人物单身汉子贵生、杂货铺老板、金凤、舅舅、鸭毛伯伯和围子里的下人们。还有带着乡村统治者意味的上层人物——嗜赌的张五老爷、爱嫖的四爷。贵生作为一个憨厚老实的底层人，为五爷做事。他欢喜杂货铺的女儿金凤，常常照顾她，却因迷信的思想，害怕八字硬的金凤会克自己而迟迟不敢提亲。当他终于打定主意并与舅舅商讨好带着钱物回到杂货铺准备提亲时，命运却是仿佛向他开了一个玩笑——金凤要当冲运气的处女嫁给五爷作宠。始终麻木而谨小慎微的贵生到这种境地仍给五爷帮忙迎亲，直到最后才为自己做出了颇有悲剧性的反抗：放火烧了杂货铺与自己家，不知所踪。整个人物命途的多舛跃然于纸上。

贵生是一个既可怜又可恨的人物形象，颇让人产生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小说用了大量的语言来展现贵生的年轻能干，憨厚踏实：他镰刀用得其法，晚上自己就能砍许多条鲤鱼；勤快能干，从不做不该做的事；食量和气力都能抵得上两个人；会演戏，不同人酗酒打架；硬朗自重，与附近村子的人交好。这样一个年轻的后生，也有自己的心思。他喜欢杂货铺的金凤，常给她送东西讨欢喜，去山上看桐子也想着捎八月瓜回去给金凤。可是，身为底层的农民，他为人处事非常小心谨慎甚至是迟疑懦弱。正如他的名字“贵生”，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要。以“贵生”来作为主人公的名字，也许正是蕴含着作者的暗示。贵生身上有着极其浓重的迷信色彩。一方面他不喜欢杂货店的癞子，总是时刻担心癞子会变帮手为驸马，娶了金凤。可一方面自己又极怕精怪，相信金凤的八字硬、会克人，自己看金凤也是个“克相”，所以他一直等着“风向转”。尽管杂货店老板中意他，也给了他许多暗示，可他却一直犹豫往后退，迟迟不肯提亲。这份犹豫、退缩最终也完全毁坏了贵生向往的婚姻，击破了贵生所期盼的未来的幸福生活。此外与五爷的交往也充分暴露了他小心谨慎的性格。小说在细节之处做了大量安排：走进院时他担心把张五爷的地板弄脏，于是就脱了鞋光脚进去；五爷与他讲话时他就敬畏地站在屋子角落里； 四爷五爷来时他慌张的跑下坡去牵马；就算得知自己喜欢的女人要嫁给五爷也仍是一副呆呆怯怯的模样，甚至还帮忙扎轿挑水，不用吩咐就主动上前干活。所以，贵生这个人物，整体来看，一方面年轻能干，身上带有淳朴的下层劳动人民的美好品质；另一方面又迷信纠结、麻木懦弱，身上带有卑微和奴性的深深烙印。这种矛盾的双重性格在贵生身上纠缠碰撞，催化了他命运的不幸，给他的人生蒙上了灰暗色彩，让他变得既可怜又可悲。

如果进行划分的话，文中的人物群体显然可以分为两个类别：一类是贵生为代表的下层人，一类是四爷五爷为代表的“乡村统治者”。他们本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可又偏偏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小说里这种上、下层人物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反差。四老爷花很多钱来嫖女人，五爷则是爱赌钱、一晚上就能输掉三万块钱。而厨房里喝酒的长工们一个月只挣七块六，贵生有几担桐子便觉得是一注小财富。再如贵生的舅舅，连年才积下二十块钱。下层小人物们对这种生活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一切的一切，在他们眼中，都是命。正如一开始贵生害怕金凤的八字硬一样，有钱没钱与地位的高下在小说的下层人民眼里都是由命数决定的。处在他们当中的贵生，身上多少也有着信命的色彩。他也曾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衣禄，勉强不来。”就是因为怕金凤的命硬，他迟疑不决。当他后来害怕金凤嫁给别人而下定决心进城与舅舅商量时，也先在测字摊上测了字。五爷接亲前鸭毛伯伯劝解贵生时也是说“一切真有个定数，勉强不来。”“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下层人物他们的命运跌宕起伏，充满偶然性、复杂性与悲剧性。这种命运的不确定性与他们的生命意识产生双向作用，使得“命”的思想始终环绕着他们，让他们以近乎狂热的态度相信一切都是“命”的安排，而对自身可怜的生命毫无意识，始终以隐忍的态度坚韧地生活。他们对生活的期望屡屡破灭，痛苦挣扎而找不到出口，“命理”就是他们黑暗生活中渺茫的光，是自我慰藉的最佳寄托处。

贵生虽然是带有一些悲剧色彩的普通人，但他有从麻木懦弱、服从命运走向觉醒、反抗命运的转变。整部小说的情节在五老爷娶金凤处到达了高潮。可以说金凤的嫁人是触发贵生开始暗暗地逐渐觉醒，走向自我反抗的导火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当憨厚谨慎的贵生终于觉得娶到金凤比“等风向变”更重要，不顾担忧金风“八字重”而娶金凤时，其实是开始了对封建迷信、对命的一种挑战。可当他与舅舅商量好，带着礼货回乡，自信想实现自己的期盼时，他爱的金凤却因先前的懦弱犹豫而要嫁给别人，嫁的还是自己一向又敬又畏的张五爷。娶金凤对五爷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要娶金凤做小完完全全是因听了四爷的话，要娶一个处女来给自己的赌钱冲冲好运气。这个原因听起来荒唐又可笑。但却就是在这样的戏谑性与偶然性下，五爷不经意间剥夺了贵生期盼的幸福幻影。五爷对贵生一直还算不错，平时会送他一些财物、关心他的婚姻，收成好时会多给他一些酬劳。贵生一向又是极其谨慎谦卑之人。这就导致在对五爷的态度上，贵生是又敬又畏。他得知金凤要嫁五爷后只是到杂货铺狠狠地看了老板一眼。可以说此时贵生的心里已是十分懊悔、不满。但这不满主要是针对杂货店老板和自己的。对五爷，他是无奈的。他下午还是到五爷那里，呆怯地与五爷对话、主动干活。当长工们拿金凤开粗俗的玩笑时他想揍那个人，可最终只是喝了很多烧酒。他想保护金凤，可他还是懦弱，更何况现在的他连一个保护金凤的正当身份都没有。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他无法接受，想反抗，可他所有的思想、观念又使他无力反抗，即便有所悟也还是总脱离不掉自己生命的自在状态，无奈而又挣扎。这种挣扎一直持续着，直到接亲完成后，他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没有娶到心爱的金凤，他幸福的美好图景就这样轻易地被破灭了。贵生难以说服自己的内心，现实一再折磨他的人性和自尊，一再攫取他对生活的期盼，这也最终让贵生那压抑许久的人性爆发。男人的自尊使得贵生有了对抗残酷现实的勇气，他最终放了大火烧掉杂货铺、烧掉自己家来泄愤，试图让这熊熊燃烧的大火来终结自己的痛苦、悔恨，他要了断这一切、摆脱这一切。在矛盾与痛苦中，他要把那些关于“命”的守旧思想带到火里，让一切都统统消散。这是他对自己悲哀命运的最后反抗。他的反抗刚烈而盲目，是一个性格的悲哀，也是一个命运和社会的悲剧。

沈从文曾说在自己的作品里，对农人和兵，他始终有温爱的情感。对下层人民，他一直有所怜悯和关注。与湘西的诗情画意相伴的人性和苦难在他的文章里处处皆是。《贵生》这篇小说即深度探入了湘西男性的内心，写求保生命与欲念选择之间的自我心理搏斗，以冷静的情绪刻画出了一个年轻能干却又迟疑懦弱的普通下层人物形象，清晰地再现了男主人公贵生由顺从命运到人性醒悟再到冲抗命运的精神上的转变。《贵生》暗揭了人性的复杂，人对自我命运的挣扎，深刻展示了一个下层男性所具有的无奈和悲哀。不过对于这份悲哀，沈从文并没有进行太多的苛责批判，而是给予了些许开脱和同情。凭借理性又冷静的态度和对湘西的深厚情感，他已将这份怜悯进行了很大程度的升华。可以说小说《贵生》是沈从文以悲天悯人的眼光，以一颗饱含热情、悲悯博大的心所谱写出的一篇人性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