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王晋康
作为春节贺岁档的一匹黑马,《流浪地球》出人意料地大卖,可以说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也为中国科幻史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依照美国的历史经验,科幻发展分四个阶段:廉价杂志时代、长篇畅销书时代、科幻电影时代、下游产业时代,就像昆虫要经过几个形态才能蜕变为成虫。中国的科幻基本也是按这个路子走下来的,但因特殊国情也略有不同。
中国科幻的杂志时代基本始于1949年后(晚清及民国已经有科幻作品,这儿暂不提),由于受苏联影响,作者队伍基本出身于科普界,作品偏于科普化和少儿化,少了美国早期科幻的草根性而多了主旋律因素。“文革”时期科幻完全断流。“文革”后的“向科学进军”时代曾有一个短暂的辉煌,以妇孺皆知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为其代表。但随之一场所谓“科幻是伪科学”的批判使其再次断流,作家队伍基本全部流失,所有发表阵地失守,只剩下成都《科幻世界》在杨潇和谭楷的带领下挣扎求生。它最终活下来了,并培育出王晋康、韩松、何夕、星河、杨平、凌晨、柳文扬及稍后的刘慈欣等所谓新生代作家,使中国科幻的“杂志时代”出现了一个高峰,《科幻世界》杂志最高销量曾达40万份。尽管有这样的成就,但这段时期的中国科幻完全是野生野长,被社会主流和文学主流彻底忽视。但也正由于此,这代科幻作家的地位和视角更为超脱,思想更为不羁,也更早适应了商品时代。由于此前中国科幻的彻底断流,这代作家基本直接师从西方科幻文学,那时国门已经打开,他们得以广泛吸收西方文学的营养,及蓬勃发展的中国当代主流文学的营养,所以起点较高,扭转了过于偏科普偏少儿的倾向,更注重文学性及思想的先锋性。
短篇有了足够的积累后,中国科幻开始顺理成章地转入长篇时代,不少作家不约而同地转向长篇创作,若以畅销程度来说,以女作家钱莉芳的《天意》为报春燕。不过真正的突破是刘慈欣的《三体》,早在杂志连载时就造成轰动,出单行本后更是大卖,其影响扩展到科幻圈外,以至于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有诸多粉丝团体,在科技白领尤其是IT界有众多拥趸,其作品中的一些词语如“降维打击”甚至成了社会流行语——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很少有主流作家能做到这一点。尤其英文译本在西方大卖并获得美国“雨果奖”后,其影响扩展到国外,连奥巴马也是其忠实读者。在这里说一点花絮:某次中国科学大会,我和刘慈欣正在贵宾室等候时,他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原来是奥巴马委托美国大使馆来向他要《三体》三部曲的下一部——奥巴马已经急不可待啦。
《三体》文本大获成功后,受其推动,中国迅速进入科幻电影时代,科幻IP一时大热,大量风险资金进入科幻,一向清贫的科幻作者第一次获得了资金的加持,包括我本人也是受惠者之一。当时我曾在一次活动中感慨:虽然资金的加持是好事,但似乎这个热潮来得太猛了一点儿,有点儿虚火。中国科幻电影恐怕难以立即繁荣,其真正繁荣还有待于一代具有“科幻情怀”的电影人成长起来。这段“泼冷水”的言论甚至惹出一些不满,会后有位年轻作者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的版权都卖出去了,我们还没卖几部呢。”但我不幸而言中,由于寄托了全国科幻迷殷切希望的《三体》电影一再难产,进入科幻的以逐利为目的的资金迅速退潮,一时寒意凛冽,而且这种状况不知道会延续多少年。虽然我从不担心中国科幻电影的光明未来,因为这是时代的必然,大趋势是不会变的,但偶然因素也会使其有相当的提前或推迟。
但中国科幻幸甚,石头缝里忽然蹦出个野猴——一位真正具有科幻情怀的导演郭帆,及此后半道加盟的吴京(包括他的科幻迷妻子谢楠)。他们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披荆斩棘、呕心沥血,六次濒死又浴火重生,创造出了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获得了商业上的极大成功,因而很可能一举扭转科幻电影整体性的退潮。而科幻电影的昌盛势必反哺科幻文学,使其再上巅峰。作为一名科幻作家,爱之深责之切,我对《流浪地球》的剧本、演技、知识性硬伤和逻辑性硬伤有诸多不满意之处,但这无损于这部作品的伟大!我没有文学和电影理论造诣,仅以我的草根眼光来看,《流浪地球》电影有三大功绩,足以载入史册。其一当然是商业上的成功,它打破了一个深重的魔咒,从此科幻电影和“赔钱”再无必然的联系,这势必吸引大量资金进入,毕竟那些拿出真金白银的资方是要赚钱的,你不可能要求他们都像郭帆和吴京那样为了情怀而破釜沉舟舍财取义。中国科幻的发展此前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势”,相信在《流浪地球》成功后,中国科幻电影之河已经冲破了堰塞湖的湖堤,再也不会断流了!之后,优秀的中国科幻大片一定会接踵而来。其二是让中国角色真正进入了“科幻世界”。由于西方科幻电影的极度昌盛和压倒性的影响力,不少国人无形中形成了“跪伏”心理。在两年前一次为《三体》造势的活动中,一位提问者就公开说他不看好中国科幻电影,科幻电影天生属于美国人,只要出现中国人他就觉得不真实。我当时回答说,这就是他个人的心态问题而不是中国科幻的问题了。这是个奇怪的无影无形但无处不在的魔咒,确实一直影响着电影人的自信:中国观众真的能接受中国科幻电影吗?科幻银幕上出现中国主角和中国特效会不会引起笑场?这曾是萦绕在电影人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但自从《流浪地球》这部标准中国味的科幻电影出现,这种心理就在一朝之间被打破了,甚至成了可笑的杞忧。说一点花絮,据说该电影中,国际救援队的戏份是按汶川地震时外国救援队的到达顺序排的,所以电影中美国人的缺席并非有意而为之。但不管怎样,在一部科幻电影中竟然没有美国人来当主角,这无疑是一次巨大的颠覆!科幻电影中怎么会没有美国人当主角?没有美国主角的科幻还是科幻吗?但中国的草根观众才不管这些成见,他们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了这样的情节。《流浪地球》的第三个功劳是在一片空白之上,艰难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的重工业制作之路,其电影特效相当不错,这对同行的信心是一个巨大的提振。万事开头难,美国成熟的科幻电影制作体系是在几十年的实践中逐步完善的,而郭帆团队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历经百难千难——关键是他们竟然一炮而中,大获成功!电影人为此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甚至难产的《三体》电影也为此做出了贡献,因为它把“能犯的错误都犯过了”,《三体》的参与者也参加了《流浪地球》的制作,对后来者来说无疑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按照中国其他产业发展的经验,一旦中国在特效制作上走出第一步,也许它很快就会变成白菜价,那才叫爽呢。
依我的草根眼光,《流浪地球》的大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也是它广泛挨骂的原因——大国壮志和家国情怀。春节与家人团聚时,我外孙声称从不看吴京的电影,说讨厌他的“道德绑架”。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大二学生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足以看出网上的负面宣传有多大能量。昨天一位就《流浪地球》采访我的记者也坦言她还没看这部电影,因为电影是吴京主演,而她对吴京的家国情怀有下意识的反感。我对这种倾向绝不赞同。在美国科幻电影中,“白人男性救世主”是常见的母题;在美国国庆日由美国总统率领全世界向异星凶魔开战的情节,也为各国包括中国观众欣然接受。那么,为什么科幻电影中就不能出现一次中国式的救世英雄?而且是更多秉持集体主义的英雄?中华民族苦难深重,长期的极度贫困和封闭环境造成了民众下意识的深入骨髓的贾桂心理,总是不自觉地仰视西方。这些年,随着中国国力的提升,这种状况有了很大改变——虽然也很不幸地表现为网上的骄矜狂躁,表现为义和团式的爱国愤青,对此我是颇为反对的。但无论如何,从总体上说,一种健康开朗的“盛唐式的”大国心态正在慢慢形成,愿意以自信平和的目光平视世界。中国大妈坦然到纽约广场跳广场舞,年轻人也乐意到“未来世界”亮亮相,是这种心态的自然表现。而《流浪地球》(包括《战狼2》)正是连通了中国人的这片感情地下湖,从而收获了老百姓们的票房回报。
《流浪地球》绝非完美,网上的批评已经够多了,甚至过于苛刻,我就不凑热闹了。仅说一点科幻作家最敏感的不足。这部电影基本是原作的同人创作,只借用了原作关于“地球流浪”的大设定,具体故事都是新创。新故事以浓郁的家庭亲情和故土亲情拨动了普通百姓的心弦,从这点看是成功的。遗憾的是,不少情节甚至是主要情节缺乏科学的硬核:行星发动机需要什么样的火石,不能就近储存,非要在危急时刻千里送达?木星的氢氧爆炸是发生在完全开放的空间,爆炸气团将会朝真空四处扩散并迅速弱化,怎么可能单单沿着“地木空气桥”去推动地球?而且它是瞬时推动而不是连续推动(连续推动正是所有飞船驱动的定规,以便保护乘员不过载),即使它真能把地球一下子推开,人类早就因超级过载而死了,甚至地球这个薄壳大鸡蛋也被压碎了……据说郭帆团队曾请中科院科学家们讨论,后者一进门就直言不可能。郭说为了使故事情节发展下去,请科学家们努力找出能实现的理由——这就引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科幻电影是应该按观众喜好来凑科幻构思,还是应依据合理的科幻构思再演绎合理的情节?其实对这个问题完全不必太迂。科幻文学相对小众,而科幻电影是大众的,这个数量差别本身就说明二者有不同的诉求。如果在科幻电影中鱼和熊掌不能兼得,那么首先照顾观众的喜好和故事情节并不为错,美国科幻中也不乏例证。但另一方面,只有二者兼得,才是科幻电影的上上之作。科幻电影毕竟不是魔幻玄幻,真心希望能有一条清晰自洽符合理性的主脉贯穿始终,否则至少会影响科幻迷的观感。我在看这些情节时就不免暗暗摇头,而真正打动我的仍是刘慈欣原作中那些极富冲击力的设定(原作的设定也不尽然符合科学性,但相对要轻,不影响阅读快感)。
科幻文学属于通俗文学,这是没有疑义的。但科幻文学与其他通俗文学不大一样,由于它是以科学为源文化,而科学是一个博大深邃的体系,所以科幻文学天然带有很浓的“雅文化”特质,叩问“我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这样的终极思考几乎是科幻作家的本能。我在去年山西刘慈欣工作室揭牌仪式上曾说过:刘慈欣是一位有成熟世界观的作者,对世界的看法如冰川下的融水,冷冽而清新,甚至失之冷酷,为此他没少挨骂。甚至因为他作品中一些情节(比如在飞船遭遇灭顶之灾时,极权和兽性在五分钟内复活)而被骂为纳粹。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但至少说他的观点来之于理性思考,来自于对人类的深切悲悯,绝非狂人悖语,你可以不赞成,但绝对值得你深思。文学是人学,文学是写人性的,在这点上,科幻作家和主流作家并无不同。稍稍不同的是,主流作家中有一部分常常(无意中)为人性加了“政治正确”的限制:人性的本质是良善的,是恒定不变的;人类道德是普适的,恒定的;等等。而科幻作家们更倾向于超越种群、超越时空,以上帝的眼光来俯瞰整体的人性、历史的人性和未来的人性,因而也常常有一些锋利的非主流的观点,毕竟“人类不是生来就清白无辜的”(一位西方哲人语),所有人性和道德伦理最终扎根于“种群的生存”,这个道理是不错的。在数百万年的人类进化史中,在上万年的人类文明史中,玫瑰色的人性只是在很近的当代才成为社会意识的主流——想想西方在地理大发现时期的种族灭绝和黑奴时代吧,那些受害者的血还没干透呢!今天的人性总体趋善,当然是人类的伟大进步,但并不等于历史的全部。所以,刘慈欣等科幻作家对人性的解读,恐怕要比那些玫瑰色的解读更深刻和更全面一些。
人类文明已经处于科技和社会发展的“奇点”,基因技术、人工智能、大数据、虚拟化生存等科技的极速发展正在强劲地异化着人类,这种异化甚至包括物理本元(肉体)上的异化,它将彻底解构我们对自身生命的敬畏。奇点之后的人性究竟是什么样,没人能准确预言,包括爱踮着脚尖向前看的科幻作家,只有一点是确定的:那时的人性和道德准则绝对不会完全等同于今天。上帝不会在意人类社会中短期流行的政治正确。科幻是面向未来的文学品种,但在这个奇点前夜,明天距今天只有五分钟。所以,为人类描绘一百种可能的未来(包括伊甸园,也包括灾难和邪恶),正是科幻文学的社会功能。
网上也有不少人诟病刘慈欣作品的语言。确实,他和不少科幻作家(包括我)都是“理工男”,缺乏文学的专业训练,语言追求质朴流畅准确(当然这也是一种文学美),因此文学色彩确实淡了一些。年轻科幻作家,尤其是文科出身的,在这方面则好得多,比如陈楸帆和程婧波的作品语言就颇具色彩和功力。在语言、叙事结构等文学技巧方面,科幻作家要向主流作家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不久前在一次文学活动中初识比我年轻的作家苏童,我赶紧迎上去认老师,说他早期的作品(还有林斤澜、汪曾祺、莫怀戚、余华、毕飞宇等)对我影响很大。不过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刘慈欣的语言虽然文学色彩相对较淡,但其作品已经感染了千万读者,包括眼高于顶的年轻一代,包括马化腾、雷军这样的科技精英,包括王德威、张颐武这样的文学精英,包括奥巴马这样的政治精英,说明科幻文学自有其独特的有别于主流文学的魅力,这也是事实。科幻作家在对主流文学虔诚学习时不可扔掉自己的独门内功;而科幻圈外人也要以宽容开放的心态学会欣赏科幻文学独特的魅力。
科幻文学与其他文学既有相同也有不同。主流文学领域常常是“乱世出经典”,经济落后的小国也可以是文学大国。但科幻文学与科技和社会的发展呈很强的正相关,英法德美等科幻强国莫不如此。科幻电影《流浪地球》成功后,下游产业很快就会兴盛(敏锐的玩具商已经开始售卖电影中的雪地车了),届时,中国科幻就会完成从杂志时代、长篇畅销书时代、科幻电影到后续产业的完整轮回,羽化了、成熟了。相信随着国力的稳步上升,中国科幻能够以其强健的肌肉和坦然的胸怀自立于中国文学之林,自立于世界科幻文学之林。
中国科幻向前冲!